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深謀
孔雀先從鹽場出發到的阿蘇大寨,正好可以順路攜帶一些阿蘇大寨的人前去山城那個傳統的大集市去進行交易。
從阿蘇大寨出發的時候,天略有些陰,走到半路開始飄起小雨。後半程,小雨又變成了細小的雪珠——這在梧州就算是很冷的天氣了。
孔雀看到山城的影子的時候,勒著韁繩的手已經凍得發脹了,她嗬了口氣,吐出一蓬白霧,對後麵揮一揮手:“都跟上!就要到了!”
後麵發出一陣欣慰的聲音,這見鬼的天氣,可算是能停下來好好休息了。
離山城極近的時候,一隊人馬從另一個方向奔了過來。孔雀定睛一看,當先一個打扮得很利落的姑娘,穿著箭袖,騎著一匹矮馬,在她的身後是一些披著蓑衣的高高矮矮的人,個個帶著兵器。
這姑娘孔雀也認識,是蘇鳴鸞的小表妹——路丹青。兩人雖不熟,仍然打了個招呼,孔雀道:“這樣的天氣,你還要辦差?辛苦辛苦。”
路丹青抿嘴一笑,她的臉也凍得有點僵,笑容略顯僵硬,道:“才從那邊回來,也沒多麽的苦。你這是?”
孔雀道:“快過年了,我總不能等大人召再為。”
兩處合到一處,路丹青問道:“阿姐沒來嗎?”
孔雀道:“寨子裏也要她管,她要過幾天才來。我先來解釋求情,不好叫她頂在前麵的。”
路丹青小聲道:“你就照實說,犯錯總比隱瞞強。”
孔雀道:“我知道。”她不欲與路丹青詳談,路丹青的親爹路果,可也是個麻煩人物。多少事,皆因路果與喜金兩個糊塗蛋而起!
為打破沉默,孔雀擰身看了看路丹青的身後,沒話找話地問:“你如今能帶多少人啦?”
路丹青很謹慎地道:“說不好,一個校尉,在京城、在邊軍與在咱們這兒,能帶的人物不一樣。總是比朝廷規製的少些。你問小妹就知道啦。咱們這兒,是不如朝廷那麽大,不過,回來了自在。對了,小妹怎麽樣了?”
“她也是個大姑娘了……”
兩人閑聊著家常就到了府前,路丹青道:“正好,我要去見大人,我為你通報。你的這些人?”
孔雀道:“他們是來趕年前大集的,還照原來的樣子,隻有這兩個人是從鹽場來的。”
路丹青道:“那讓他們去市集那邊先安頓下來,大冷的天,別在這兒凍著了,再晚,店家該打烊了。”
孔雀便隻留下了兩人,先打發其他人去集市:“你們先去,我們住客館,明天你們先自己做買賣,我得閑去找你們。”
路丹青則進府去向祝纓匯報。
府裏到了快要吃飯的時候,祝纓卻仍然不能休息,趙蘇離開之後,一些事情她需要親力親為,此時正在與項安、巫仁、項漁等人核算一年的收入、來年的預算之類,又有過年的花銷等等。
祝青葉說了一聲:“丹青回來了。”
祝纓抬頭看看頭:“喲,也到晚飯的時辰了,正好,一起吃個飯,人多了熱鬧。你們先去那邊兒等我,這裏的事兒明天再繼續。青葉,你去把丹青帶過來。”巫仁就手把賬簿等物收疊好。
祝青葉答應一聲,腳上不沾地去找路丹青,項安等人出了書房,走到中途就見祝青葉與路丹青兩個往這邊走。路丹青的靴底在青石地麵上留下淺淺的水痕,彼此打了招呼,項安道:“一會兒一同吃飯。”
“好。”路丹青說。
到了書房外麵,祝青葉稟報,路丹青站在外麵跺了跺凍麻的腳。
裏麵祝纓走了出來:祝纓道:“怎麽不進來?給她拿個火盆,烤烤腳。跟你來的人呢?難道有什麽不好?”
“姥!”
祝纓道:“一定有事。”路丹青這姑娘,剛到京城的時候有些拘謹,後來漸漸放開了,回到梧州之後越發不在祝府做外人了。今天這麽客氣,必有緣故。
路丹青陪著祝纓,邊走邊說:“這些兵都不錯,真的。我們前半晌西出遇到青君姐姐了,她也說不賴,還說,不愧是您,就是有主意,她也要試一試這樣的練兵……”
祝青君與路丹青等人練兵,祝纓也不是全然不管當個甩手掌櫃了,她給侯五往下的幾個人都下了令,除了日常校場操練之外,還要拉出去練習野戰。狩獵隻是遊戲,要從現在開始練習山地急行軍之類,以備以後之用。
祝纓道:“一會兒看看去。”
“是。姥……”
“嗯?”
“那個……孔雀來了。”
“哦?在哪兒?”
“門上等著,還帶了兩個鹽場來的,阿蘇大寨來趕集的都去市集安頓了……”
祝纓擺了擺手,道:“炭盆給你留著,走,一同看看去,哎,你帶回來的人呢?”
“剛回營了。”
祝纓邊往外走邊說:“你就為了她的事兒不自在?”
路丹青又陪著她原路返回,輕聲道:“鹽場的事兒,我後來也聽說,我阿爸也不……”
祝纓點點頭,這裏麵親戚連著親戚,難免會有掛心的。路丹青的蓑衣解在了正廳簷下,祝纓沒再披蓑衣,取了柄大傘撐開,路丹青想幫她撐傘,祝纓擺了擺手,路丹青又自取了一柄,兩人走到府門。
孔雀正在門房站著,見到祝纓先拜下:“姥。”
祝纓一手拎起她,道:“來了?這個天可受罪,也不等雨停。”
“正遇到他們要上山,就一起來了。”
祝纓對門上說:“把這兩位先請去喝碗熱湯才好,晚飯了,管待好。”然後帶著孔雀、路丹青先去營房看拉練回來的士兵。
孔雀好奇地打量著營房,隻見守衛巡邏、兵刃雪亮,站崗的土兵一個個抬頭挺胸魁梧而嚴肅。
祝纓這兒的士兵分男女營,祝纓一來,先看女兵,個個精疲力盡,白天雖穿蓑衣,身上的衣服也潮得粘皮膚,腳上的鞋子更是被冷雨打透。此時一個個都扒掉鞋子,搓手跺腳,還在喊著要喝熱湯的,又有默默在一邊解頭巾梳頭的。
路丹青說了一聲:“大人來啦!”女兵們飛快地把房間收的收、藏的藏,勉強弄得像樣子了。
祝纓道:“知道你們辛苦,回來了也不要懈怠,外麵有崗哨,你們也須安排一、二人設崗。”
“是!”
“晚上要有熱湯,加些柴炭,好好烘暖和了,不要凍壞了。以後有這樣的事,都另批一份肉骨,每間營房加十斤炭。”
姑娘們從拘謹改成了歡笑:“是。”
祝纓又去男營,男營比女營還要亂一些,味道能把人熏個跟頭,好在祝纓等三人也不是什麽嬌弱女子。好在是冷天,男兵衣服還穿著,見有女從過來,又都有些不好意思,一腳把髒鞋子踢到了床下。
祝纓看了也笑:“不錯,都還挺有精神的。也與那邊一樣,加熱湯、柴炭。”
小夥子開始鬼叫,祝纓擺一擺,含笑帶著路丹青與孔雀原路返回。
……
再次回到書房,祝纓道:“怎麽隻有一個?再添一個。”
祝青葉跑出去,很快帶了兩個人又抬了個炭盆放到孔雀的腳下。
孔雀先不敢坐,當地一跪,從懷中又掏出了一個本子:“姥,我知錯了!這是暗賬。過家裏大寨,頭人也說,要老實對您說,我就都帶來了。”
路丹青有些局促,她想留下來,一是練兵還沒有匯報完,二也是想關注進展,萬一能求個情。但又知道不幹正自己的事,不方便聽。躊躇間一不小心踢著了炭盆,她站了起來,道:“我……”
祝纓道:“穩住。”
“是。”
祝青葉接過暗賬遞到祝纓案前,祝纓沒看,而是對孔雀說:“你既然自己來,就是心時有數的,但你畢竟是阿蘇縣的人,要處置你,不能不知會蘇鳴鸞。你先起來吧。”
“她、她知道的。”
祝纓道:“她知不知道,都得講道理。這件事,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拿得定主意,也不是你一個人能擔得起責任。你要是瞞著她,現在早被她扔到鹵水裏醃成鹹肉了。”
孔雀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祝纓道:“好在她也就這幾天就來了,放寬心,青葉,帶她去小妹住的屋子裏,換身衣裳。這一身粘在身上怪冷的。”
“是。”
二人走後,祝纓又問路丹青練兵的情況。雨天山中行軍會遇到的問題、需要的裝備、如果對敵會有什麽情況發生……等等。據此要一一準備好應對之方。防雨、防滑、保暖等等,都是接下來需要考慮的。
商議完,晚飯的時間也到了。
張仙姑近來過得熱熱鬧鬧,祝府不時就來幾個蹭飯的,今天二江與女兒回家去與周娓商議她們的年終總結,路丹青與孔雀又回來了。
張仙姑道:“我看她麵生。”
“阿蘇家的。”祝纓說。
張仙姑道:“哎喲,也不知道小妹現在怎麽樣了。”
孔雀道:“她們娘兒倆過年要來給您拜年呢。”過年這個風俗,也是這裏最濃,寨子裏其實不大講究黃曆上的新年。
張仙姑道:“那敢情好,人多,熱鬧。唉……”她想起了蘇鳴鸞應該還在孝中。
祝纓拿話岔開了,問張仙姑今年準備了多少紅包,張仙姑道:“有,都有!”
飯桌上,再沒提及任何正事,孔雀這一餐反而吃得不太安心。當晚,她在蘇喆的屋子裏住下,屋裏的小火塘也燒了起來,但長久沒人住,她總覺得屋子裏有點久置的味道,睡得並不安穩。次日,到了集市看了阿蘇家的生意,也還如之前一樣,沒有受到影響。
孔雀更加不安心了。
如是數日,直到蘇鳴鸞母女到來。
……——
母女二人就住在府內,兩人手拉手在前麵走,孔雀跟在後麵,這一回也不是在書房,而是在小花廳裏見的祝纓。
祝纓這一天的打扮也很隨和——她沒佩那柄長刀,隻在腰帶上掛了柄劍刃。坐在一張坐榻上,手裏捏著根木頭在刻簪子。見到她們,將手裏的東西一放:“來了?坐。”
蘇鳴鸞母女卻沒有這麽心大,蘇喆表情嚴肅,蘇鳴鸞也是一臉的正經。
蘇鳴鸞道:“姥,鹽場的事,是我的主張……”
蘇喆咳嗽了一聲,聲音有點不滿,孔雀前所未有的緊張了起來。
祝纓道:“坐。”
蘇鳴鸞道:“您就讓我說完了吧。是我的主張,以前是沒有主事的人,除了幾件大事能有共識,其餘的隻好各人顧各人。我不是為自己狡辯,事實俱在,就是這樣。我也沒本事將各家擰在一塊兒,光我舅舅就夠我頭疼的了。您不一樣。您有什麽辦法,我聽您的。”
祝纓指了指孔雀,道:“她的事兒,出了這個屋子,不許再議論了。對外,隻當無事發生。”
蘇鳴鸞道:“那……對內呢?”
“路果、喜金他們,也不宜一味貫縱。分潤他們的好處,是要他們把日子過好,善待百姓,不是養祖宗。是你答應過他們,掙了錢給他們花?還是我答應過他們,供養他們了?”
“沒有。”
祝纓道:“那不結了?隻不過,大家仍然是自己人,已有的,我不剝奪。他們呢,有時候想不明白,難免要氣你。為防他們夾雜不清,鹽場還是孔雀主事,但我要派幾個人過去,以後路果、喜金再有懷疑,推給我,我來與他們說理。如何?”
孔雀心頭一震,腦子有點懵,這是……
蘇鳴鸞低頭道:“這片鹽場原就是您的安排,您再派了人,總好過我們苦苦支撐。”
祝纓道:“我知道你的辛苦,這麽大一片家業,你不容易。這個鹽場,你永遠比他們多一分。”
蘇鳴鸞道:“我聽您的。”
祝纓道:“且看以後。”
蘇鳴鸞笑笑:“好。”
事情就這麽過去了?孔雀有點不可思議,這不像是一個能有如此成就的女子做出來的事兒。孔雀最熟悉的是蘇鳴鸞,殺伐果斷,權柄捏得死緊。能讓蘇鳴鸞拜服的人,高低不能隻派幾個人到鹽場與她“共事”吧?
然而孔雀卻看不出這還有什麽後招。
蘇喆卻靈醒得多,她提著兩包茶葉,去找花姐去了。祝纓身邊的人都知道,祝纓最在乎的就兩個人,張仙姑等閑不管女兒的事,花姐或可一問、或可進言。兩包茶葉隻是個幌子,也就不算是賄賂。事兒有影,再準備些藥材、書籍、紙張、穀米等等,送花姐。花姐平常好做點善事,這樣的禮物對胃口。
花姐收了茶葉,聽蘇喆口氣怯怯地提到了鹽場的事,便說:“這個我也不知道呢。怎麽?擔心你阿媽?”
“您能幫我……問一問麽?我才知道的時候,也生氣,畢竟是自己家,不能不關心。又怕自己說話不妥當。”
花姐想了一下,道:“你這是關心則亂。她既然沒再追究,那就沒什麽,她這個人一向說話算數的。這樣吧,我再為你問一問,你等我消息吧。”
蘇喆大喜:“多謝姑姑。”
花姐道:“青君說也是今天回來,這會兒怕是快到了,你們也有一陣子沒見了吧?到時候熟人一見麵,心就安了。”
“她要回來了?我去迎一迎她。”蘇喆識趣離開。
花姐也很快去找到了祝纓,如此這般一說:“看來,她們心裏也不安呐!你是不是要安撫一下?還有路果他們,要怎麽彈壓一下才好,你與阿蘇家,都有些慣著他了。丹青多好的一個孩子,他就那樣對女兒,丹青也是,親爹也不能不要了,唉。”
祝纓道:“安撫?怎麽安撫呐?有些話現在不能說。”
“怎麽?”
“空口許諾是無用的,要麽見到利益要麽見到威懾。
我現在有什麽?朝廷已經不是站在我的背後當靠山了,有些人不在背後捅我刀子就不錯了。
我有的,不過是手裏這個別業,那邊一個甘縣,項樂、青君她們才將將穩住,又有西卡的騷擾。滿打滿算,不過是一個半縣的實力。阿蘇家,蘇鳴鸞經營二十餘年,根基比我牢靠。再加上其他幾縣,我這個刺史能調動的還不如山下一個吉遠知府哩!說什麽都是空的。
我現在就盯著那些新兵,盯著青君,也許還有丹青,隻有練兵,練出五千能用的兵,再打下兩、三個縣的地盤。就盼著明春能有幾個能幹的人願意到梧州來幫我,幫我治理好新打下的地方。
到時候,安撫也好、震懾也罷,說出來的話才能頂用。沒有比他們任兩個縣加起來還強的兵、還多的錢糧,這些羈縻縣就不止對朝廷是羈縻縣,對我也是羈縻縣。這可不成!我要的是真正的令行禁止。”
“這可真是……那要自己人對付自己人麽?”
“不一定,但要有準備。要想不動刀兵,就要有威懾力,至少讓路果、喜金不敢。這幾天蘇家母女、孔雀和丹青,我都不能讓她們雙方碰麵,對一個說的話,絕不能讓另一方知道。”
“你也太難了。可是,隻憑武力的威懾,恐怕也非長久之策吧?還有,鹽場,路果、喜金兩家的百姓,怎麽辦?”
祝纓道:“不止是鹽,還有銅、有朱砂……”
“那不是他們兩家的出產?”
祝纓道:“銅礦是一定要拿下的,要在我自己的手裏。想要從州裏的鹽場分成,銅礦也得跟州裏分成。”
“為什麽?”
“銅錢。”
“啊?”
“這幾天對賬,收的稅除了糧、布之外,就是土產,梧州不鑄錢,但是與山外的交易要用到銅錢。鑄錢是很重要的。市麵上還有□□……”
花姐是個管家的人,還管過別業不短的時間,此時卻聽得有點糊塗了:“什麽?”
祝纓道:“錢糧錢糧,錢與糧,其實是一樣重要的。非得能自己鑄錢不可!否則,朝廷要整治梧州,可太容易了。”
花姐這句聽明白了,道:“那就幹!”
“還早,新軍未成,所以我需要鹽場的鹽換錢養兵先。三年,至少三年。”
“我看行!”花姐毫不猶豫地說,“你已經把前路都想好了,那就走下去。小妹那兒,我也不說這些,隻說你不會對不起她們,成不成?”
祝纓道:“當然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