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2章 名士
世間名士多了去了,也有一縣的名士、也有一州的名士、也有自稱的名士。祝纓見過天下頂頂有名的兩位,如今對名士並沒有太多的欽慕。
劉鬆年是個毒舌,楊靜又孤高,名士總有各種缺點,祝纓沒有不管不顧連夜趕路,而是先在阿蘇家休息了一夜。
這一夜,蘇鳴鸞過得十分精彩,她先找上了女兒,詢問鹽場發生了什麽事,蘇喆並不肯說。蘇鳴鸞疑心更重:“你的樣子可不像什麽都沒發生!必有大事!”
“沒有。”
母女倆對峙了小半個時辰,蘇鳴鸞道:“你要不說,就不要走出這個房間了。”
那不行!當然可以逃跑,可一旦逃跑了,很多事情就要被攤到太陽底下了,蘇喆無奈,問了一個問題:“孔雀私扣販賣鹽的事,您知道的吧?”
蘇鳴鸞沉默了一下,道:“不知道。”
“假裝不知道。”蘇喆說。
母女倆大眼瞪小眼,蘇鳴鸞道:“沒人告訴我這件事。”
“您知道了。”
最後,蘇鳴鸞說:“這件事我會給姥一個交代的。”
蘇喆瞪向母親:“什麽時候?可別顯得我太笨啊!”
蘇鳴鸞半是的欣慰半是惱怒地說:“你很聰明麽?不要猜姥的心思,她總能比你多想一層。怕她知道了我看了出來,嫌你不會辦事?你才多大?辦過多少事?就要比我高明了?我看得出來才是正常,看不出來就要出事了。這個,她也是明白的。”
蘇喆道:“那我還是要查,你們多出來的鹽、多出來的錢,都幹嘛去了?”
“幹嘛去了?當然是有正項!鐵不要錢?聘匠人不要錢?養兵不要錢?”
“誒?”
“我隻有你一個,你卻有幾個舅舅呢!外麵,行商在外,不要護衛?養兵也花錢!要修路,要養人,要打點會館買賣、要擴建山寨、安置繁衍的人口!頭人,哪是這麽好當的?”
蘇喆低下頭,絞著衣角,蘇鳴鸞道:“要查就查去吧,給孔雀留點麵子。”
“哦。”
蘇鳴鸞歎了口氣,又去找祝纓。夜深了,深夜找祝纓,總是會讓人想起一些事情來。蘇鳴鸞無奈地笑了笑,叩響了門板。
祝纓果然沒睡:“進。”
蘇鳴鸞走了進來,走近了就要跪下,祝纓口出發出一聲“嘖”,蘇鳴鸞又站直了。兩人相視而笑,祝纓道:“說說吧。”
“孔雀做的事,我知道。”
祝纓點了點頭:“一個家,幹活兒多的難免會有些想法。”
“是,給他們分些好處我也不是很介意,隻當是買個消停了。可他們要是不肯消停,不劃算了,我也隻好先顧自己了。好在,您回來了,他們也收斂了。”
祝纓道:“這事我知道了。我人不在這裏,你們操心,多勞多得。如今我回來,會管好的。”
蘇鳴鸞深深地低下了頭:“您回來了,我就不急了。小妹……”
祝纓笑了:“有幹勁、不服輸,挺好的。”
“比我年輕的時候順得多了,更加與您年輕時不能比。”
“咱們辛苦這幾十年,不就是為了她們能輕鬆自在些麽?”
說到孩子,蘇鳴鸞的心也柔軟了下來,拖了把椅子坐到祝纓身邊,她有無數的心事對別人都無法講,譬如如何將家業平安、完整地傳到獨生女兒手中,又如何維係這樣的傳承。
因此,她開了個頭,說起了科考:“寨子裏有些孩子想到府裏見世麵,也不知能不能考。”
“什麽能不能?隻要本事夠了,比別人強,能被取中,當然就可以。”
“男女都有。”
“當然。”
蘇鳴鸞道:“我很擔心以後,我們像是異類。一旦有人要撥亂反正,怎麽辦?我隻有這一個女兒,她得有孩子,想要有孩子就要有丈夫,有人要她的丈夫出頭怎麽辦?這可是我阿蘇家的祖業!”
“招贅嘛!”祝纓不在乎地說,“可以定例。小妹,這不是家事。”
“當然不是。”
祝纓雙手一攤:“那就不能拿家事、情事的腦子去想。得之、失之,失之、得之,唯有權柄不可授人,就算死了,也要綁在自己身上。”
“是。”
……
回程,連巫仁都心情不太好,嘴巴嘟了一路,路丹青甚至擔心回府之後她的嘴唇會累得發酸。
祝纓還是一如既往。
在離城二十裏的地方,出來巡城的林風迎了上來:“姥!您可算回來了!親娘哎!這都來了個什麽東西!”
路丹青笑罵:“你做這個鬼樣子幹嘛?沒頭沒腦的!從頭說。”
林風抄起水囊喝了一口水,開始罵:“什麽見了鬼的名士喲,當然我沒見過呢!上來就擺臭架子,壓根兒沒聽過他的名字。我可是在劉相公府上任過職的,有什麽名士,我不知道嗎?偏偏還要說‘我隻與你們使君說話’。趙大哥說,他雖然可厭,卻是從山外來投效的,就當是千金買馬骨,給他安置在客館裏了,請您快些回去看看吧。
咱們又不是沒見過丞相,他架子比丞相還大呢!”
祝纓笑道:“是嗎?那倒要看一看了。”
二十裏地,很快就趕到了。
祝纓先回府,見了母親、花姐,花姐道:“聽說,來了位名士?”
張仙姑道:“說是……不太好伺候?”
祝纓道:“我見過了再說。”
張仙姑道:“哎喲,要見有本事的先生,你這樣可不行,換身衣裳、擦擦汗吧。”
天氣炎熱,祝纓洗漱更新,重新梳了頭。因在孝中,便著素月絹衫、戴銀冠,仍然是她習慣的男式裝束,隻在一些細節上作了更方便的小改動。
她到了前麵,趙蘇聞訊趕來:“姥!我看那個人,本事不大,口氣不小。”
祝纓道:“先瞧瞧去。”林風等人也要跟著去看熱鬧,隨行的人越來越多,最後連給小學生教完識字課的周娓也默默地跟了過來。
一行人到了客館,牆頭上也趴了一些想看熱鬧的百姓——山城哪有這等許多大人物一同出行的熱鬧?必得圍觀。
趙蘇又客館的書吏將牆頭上的看客們給請走你。
吩咐完了,一抬頭,祝纓已經進了客館。隻見一個削瘦的白麵老者盤膝坐在客館院中的一株大鬆樹下,雙目似開似閉,也不搭理人。趙蘇忙跟了進去。
林風道:“你這老頭兒,好生無禮,我們使君已經到了,你客居在此,也不來拜見主人家?”
老者張開了眼,打量了一下眼前人,忽然現出疑惑的神色來——哪個是祝纓啊?
祝纓是女的,這個他知道,但是怎麽看這裏麵也沒個妖姬。要說女人倒是有幾個,看著都不像,路丹青等人太年輕了,總不至於真的駐顏有術吧?別人就更不像了。
其他都是男人。最有氣度的是一個素衫男子,看著年紀也不很大。
趙蘇道:“這位就是使君了。”
老者瞪大了眼睛:“祝使君?”
祝纓道:“我是。”
她的聲音不必偽裝,但也不嬌柔,老者思量再三,方才想起來自己打了無數次的腹稿的第一句話:“使者已鑄成大錯,自己還不知道嗎?”
“啥?”
老者嚴肅地道:“使君讀過書嗎?讓我考考你……”
趙蘇見他說得實在不像話,喝道:“你這老頭,使君用你考嗎?”
老者不理他,目光灼灼,看向祝纓。祝纓沒理他,而是對趙蘇說:“就這?你還給安排得……你弄來的,你善後。”轉身要走。
老者急了,大聲說:“使君如今有傾覆之危,再不迷途知返,恐要身敗名裂!”
四下一片寂靜,林風是很沉不住氣的,但也被這話驚呆得忘了發脾氣。
祝纓斜眼看了他一下,道:“是嗎?我不覺得。”
老者急急站了起來,更加急切地說:“使君怎麽如此執迷不悟?若使君的父母師長沒有說過,就讓我告訴你吧,天地之間陰陽有序!男女內外有別!你以女子之身躋身朝堂,事泄之後又畏罪南逃,難道不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所做所為難容於世?
為今之計,隻有聽我一言。舉州獻與陛下,向朝廷請罪,以期得朝廷赦免,或可一洗前恥,青史留名。聖天子發宏恩,或賜使君封號,使君洗心革命或得一士子為良配,全婦人之節、享天倫之樂,豈不美哉?”
“呸!”周娓在祝纓身後先有了反應。
林風、蘇晟等人想動手打這貨,這老頭兒怕是瘋了吧?!日子過得好好的,理會什麽朝廷?
老者梗著脖子道:“使君果然是女子,連下屬也管不好,讓他們這般無禮,又如何能夠治理好一州呢?您看看您這裏,再想想朝堂之上,袞袞諸公,皆是英俊之士……”
“我知道啊,”祝纓說,“丞相,我就是嘍。”
老者一噎。
祝纓道:“你識字?”
“當然,老夫自幼飽讀詩書……”
“來自薦的?”
“呃,是……”
祝纓最後問出了一個問題:“你叫什麽?”
路丹青掩口而笑,被她一帶,林風等人也笑了起來。
老者臉漲得通紅:“老夫陶未然,字……”
祝纓指了他一下,對趙蘇道:“讓他報名考試吧,怎麽報名怎麽考,你知會他。對了,客館要收錢,他要沒錢,告訴他在這裏謀生的門路。還有你們,都沒正事幹了?回來開會。”
“是~”眾人忍著笑,躡手躡腳跟在她身後離開客館。
出了客館,林風又要嘲笑這個老頭。
“咱們這梧州,名字不錯,喻意也好,到底偏僻些,鳳凰好像不太愛來。”祝纓幽幽地說。
林風閉嘴了。
周娓道:“大人怎麽這麽想?竟被一個老棺材瓤子給惡心到了?!您這兒是鳳凰窩!您開科考的,有的是好女郎來!”
祝纓道:“借你吉言嘍。千金買馬骨,叫驢,咱就不要了。”
周娓高興地說:“這就對嘍!”
說完,又發覺自己好像逾矩了,忙要請罪。
祝纓道:“回府。”
“是。”
陶未然第二天還想到祝府來遊說,趙蘇請示祝纓如何是好:“趕出去是最方便的,又怕他下山散播流言敗壞名聲,耽誤了求賢。”
祝纓道:“無妨,道不同,不相為謀。忍一時,來一群叫驢。看不透迷霧的人,來了又有何用?給他盤纏,請他下山。”
“是。”
此後祝纓就在山城,監督秋收之餘又往學校裏授課。學校裏的學生秋收的時候也要回家幫忙,如四娘等人卻是留在山上的,祝纓就支使著她們抄寫邸報文書,往各縣裏發放,做一些簡單的文案活計。
到得秋收結束,又支使她們與同學一道參與了收稅的活兒。她們能寫會算,也少了項安、巫仁不少事兒。
期間,甘縣來報,西卡又來襲擾。祝青君在祝纓的授意之下,隻驅趕、不追擊。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秋賦收完,梧州需要有一個人押解糧草進京。祝纓與趙蘇商議之後,由趙蘇親自進京去看一看朝廷的近況。
而梧州,也迎來了又一個新年,孔雀如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