第431章 凱旋
自昆達赤的大營到祝纓的幕府,中間要穿過一片戰場,路過三路中任意一路的防區。使者選擇了最短的距離——直入小冷將軍的營盤。
小冷將軍聽到有使者來營的消息,馬上警惕了起來,問道:“是真是假?有多少人?帶了多少兵馬?”
轅門校尉道:“一正一副兩人,帶了兩個通譯、兩個向導,還有幾個像是隨從模樣的人,沒有見到兵馬。他們攏共不到二十人。領頭的是個老頭兒,看著牙都要掉了。”
小冷將軍道:“不可掉以輕心,派出斥侯,再探他身後,傳我的令,各營警戒!”
“是!”
斥侯飛奔而出,小冷將軍卻頂盔貫甲,佩刀,命人將昆達赤的使者帶到大帳來說話。
來使已經預料到不會得到太禮貌的對待,老頭兒也忍得住脾氣,真個跟著士卒,被兩排兵士夾在中間“護送”到了大帳外麵。他的隨從們被間隔在了遠處,隻有正副使與通譯得以進入。
小冷將軍就是要給他一個下馬威,到得此時,他們已經有了一個共識——這場仗純是因為西番人自己內亂弄出來,他們屬於白挨,差點當人家墊腳石了。他能有好臉才怪!
小冷將軍虎著臉,先是質疑:“你真是使者嗎?”
使者拿出了昆達赤給的信物:“這是昔年入朝時蒙先帝所賜之物。”
小冷將軍驗看了,見上麵有內造的印記,冷哼一聲:“你來做什麽?”
使者道:“受我主之命,前來講和。”
小冷將軍沒一點兒尊敬老人的意思,開始嘲諷:“怎麽?昆達赤不打了?我還等著與他決一死戰呢!嘿!因他為亂,朝廷調動這許多兵馬錢糧,他想停就停了?”
使者倒也不慌,雖陪一點笑,話卻有條理:“此戰非我主所願,實是被逆賊脅迫,不得不為之。幸爾天兵神威,令逆賊膽寒,我主才能趁機做主,命我前來講和。”
小冷將軍又冷了一會兒臉,說了一些“折我許多兄弟,這賬要怎麽算。”之類的話,接著見好就收。這件事不是他能夠做得主的,甚至不是祝纓能做主的,得上報朝廷。小冷將軍思忖再三,沒敢把事攪黃,而是命人把使者暫時安置在自己營中。
當天晚上,斥侯來報:“未見敵軍躡後埋伏。”
小冷將軍這才派人去通報給祝纓,並且準備好隊伍,“護送”使者前往幕府。
信使先到幕府,如此這般一說,幕府諸人既高興又不滿足。陳枚嘀咕道:“這就要議和了?還沒過癮呢!”
路丹青、桑大娘兩個也暗暗點頭,她們覺得自己好冤,明明主意是不錯的,還挨了打,耽誤了上一場大戰!
祝纓掃了他一眼:“兵者,凶也,能不動還是不動的好。年紀輕輕,就這麽沉不住氣,要把人命當人命。”
“這一頓沒把他們打痛、打怕,隻怕以後他們再有什麽事兒,又要叩邊訛詐了。”陳枚馬上解釋。
祝纓道:“你道我不想?不好弄。西番氣數未盡,朝廷卻有些後續乏力了。如今就算勉力攻克,如何善後也是件麻煩事。不能管殺不管埋呀。”
陳枚讀聖賢書長大的,也知道這個道理,哼唧了幾聲,不再叫著要打仗了,隻是說:“您說的,以後接洽使者的事兒,要交給我的。”
“當然。”祝纓說,這方麵她還是比較相信陳枚的,陳枚生長在宰相家,許多事情耳濡目染,舉手投足間自然而然就知道一些事情要怎麽辦。這一點是整個幕府裏其他人比不了的。
桑大娘輕輕捅了一下路丹青的後心,路丹青道:“義父,那我們呢?就這樣了?就算議和,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弄好的。讓我們去冷將軍那兒替一替阿發吧?”
郎睿他們被派往了前線,打得有板有眼,路丹青有些眼熱。
祝纓道:“你不用管他們,我另有事派給你們。”
桑大娘挺身而出:“下官亦可協助路校尉!”她喜歡稱呼路丹青的官職,就像她自己也喜歡別人叫她一聲“大人”或者“官人”一樣。
祝纓道:“正要用到你們。你二人率部去冷將軍處,告訴他,萬事小心,要防著偷襲。”
陳枚道:“昆達赤耍詐?他敢?!”
祝纓道:“不止是他,我要是他的哥哥,知道他一旦與朝廷和議就能騰出手來收拾自己了,必然要攪黃這件事。所以啊,這使者得好好地過來,好好地上京。”
陳枚道:“便宜昆達赤了,咱們不但為他重創了別部,還要護他周全。”他一想起來自己外袍被扒就恨得牙癢。
祝纓道:“又不是為了他,為了朝廷、為了邊境安寧罷了。經此一戰,他也傷了元氣,西番境內反對他的人也不少,哪怕勵精圖治,他沒個十年八載也緩不過來。丹青,你們倆帶一千人馬去冷將軍處,就在那裏等候。等二郎路過,你們護送他去昆達赤處,冷將軍連日鏖戰,我怕他兵馬疲憊。”
“誒?”陳枚發出疑問。
祝纓道:“哪怕是要把使者往京城送,也得給昆達赤一個回信。你自己要的差使,當然要你去。今時不同往日,上一次兩軍對壘,戰場在將士身上,你一個使者不至於被針對太過,如今議和,戰場在使者身上,一旁有人虎視眈眈,當然要注意安全。”
“哦哦!”陳枚連連點頭,“處境不同了,危險也不同了。”
“行了,都準備去吧。你們仨,要是再自作主張,就不是二十軍棍了,你們的腦袋是暫寄在你們脖子上的。”
三人脖子一縮,老老實實地應了一聲:“是。”
他們三個離開之後,吳沛又湊了一上來,眼巴巴地看著祝纓。祝纓道:“看我做什麽?使者來後,你陪同,這兩天你去找一個合用的通譯。”
“是!”吳沛大聲答應。
……
五日之後,小冷將軍派了三百人護送著昆達赤的使者到達了幕府。陳枚昂著脖子,身側跟著個吳沛,歪嘴笑著等著老頭兒:“老先生,別來無恙啊!”
當日扒他衣服的不是這個老頭兒,老頭還客氣地攔了一攔,沒攔住,哀聲歎氣一回也就不再管了。陳枚沒給老頭兒也扒了,還出來迎接,是個有禮貌的年輕人。隻是這臉,就沒有特別的真誠了。
通譯把話給翻譯了。
老頭兒作羞愧狀,道:“貴使,慚愧,慚愧。”
陳枚不在轅門與他磨牙,而是說:“節帥正在恭候大駕,請!”
一行人到了大帳,帳前列了兩排戟,老頭兒心裏沒底,半真半假地作受驚狀跟著陳枚進了大帳。帳中兩排坐著不少人,有文有武,大多數都是年輕人,臉上透著一股子生機。
使者行了個禮,抬頭一看祝纓,驚道:“座上莫不是當年的祝大人麽?”
通譯還沒說話,祝纓已經點了點頭:“是我,貴使,好久不見呀!當年,昆達赤還不是番主,為人直率可愛,現在怎麽變成這個樣子了呢?貴使當年就陪在他身邊,這些年,竟沒有規勸一二嗎?”
使者仍是用番語說:“慚愧,慚愧,竟不能輔佐好我主,致使人主為人所迫,不得不與天-朝為敵。”他又將與小冷將軍說過的話再說了一遍。
祝纓道:“這麽說,國主現在能做主了?”
兩人沒有用通譯,而是各說各的語言,居然能夠聊得來。陳枚扯過通譯,小聲給他翻譯。不但是他,幕府裏被祝纓捎帶過來的楊靜的學生們也是愕然。幾個月來,他們隻道祝纓軍政、民政拿手,不想竟然……
那一邊,兩人已經寒暄完了,祝纓先安排使者休息,自己也要往京城去報訊。
使者被請去休息,陳枚好奇地問祝纓:“節帥,您懂番語?”
祝纓道:“我是在鴻臚寺管待過四夷,怎麽能不略懂一點語言?”
是真懂!陳枚半張了嘴,又覺得這樣子有點蠢,忙閉了嘴。祝纓道:“你去管待他,盯緊了。”
“是!包管不叫他瞎打聽!”
幕府的年輕官員們也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節帥居然還會番語”這個消息,祝纓卻不肯讓他們都休息了:“使者既然來了,這場戰事不會拖太久了,你們幾個,有什麽打算?”
幾人麵麵相覷,都說:“願聽節帥差遣。”
“差遣什麽?回京我就要解節度使之職,你們自然也不能留在幕府了,說說,都有什麽誌向?”
幾人推了一個最年長的長口:“為國為民,但聽安排。”
祝纓道:“說實話。”
“想做些實事。”他們說。他們都是在京城受過氣的人,想想京城的遭遇,再看看現在的處境,聰明人便明白了一件事,現在回京城不過也與之前一樣。不如做些實事,既利國利民也是保命自己的資本。
祝纓道:“還不錯,不算辜負楊先生對你們的期望。他前陣子有書信來,拜托我安排你們。我既接了這件事,就不能不管到底。你們呐,如今任一任地方比在京城更踏實。行了,這件事我來安排。”
“但憑吩咐。”
“既然如此,現在就不要閑著了,現在就繼續練練手,去姚使君那裏看他有什麽安排沒有。這些日子你們應該也看出來了,那是個有本事的人,跟過去,能學一點兒是一點兒。”
祝纓的想法,仗打完了,本地有些人會升走,又或調任,空缺就給他們放這兒。這幾個月,已經給他們理順了路子了,不算是猛然到一個陌生的環境,不知所措會被人坑。
與年輕官員談完,祝纓便著手寫奏本。
這一回走的是最快的驛路,奏本上寫了自己的意見——議和就議和,條件盡量不讓步。因為昆達赤估計還得騰出手來穩定他的後方,也需要和平。己方邊境也需要休養生息,為此,需要有一定的安排。
京城的旨意很快來了:“準!著護送使者進京。”但是祝纓還是不能輕動,她要先善後,確定西番是真的撤走了,她才能帶著使者回京。
她先讓陳枚去通報昆達赤。
路丹青等人率兵馬一路護送到了昆達赤的大營,昆達赤派了兒子去迎接他。陳枚終於揚眉吐氣,架子略端一端,裝作接受了昆達赤“被人脅迫”的理由,告知了朝廷的意向。
昆達赤也放心了,反對他的勢力在戰爭中被消耗了,他也打不動了,正好騰出手去,可以回去收拾叛逆了。他送了陳枚、祝纓許多禮物,陳枚並不收,而是笑著說:“這些隻是小事,隻是不知道您派去的使者能做得了主不?設若咱們談完了,您這兒不認賬,大家還要再打過,豈不麻煩?不如現在就一次打完了?”
昆達赤心中不快,仍是說:“貴使的意思是?”
“不能您要打就打,要停就停的吧?你們慪氣了,就衝過來朝著我發瘋,瘋完了,還要我給你好吃好喝伺候著?合著你們嘴裏的‘天-朝上國’,念作‘上國’,看作‘受氣媳婦兒’?您得有點兒表示,向陛下展示您的誠意,對吧?”
昆達赤心中也有預期,這些滿嘴裏說著仁義道德的人,有傻子也有騙子,傻子是真的信,你說一句“朝貢”就能在他那裏換取巨大的利益,騙子是拿仁義道德當幌子,下手的時候比誰都陰狠。
眼前這貨,可能是後者。不過對方整個朝廷而言倒不至於太狠毒,這個是之前他們也商議過的。
他勉強說:“這是自然。已命我國國相赴京商談。”具體內容就不方便同陳枚講了。
陳枚稍一試探,不再深究。
昆達赤又要招待陳枚,陳枚記掛著回去複命,婉拒了,但是收了昆達赤的一些禮物。
次日啟程,陳枚的心情變得好了起來,與路丹青、桑大娘有說有笑:“風平浪靜……”
行程至半。
“嗚——”號角聲起,斜地裏竟殺出一支伏兵來!此時他們正卡在雙方的中間,因為要議和,雙方都約束兵馬,這段幾十裏竟成了一個空白地帶。
桑大娘大喊:“列陣!”
路丹青也大喊:“弓手!”
陳枚道:“放消息!”
“嗖!”一支箭被射向了空中,箭升至半空炸出了一朵煙花!
半日之後,小冷將軍親提大軍殺到,圍攻陳枚等人的兵馬這才撤退。金羽摩拳擦掌:“將軍,追嗎?!”
對麵又是一陣號角與喊殺,卻是昆達赤也派兵趕到。雙方對峙起來,戰事一觸即發。
陳枚此時一頭一臉的汗,帽子也歪了,他扶著帽子說:“且慢!別是誤會!”
桑大娘給做了翻譯,尖著聲音喊了出去——通譯在剛才死於流矢,她略懂一些番語,暫時做了通譯。
雙方警惕地互相審視,小冷將軍又檢視了俘虜,將俘虜一通打殺,終於問出來果然是昆達赤那位哥哥幹的好事。他搶了長兄的位子,其他的兄弟也不服:不是大哥,為什麽非得是你?借著大哥的名頭與他作對。
眼見他要議和,果然派兵劫殺使者。陳枚去的時候他們沒有動手,看到隻有一千兵馬,帶隊的還是女人,便決定在他回程動手。
如何讓兩個本來關係不好的人變得友好起來?
有一個共同的敵人,且聯手打了敵人一頓。小冷將軍的臉色好了一些,昆達赤也更客氣了些。小冷將軍又加派兵馬保護陳枚回到幕府,祝纓則要求昆達赤退兵,然後她才會帶著使者回京。
這件事她有經驗的,隻要昆達赤一退,想再聚集起這許多人就很難了,議和也就成了定局。
她盯著軍報,斥侯親見昆達赤留了少量駐軍在邊境,其餘部族陸續返回,昆達赤也率兵回師,她才帶著使者一同回京。
……
回京前的安排不必細說,姚辰英的新任命尚未下達,有他在,西陲這裏是可以放心的。祝纓安排各路兵馬陸續回營,請功的奏本也寫好了。
一路風塵仆仆,終於在年前趕回了京城——正好趕上年終各州的考核。
離京五十裏,已有人提前等候了。郎睿原本左顧右盼,一股子凱旋而歸的小將軍的得意勁兒,一看來人吃了一驚:“舅,你臉怎麽了?誰欺負你了?沒事兒,阿翁回來了!會給你出氣的!”
林風被郎睿拖到了祝纓麵前,陳枚先吃了一驚:“臉怎麽了?”
祝纓往林風臉上一瞧,一個烏眼圈,顴骨也破了,嘴角才結了痂。這是打架了,還是才打不久。
她離京前怎麽跟蘇喆、趙蘇說的來著?
“到時候你們別驚訝就是。”
她還沒看到城門呢,林風就搶先送驚喜來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