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姑娘今天掉坑了沒

第52章 雙姝

張仙姑臉色煞白,也不管金銀了,兩三步就要並過去擋在祝纓身後。

祝纓是個手腳麻利的人,張仙姑沒趕到她身後,她已擰過上身撩起後擺,花姐張大了嘴,看著她的褲子後麵,後襠的地方。

張仙姑腳一軟,坐在了地上。

祝纓不明所以,還問:“怎麽了?”

問完了,看這兩個女人的樣子,才覺得好像哪裏不對!

花姐的心噗噗直跳,到了門邊把椅子拉開,將門關上。祝纓奇道:“大姐?”

張仙姑見花姐這樣,馬上從地上爬了起來說:“花姐,這個事兒吧……”

這個事兒是個成年女子都知道,祝纓這是天癸已至。哪個女人沒有經曆過呢?每個月就這幾天,身下總是難受,無論走、坐、臥、立都要擔心下身出血染了衣褲。是能不出行就不出行,能不見人就不見人,久而久之,訛傳為“不吉利”“得避人”。

不得已要行動,還要不時回身看看身後,或者問問同伴:“給我看看,後麵髒了沒有?”

而此時,不用點明是什麽“髒”了,同伴總能心領神會,知道這說的是什麽,退後兩步,說:“沒有的,挺好的。”或者說:“有點兒,你走前邊兒,我走後邊兒,給你遮一遮。”

與花姐對上了暗號,張仙姑一個神婆連個狡辯的話都說不出來了。她整個人都懵懵的,說:“就是你看到的這個樣子了,求你千萬別現在嚷出去,叫我們有機會逃一逃,就算看在相識一場的份兒上了。”

花姐看看祝纓,見她還有點懵懂又好像明白了什麽,她問祝纓:“你是女孩兒?”

“是。”

“那……你爹知道知道嗎?”

張仙姑搶著說道:“我騙他生的是兒子,這才養了下來!後來他知道了,養都養了,也來不及了,就接著養下來了。”

花姐聽了個開頭就知道了結尾,這種事情太常見了,生了女兒就不養,扔了算好的,溺死也是許多人家會做的事情。

花姐怔怔地看了一會兒祝纓,又看了看張仙姑,張仙姑的眼中充滿了憂慮,卻又充滿了決絕。

她問張仙姑:“那退親的事……”

張仙姑張口就來:“我們倒想好好說的,她本來就看不上咱們家,說了就能成,你說是不是?可你們那門兒我們進不去,當花子打出來了哩。想到了看不上,沒想到是這麽的看不上啊!我們窮人,沒活路啊!隻能走一步看一步了,哪一步走不出去就死了,可這一步,還是得邁。”

花姐歎了口氣,隻有這樣的母親、這樣的膽子,祝纓才有這樣的人生。

“你……還想考試做官嗎?”她摒住了呼吸,問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覺得如果自己大聲呼吸這話別人就聽不見了。

祝纓毫不猶豫地點頭:“想!”

花姐一顆心要跳出胸膛了!她按住胸口,細細地、急促地喘著氣,說:“聽你說這個話,我可真歡喜,你一定要做到,一定要考上。有一天,你做了官,就好像我也做到了一樣。”

“大姐!”

“不是叫我大姐嗎?不是當我是姐姐嗎?妹妹……唉,三郎!還是叫三郎吧,別說漏了。三郎,你可一定要做到呀。真想有一天,我叫你妹妹,告訴別人,我妹妹做了官兒,還不怕因此害了你。”

花姐的眼淚無聲地往下落,臉上卻笑得很開心的樣子,祝纓鼻頭一酸,也落下淚來:“大姐。”

花姐將她摟到懷裏,撫著她的頭發說:“以前啊,有時也想,我就不要臉,把你摟一摟,會不會好些?後來絕了這份心了。今天終於摟著了,三郎,都比我高了,味道幹幹淨淨的。”

張仙姑道:“她做得到!你要想做,也做呀。”

花姐笑容慘淡:“我不成的,都已經知道我是女人了。他們呀,隻要知道我是女人,我就什麽路都沒了。再說了,我哪如他們書生們呢?我不過識幾個字,會算點賬罷了。”

她鬆開祝纓,說:“幹娘,咱們別光顧著說話了,快給三郎收拾收拾這一身。別叫別人看出來了。”

張仙姑跳起來道:“我去找!我的東西還沒搬到那邊新房裏去!”

張仙姑那邊找東西,花姐就對祝纓道:“你衣裳放在哪裏了?快找身幹淨的出來換上。我跟你說,來月事的時候要小心,可不能跟以往那樣摔摔打打的了。女人下半身兒,一定要幹淨,別著涼水、別著髒水,飲食上也要留意,別的時候隨你,這幾天不要吃涼的……”

她從小過的生活雖不是大富大貴,也比大多數人講究,一樣樣的禁忌都跟祝纓說了,又說了兩個偏方:“要是痛經了,可以調理試一試。看大夫的時候小心,好的大夫我遇著過兩個,一摸脈,別說你是男是女了,恨不能說清你祖宗八代……”

祝纓都記下了,找了套新衣服出來。張仙姑也回來了,拿了條月經帶來。祝纓看兩眼,張仙姑不好意思地說:“看什麽看?有什麽好看的?以後有你看的時候呢!”

花姐又告訴祝纓:“要勤洗換。”

張仙姑道:“要不,咱們還是搬到咱們自己家去吧,這住在金家,再叫人撞破了……”

祝纓道:“小心些就是,答應好了的非要再改主意又說不出道理來,才叫人起疑。我這些日子都不出門,也不與人交際。等考完了,咱們也就搬回去了。”

花姐道:“這樣也好。你,快些換了吧。”

祝纓去換衣服,花姐和張仙姑又教她怎麽弄月經帶,又說禁忌。張仙姑道:“來了事兒,告訴我,你這幾天的衣裳不能再給他們洗了,不能叫他們看出來。”

祝纓略略通曉了這些事,說:“好。”

剛換完衣服,花姐俯下身撿灑落的金銀時,陳大娘子過來拍門:“哎喲,這是怎麽了?怎麽關門了?”

張仙姑去開了門,陳大娘子一見祝纓換了身衣服,十分吃驚且生氣:“這是做什麽?”

花姐的手頓了一下,把金銀錠子揀完,拿手絹兒包了,說:“剛才跟我推讓,不肯收,茶和墨都灑身上了。幹娘,收下吧。”

陳大娘子又看花姐身上還是整齊的,大大地鬆了一口氣,說:“瞧你這事兒辦的!”也勸張仙姑和祝纓收下金銀。

金大娘子看他們像是哭過的樣子,心裏罵馮夫人“造孽”,也勸:“收下吧。”眼中滿是憐惜地摸摸花姐的臉,接過了金銀帕子遞給了張仙姑。張仙姑接了,眼淚也下來了:“這都是什麽事兒啊!”

金大娘子道:“我叫小丫打盆水,給小娘子洗洗臉,重妝扮一下,這樣兒出門可不行!還道我欺負了小娘子呢!”她對陳大娘子招招說,說:“娘子來幫我看一看,小娘子用什麽粉和胭脂,我的行不行。”

拖走了陳大娘子,半道上說:“叫他們說說話吧,可憐見的。三郎這孩子,別的我不敢說,規矩是真的規矩,老實是真的老實。哎,你們家那位貴親啊,辦岔了事兒,把個鳳凰蛋給丟啦。再說了,他們以前是夫妻……”

陳大娘子苦笑:“我也說呢,一路上不尷不尬的,事兒就辦得不利索。要麽認,要麽不要,早早定個名份。這拖下去,認了,人家也知道你嫌棄他,怎麽能沒個想法?不認,拖人家一路像什麽話?”

兩人之前一直客套說些天氣、家務、京城衣食之類,這會兒倒說了幾句心裏話,聊了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

因為金家正在搬家不太方便,熱水稍慢才得,又選了胭脂之類。

那一邊,花姐對祝纓說:“表哥叫我捎一句話,我覺得那話不好,不想說的。現在既然你是……三郎,我想,對你說了,應該不礙事的。”

祝纓問道:“什麽話?”

花姐道:“叫你跟著鄭熹辦事的時候留個心眼兒,仔細想一想。怎麽就不讀經史,偏要你讀律令呢?經史是正途,拚個三年五載,求個功名多好。讀律令怕是出不來,仿佛刀筆吏一般,隻是為他執掌大理出力罷了。揠苗助長和深耕細作,那能一樣嗎?”

她說完,長歎了一口氣,道:“好啦,就這些了,以後怕是不容易得見了。”

張仙姑道:“怕什麽,要有什麽事兒,怎麽也想法辦見了。”

花姐勉強笑笑:“但願吧。我親娘的性子很剛直,規矩又大。哥哥嫂子不是親生的,反而比親娘稍稍鬆些。我親娘又給身邊安排了好些人……”

“大姐!”

“嗯?”

“記著,任何人家都不配叫你熬幹心血,燒得心如死灰!夫家不行,娘家也不行的!”

“哎!”花姐答應完,又笑了一聲,“別皺眉頭,不是什麽大事兒。之前那麽難不都走過來了嗎?我這一生,遇到的都是好人呢。從出生起……唉……”

祝纓心頭一動,問道:“怎麽?人還沒找到嗎?”

“那對忠仆夫婦已經回來了,那位王媽媽就是我剛出生時的乳母,現在被我娘派到我身邊。可惜,她的女兒至今沒有下落。我問了,娘說,帶著那個孩子,養到五、六歲上,被強令分開了。你知道的,人在賤籍身不由己,父母子女說分離就分離。娘和舅舅已經去信托人查了,成年人記得來曆倒好找。孩子長到大,模樣也有改變、小時候的事兒也不容易記得,就難找了。”

張仙姑道:“哎喲,她閨女沒個下落,就把她放在你那兒,你親娘心也太大了,也不怕這個王婆子心裏有怨恨給你使壞呀?”

“王媽媽是好人,就是看得我比親娘還緊,眼珠子一錯不錯的,”花姐道,“我知道的,她是想親生女兒了,看著我,像看著那一個。”

“那,那個女孩子,叫什麽名字呢?等我忙完了,幫你找。”

花姐道:“那倒好了,表哥說你找人的本事很高。”

“她叫什麽?”

“嬋娟,”花姐說,“本來沒名字的,在他們家裏排行第一。娘帶著她,就給她起了這麽外名字。”

但願人長久,千裏共嬋娟。馮夫人為人討厭,確是很會起名字了。

祝纓道:“好,我記下了。馮嬋娟。”

花姐道:“也不知道有沒有改姓,反正,名字是這個,就算記不住我娘,名字她應該記得住。”

“好!”

陳大娘子和金大娘子又回來了,給花姐洗去臉上被淚痕衝花的妝,重新給她上了妝。陳大娘子道:“再不走,禪房那裏就遮掩不住了。”

花姐與祝纓依依惜別。

……——

陳大娘子看在眼裏,等上了車,問道:“妹子,你對我說句實話,心裏是不是還想著他?”

花姐道:“嫂嫂想到哪裏去了?我們是不可能了的。”

“這……”

花姐道:“我們畢竟是共患難的,縱做不成夫妻也不想成仇人呀。”

“是啊。他沒再怨你吧?”

“我遇到的都是好人,她很好,沒有怨恨過我,總是幫著我。”

陳大娘子看她口角含笑的樣子,心道:真是冤孽,這可怎麽是好?又埋怨丈夫多管閑事,又嫌棄丈夫竟然沒能把這件閑事給管好!

她又想起丈夫的叮囑,問道:“那,你哥哥叫你提醒他的,他說了嗎?”

“嗯,他都記下了。”

陳大娘子道:“唉,這都是什麽事兒呀?我自打從家裏到了這京城,看著滿眼繁華,卻沒有在家裏自在了。在老家,擔心得跟什麽似的,卻總覺得日子有盼頭。現在,我也不知道盼什麽好了。”

花姐也不敢給陳大娘子拿主意,以親娘的轉述來看,陳丞相府上那位繼夫人也不是什麽善茬,叫陳大娘子放心享受,那顯然是不行的。提議陳大娘子生養個孩子,把孩子教導成材,雖說是“正途”,可父母都生活得不安穩,再要個孩子,豈不是害了孩子?

她隻好說:“我也是這樣。以往在老家,總琢磨著,到農時了,該安排長工了。今年收成如何,家裏要如何花銷。”

姑嫂二人對望一眼,都有點理解對方現在的處境了。

回到了寺廟,兩人悄悄回禪房,卻聽到王婆子與陳大娘子的丫環在爭執:“我去見我們小娘子,你攔著做甚?你們幹什麽了?”

花姐道:“王媽媽。”

王婆子和丫環都驚訝:“小娘子?你怎麽從外麵過來了?”

陳大娘子道:“我有些歇不住,就請妹妹陪我到外麵走一走,怎麽了?”

王婆子道:“娘子要出去,也該叫我們一聲,我們好伺候著。怎麽能讓你們獨個兒出去呢?”

陳大娘子笑道:“就是不讓你們跟著,我們兩個才自在。你們一跟,別人一讓,就沒意思啦。你們也歇好了嗎?”

“是。”

陳大娘子道:“正好,聽說這裏的素齋不錯,吃了再走。妹妹,再捎些回去給姨母才好。”

花姐道:“嫂嫂說的是。”

兩人吃了素齋,又買了幾隻大食盒的素齋,陳大娘子命人把其中的一盒送到沈瑛府上,說:“孝敬外祖母。”

姑嫂二人各自歸家。

花姐坐在車上,王婆子忍不住說:“小娘子,別怪我多嘴,你一個小娘子,不興不帶人就亂跑的,萬一遇著什麽事兒可怎麽好?”

伺候花姐的小丫環不高興了,說:“您老這話說的,好像小娘子就要出事了一樣。”

王婆子瞪著她說:“你懂什麽?小心沒有錯處的!”

花姐輕輕地歎了一口氣,說:“王媽媽,別著急,我也另托了表哥他們留意嬋娟的。”

王婆子沒想到她又說了這樣一句說,忙說:“您怎麽又說這個了呢?夫人聽了,又該不高興了。嬋娟……嬋娟……那是她的命啊!就生在這個府裏,就是那個時辰遇上了那樣的事兒。”

花姐道:“王媽媽,你要難過,就說出來。總之,我會盡力找嬋娟的。”

王婆子低聲道:“夫人也不上心,您別為了這個再惹她不高興了。隻要您好好的,我也別無所求了。”

小丫環不輕不重地刺了一句:“親閨女呢,您怎麽不管了?”

王婆子沒有生氣,很平靜地看著小丫環,問道:“那我該怎麽辦呢?你演一個給我看看?”

小丫環不知所措,她很討厭這個王婆子的,這個婆子跟李婆子一樣的討厭!這府裏的婆子們總是讓小丫環們討厭的,婆子們總是說些老生常談,總是會禁著小丫頭們不許她們開心。仿佛年輕姑娘開心了,就是一件多麽罪不可赦的大惡一樣!

但是婆子們掌管著府裏的許多事情,算是小有權利,且婆子們出入府門方便,有時候想偷偷買些外麵的東西還得拜托她們。

所以,丫環們受著婆子的管,婆子一生氣,叫住嘴她們就得住嘴。不過這一回,小丫環卻不是被婆子震住的,而是被王婆子的話鎮住的。

是呢,能辦呢?小丫環訕訕地想。

花姐低聲為小丫環說了兩句話:“她是淘氣,也是跟你慪氣,是她不懂事兒。王媽媽,她還沒長大,不懂你的處境。”

王婆子道:“是呢,是不懂。可也沒什麽,等她配了人,自己也成了婆子,就懂了。做奴婢、當仆人的,都是這樣,我小的時候,也當丫頭,也不喜歡婆子。都一樣。”

小丫環越發傻眼了。

花姐苦笑搖頭,因祝纓而來的那股子高興勁兒也沉到了心底。

“籲——”

車停了,到家了。

花姐和王婆子同時掛下了臉,都很沉肅,沉穩地下了車,花姐讓丫環提著食盒,一同去見馮夫人。

馮夫人見她回來又帶了素齋,刀疤交錯的臉上也顯出點笑來:“放下吧。累不累?”

花姐道:“不累的,娘,等天暖了些,您也該出去走走,那個佛堂很清淨,素齋也好。我聽嫂嫂說,可以先把那兒包下來,咱們到時候和嫂嫂她們一同去,再請上外祖母和舅母他們。”

馮夫人道:“我倒想帶上你舅母,她那個人呀,就會給我臉子看!你舅舅也是,總是說我……”

她住了口,沈瑛一向對這個姐姐不錯,但是近來埋怨她把祝大和張仙姑給打了,退親退得難看。

花姐笑笑:“都是一家人,哪有過不去的坎兒呢?”

馮夫人才有點高興地說:“那倒是。把素齋拿到廚下去,今晚我就吃這個。”

“哎。”

馮夫人道:“快去歇了吧,晚上來給我念念經。我這上了年紀啊,眼神兒不行啦,看書總晃。”

“哎。”

花姐出去一趟,回來後也如祝纓一般不再出門,每日陪著馮夫人吃齋念佛也不嫌枯燥,有些空閑也尋些書來讀,還自己做點針線。一如大部分回娘家守寡的富家姑娘一樣。

但她的臉上漸漸有了點笑影,人也略胖了一點點,心情顯見好了一些,話也多了一點兒,也常與嫂子馮娘子說話,不像才到京城時那樣總是憂慮了。

馮娘子在京城也沒什麽交際,她兩口子是馮家遠枝,天上掉個餡餅把兩口子砸了過來。人是馮夫人從血緣相近的幾個親戚裏選的,因為馮娘子的丈夫馮朗親生父母已經死了,馮娘子的親戚關係也簡單,這樣是最方便的。隻要再禁一禁,他們與舊日血親來往,就是拘住了一對兒給自家延續血脈的人了。

馮朗雖然也不夠聰明伶俐,馮夫人在乎的卻不是這個,又不是親生的,也不指望這孩子有太多的出息。馮夫人在意的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如果世上有一份聰明,她寧願把這份聰明給女婿、給外孫,也不會把嗣子排在前麵。

有這麽個婆婆,馮娘子的日子就難受得緊。哪家媳婦都立規矩,可這婆婆跟自己不親也就算了,跟丈夫也不親,馮娘子覺得,自己的腳就像被人塞進了一雙小鞋子裏,晚上睡覺都不許脫下來那種!

所以馮娘子開始對花姐也是冷冷淡淡的,後來發現花姐不像馮夫人,才與她平常相處。近來花姐開朗了一點,與她常來往,馮娘子就覺得這個小姑子人還是不錯的。

又有點為花姐惋惜:有這麽樣一個親娘,生活恐怕很難順遂了。

這麽一想,馮娘子對小姑子反而更好了一點。對這個現象,馮夫人是樂見其成的,因此對兒媳婦也寬容了一些,甚至拿出自己一副嵌寶的金鐲子給了兒媳婦。她首飾多,但是因為毀容的緣故,頭麵上的都很少,多的是鐲子、戒指、項鏈之類,樣子都是精挑細選的。

馮娘子得了鐲子,拿去給花姐看,小聲說:“娘對我說,天氣暖了,衣衫也薄了些,首飾常露出來,該戴些好的,就拿了這個給我。她這是怎麽?有什麽開心的事兒了嗎?”

花姐心不在焉地說:“是吧?人不能總是不高興啊。”

馮娘子笑道:“以前我真覺得娘就是……咳咳。咱們明天去燒香?”

花姐馬上說:“好啊!”

她心不在焉,是因為祝纓今天考試!

也不知道考得怎麽樣了,是該去上炷香,好好求求佛祖的。

……——

這一廂,花姐擔心,那一邊,祝纓進了考場。

原本,她就算已經有了良民的戶籍,也不夠格就這麽考試的。如果是考明經、進士等科,她更是得需要士紳三人做保,寫父祖三代,且從家鄉那裏做個貢士,或者有個官學生的資格之類,得一級一級核實上來。貢士聽起來隻要有地方官推薦就行,其實,地方官也不是隨便什麽人都推薦的,推薦前,地方官自己也要先篩選一下人材,不能弄個傻子上京,最後害自己被追責。

但是明法科不那麽重要,雖然也有各種限製,考的人既不如那兩科多,盯的人也少,鄭熹手眼通天,給她弄了一個名額。她有正式的戶籍,寫了爹的名字,又隨便編個祖父的名字,也就差不多了。

明法科考試也沒有想象中的困難。祝纓仗著記性好,律、令都背下了,連一些官方的釋義、解疑的內容都看過了,考的時候就沒什麽難度了。

真正影響祝纓的是她的書寫。

她雖然聰明,也確實“一看就會”、“過目不忘”,但是無論是妙手空空還是爬牆上樹又或者張口編故事、賭博出千之類,都是她日常生活會用到,隨時要上手的。所以曲不離口、拳不離手,從不生疏。

書寫卻不是這樣,她認真練字也就是最近幾個月,這幾個月還得背書,能練字的時間極少。書寫的速度也跟不上,美觀也指望不上,隻能說“寫得板正”。

祝纓每場考試都寫得很艱難,手趕不上腦子,好在時間還算充裕,她與大部分考生一樣,都是到最後一刻才交卷。別的考生是因為不會,或者緊張忘記了,她就是因為寫得慢!她又不與考生們認識,也不與他們同住一個客棧裏備考,考完了她就回家——她這兩三個月,痛經之類倒是沒有,但是月事不準,並不是一月一次,為了怕出事兒,她考試之前把月經帶給翻了出來先戴上。

考完當然得回家換下來。

幾場試後,祝纓終於可以不用這麽緊張了,回家之後迎麵撞上張仙姑捧了碗麵出來,說:“來!給你做生日!”

祝纓茫然道:“什麽生日?”

張仙姑把碗放下,說:“你十四啦!”

窮人家真不講究過生日,飯都吃不上呢,過什麽過?有的人連生日都被父母忘記了,祝纓算幸運的,張仙姑記得她的生日,但是總忘記給她過生日。還是要考試了,得寫考生的名帖,張仙姑才想起來:哎喲,孩子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忘了過了!

不過祝纓要考試,她不敢打攪,現在考完了,家裏又不像以前那麽窮了,可以做碗麵,放兩個雞蛋,再放大塊的排骨,不放青菜!讓閨女吃個飽!

金大娘子知道張仙姑要給祝纓補過生日,說:“怎麽不早說呢?早說,正月裏就該過了的,不過現在也不晚,我這就叫他們買豬蹄子去!”

金良這天在營裏,金大娘子就主持這個生日,連金彪都老老實實的了,金大娘子先要祝賀祝纓要做官了。

祝大謙虛地說:“還不知道是個龍是個鳳呢。”

金大娘子道:“有七郎在,必是成的。”

祝纓問道:“怎麽會這麽說?”

金大娘子道:“你大哥常說,你學得很好,可以的,七郎都說你行。隻要你考試能行了,就一定能得官兒,不會被別人擠下來!”

張仙姑緊張地問:“還有擠下來的?”

金大娘子道:“門道多哩!也有考得好被後麵有門路的人擠下來的,他們把那差的卷子就提上來。也有你也考過了,等到授官的時候,叫你等著缺的,那等使了錢或者有門路的,考上了就有官做。官也分肥瘦的……”

做為一個京城人,金大娘子實在無愧於自己的籍貫。

張仙姑又緊張地打聽:“那七郎能保得住我家老三?”

“能!”金大娘子代鄭熹寫了保票。

金大娘子又多給祝家一家三口講了好些鄭侯府上的事兒:“七郎的親娘,是老代王的女兒、現高陽郡王的親姐姐。老代王與先帝是堂兄弟,咱們郡主與陛下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報到宮裏,都說巧了!所以雖不是親兄妹,卻與親兄妹一樣親近的!”

要不鄭熹再能耐,他也不能夠在二十七、八的時候就能入主大理寺了。他不單拚爹,還拚娘、拚舅舅。他親舅舅是郡王,皇帝雖然不是他親舅,但是由於奇妙的緣份與親舅舅也差不多了。

祝纓心道:怪不得他能這麽給我一個“來曆不明”的人弄明法科考試的資格!

張仙姑和祝大都露出個傻乎乎的笑來,張仙姑道:“那就好,那就好!”

金大娘子道:“放榜的時候,我們家那個應該能回來,叫他去看榜!明法科,不如他們明經進士的熱鬧,可好歹也是個正經的科考呢!”

祝纓道:“不用特地回來的,我可以自己去看。”

“你擠不過他們。叫他去,他長那麽膀大腰圓的,就該幹這個!”

金大娘子在這件事上倒能做金良的主,因為金良也掛念著這事兒,掐著日子請了個假回來給祝纓看榜——隻要上了榜就肯定有官做,就正式是給鄭熹效力了,金良自認是鄭家人,當然要回來湊這個熱鬧。

頭一天,金良就回來了,第二天帶祝纓去看榜,六品的官,在看榜的人這裏什麽都不算了!區區一個明法科放榜,居然也擠得水泄不通。

金良道:“你跟著我,咱們殺到前麵去看。害!要不你踩我肩膀上看去!”

祝纓道:“不用看了。”

“嗯?”

“我已經看到了。”

金良大喜:“第幾?”

祝纓道:“我這個個頭,隻能看到第一個。”

金良樂開了花,把她扛到了肩膀上:“走!回家嘍!”

“放我下來!”祝纓說。

金良故意不放:“嘿嘿!”心道,你小子也有今天!也就是這個時候才好逗你一逗,別的時候,怕你回頭要報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