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乞巧
祝纓很快壓下了心中的焦慮,冷靜下來時,心裏便生出許多的疑問。再看向陳萌時,目光又變得比較平靜了。
陳萌看在眼裏,心道:可惜可惜,爹說得沒錯,舅舅辦事看似周全,實則還是差了些。
祝纓問道:“大公子來同我說這些,又想怎麽樣呢?”
陳萌也不忌諱說出一點自己的真實想法:“不過是看出來表妹要受苦。你有主意就拿主意,沒有主意或是鐵了心不管她了,以後也不要黏糊著。咱們兩個都問心無愧,不再後悔、不要埋怨別人就好。”
陳萌善惡分界並不很分明,但是這個姨母實在是荒唐得令人看不過眼。原本對表妹三分的憐憫,頓時化作五分,再加兩分看好祝纓的未來,就過來說一句了。
他這樣說,也解了祝纓的幾分疑惑,然而祝纓一時也沒有把握,她問:“大姐是個什麽意思?”
陳萌道:“你問她?你還不知道她如今的處境?要直問了她,她敢說違抗母命麽?你可也真是!怎麽這麽拿不起放不下的?你還是個男人不是了?”
還真不是!
不過祝纓卻是個果斷的人,她說:“婚事還早,定下來也還早,不差這兩天,容我仔細籌劃一下。說不得,到時候還要勞煩大公子。”
有這麽一句話,陳萌也勉強算滿意了,說:“成。”
祝纓道:“我知道大公子也是才回京不久,事務煩忙,更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陳萌點點頭:“快著些。”說完,匆匆走了,給祝纓又多留下一道題目。
祝纓帶著這麽個事情,又回去翻了一陣兒案卷,邊翻邊想著花姐的事兒。一想到“君子”就很容易想到才結了的曹氏的案子,曹家嫁女兒的時候未嚐沒有考察過未來的親家,想必也是很滿意的。
陳家聚族而居、人丁興旺、後生樸實、一家子父慈子孝很有規矩,連婆婆都是個勤勞肯幹的紮實婦人。然後呢?
馮夫人相中的“君子”,可能比著尺子卡,都是個“君子”,卻未必是個能過日子的丈夫。如果因此讓花姐再經受什麽磨難,祝纓心裏是不會原諒自己的。她此時就如同才聽到風聲的陳萌一樣,已經預料到了未來不會太好,不說出來過不去心裏的坎兒。
心裏想著事兒,手上就慢了些。左評事笑道:“小祝也掛心上了?放心,該是你的必是你的!”
“嗯?”祝纓眨了眨眼。
左評事笑道:“你雖是新來,咱們這裏卻與太倉等處不同,不會因為你今年中途才授官至此要就扣你的銀錢的。”
祝纓剛才走了神兒,隻聽了個模糊的話,卻仍是順著他的話頭問道:“是麽?那是怎麽個章程?”
左評事道:“凡是地方孝敬上來的,京城各處衙門裏,隻要稍厚道些的,都是人人有分,按品、按職分的,隻要你在這裏,就有你一分,與我們這些老人是一樣的。看咱們這幾位大人都不是刻薄人,你們必是一樣有的。”
王評事補充道:“又或者你得罪了上峰,上峰要拿個理由叫你難受難受。小祝你麽,是斷不至於的。”
祝纓心裏道:前陣兒聽說有這樣的地方孝敬,原來說的是這個!
她也不問自己能分到多少,隻說一句:“正好,可以給家裏添置些東西了。”
左評事道:“你倒是個過日子的人呢。聽我說,別都花用了,留一點兒好人情往來要用。你都十五了,也得娶房好妻了。”
王評事道:“你別胡亂出主意,我看小祝的前程不可限量,現胡亂娶了,借不上嶽家的力,要耽誤一輩子的。”
幾個老油條便都湊了上來,向祝纓說了好些嫁娶的話。他們話裏話外,都勸祝纓慎重。
左評事道:“前兒,太常那兒的李丞娶妻,他都三十了,還是初婚!為的不就是一門好親麽?”
祝纓道:“他們家竟不著急麽?父母也不催著留個後?就由著他?”這年頭,壯年就死的人也不少,不在二十上下就娶妻生子,三十歲是很大的年紀了,到這時才娶妻,真是讓人懷疑他是奔著絕後去的。
王評事笑道:“年輕人,真是單純呐!不娶妻,還不能納妾?不能買婢?不能有幾個相好?庶子早就有好幾個啦!你做事老到,過生活怎麽這麽老實了?你看我們,哪個與你說親了?都是看你有前程,不湊這個沒趣兒呢。”
祝纓心道,還是你們會玩!
左評事道:“我看小祝你不必等到三十,你這麽能幹,二十來歲就有眉目啦!”
眾人又取笑了一回,祝纓也不生氣,慢慢跟他們套話,聽他們說著一些官員嫁娶的門道,這些東西此前是沒人對她講過的,她才入官場不久,做事的門路將將摸著幾分、京城日常生活也是從金大娘子那裏知道了點柴米油鹽,往更深處就是此前從未聽說過的了。
這些同僚們對她頗為照顧,見她不大明白也就告訴她,門當戶對也有許多種。有提前押寶的,也有且看當下的,總是要看各人的識人本事之類。接著又對祝纓講了京城幾等門第,頭一等的,鄭侯家、鄭熹的外婆家、陳相府上等處赫然在列,王雲鶴且擠不進去這個排行,他居然要排到第二、三之間,要排在如今刑部時尚書之後。
祝纓聽了好一陣兒,沒聽到沈瑛的名字,便問:“給鄭大人做副使的沈大人,竟數不上號兒嗎?”
眾人都笑:“那是差著了。他家沒敗落前,倒好進二、三流之列。如今,不行啦。”
祝纓道:“他們出去時,何等威風,我以為副使隻比正使差一點兒。”
眾人又笑了,又給她講了一些:“並不能以一時之職銜高低就定了,但也不是全不看職銜的。還要看名望、祖先、宗族、姻親等等。”
祝纓又學了好些東西,且問了馮家的情況,如今是比沈家還要差一點的,道:“真是處處是學問呐!我年輕小、見得少,除了咱們這兒的幾位,也就因案子見過兩、三位長官,更不要提知道人家的婚嫁之類。哪裏想得到這其中的門道?要不是你們說,我再也想不到這些的。”
祝纓恭維了他們好幾句,眾人聽得服耳,又被她勾出了好些話來。一些人閑聊一陣,說到了到上官,且說了怕上頭幾位逼勒嚴查。
左評事對祝纓道:“要說咱們這位鄭大人,嚴的時候是嚴,大方起來也是真的大方。聽說,在為咱們爭好處呢,你知道不?”
祝纓道:“我這些日子忙得眼花,又有什麽事發生麽?”
左評事道:“你竟不知道?難得你與他有淵源,多往他眼前巴結巴結才好!別耽誤了前程。你一個外鄉人來京城做官,自己要上心的。是說,咱們複核做得不錯,今年要把散官的品階再提一點。我想,必是有你的。”
這就與陳萌來找她說的事兒合上了,祝纓道:“也得上頭準了才行吧?”
王評事一捋須,以過來人的經驗說:“多半都會準的。”
祝纓也就微露了一點陳萌帶來的消息,說:“今年恐怕不大一樣。”
眾人與她說話,也存了一點從她這裏套出點消息的意思,都忙問:“怎麽?出什麽岔子了麽?”
祝纓道:“或許會有些周折,聽說,往年咱們這樣的,政事堂不會過問。”
“今年相公們竟會理會咱們?”左評事忍不住插言問道。
祝纓笑笑,同僚們都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了,想到剛才有看到仿佛是陳大公子來找祝纓,估摸著這話得是真的。想來祝纓本人興許已經定了,他們又有點羨慕,也有點擔心自己。又有人問祝纓:“小祝,你消息靈,可還知道一些旁的?”
祝纓道:“我也隻聽到這麽一句。不過據我想,相公們日理萬機,咱們這些個人,他也不能一一查問不是?”
眾人開始小聲嘀咕,想走門路,想自己人微言輕,連錢袋都比別人輕幾分,也湊不出拿得出手的禮來給丞相,隻能猶猶豫豫,幾個“看透官場”的人精,此時都像是內宅爭寵的姨娘一樣,琢磨著“老爺今天多看了西屋的一眼,是不是今晚要宿在她那裏了”。其實老爺根本沒看人,他看的是那人旁邊一條狗。
祝纓心道,再向他們打聽馮、沈兩家的事兒恐怕他們也沒心情講了,須得等到這回升階的事兒定下了才好。好在這倒也是不急的,大不了……
祝纓現在不著急了,沈瑛在府城的時候看著權勢熏天的樣子,放到京城並不算很厲害,這讓她比較放心了。因為這意味著他們給能花姐安排的夫家地位“有限”,比自己肯定高,但不至於毫無挪騰的餘地。
這一天下午,同僚們開始不安,祝纓倒坐穩了,又看了半天的案卷,她留意著,複核的活兒已經幹了一半了,照她估計,今年必能將此事粗粗核完的。到時候必有新的事情要做,從現在開始,她得算著時間,預備著過陣子就得留意鄭熹等人對大理寺有沒有什麽新的安排了。
以她對鄭熹的了解,此人現在說不定已經有了什麽主意了呢。
祝纓心思飛轉,一轉就轉到了回家的時辰。她一刻也不多留,收拾了東西就走,她今天與楊仵作約好了,往楊仵作家裏學些仵作的本領。她在老家的時候,也曾給仵作幫過幾回忙,然而那個仵作一則本領不如楊仵作,二則也無心教她,這令她知道的有限。這位楊仵作,不但知道如何驗屍,還粗通醫術又會一些偽造傷口等的本領,這令祝纓十分滿意。
今天,她要問楊仵作一件事兒:有沒有人能假死而複生的?
因她時常問些稀奇古怪的問題,有一半是違法亂紀的,楊仵作隻以為是她在大理寺斷案的時候意到的,也不以為意,便告訴她:“難。真要有這個本事,哪還不得翻了天了?因人不同,因事不同。不過,也有湊巧了背過氣去的。隻有心狠的、無後路的,才好想到這一招。”
祝纓從楊仵作那裏又學了些知識才離開,出門的時候,楊仵作的妻子正提著一盒子東西回來。祝纓看了一眼,楊娘子就說:“三郎這就回了?這兩天記得多給家裏些銀錢,買點針線瓜果之類的。”
祝纓一怔:“哦,乞巧。”
她想,拜神仙有用麽?世間神仙真能叫人如願嗎?罷罷罷,女孩子家能有幾個快活的日子?玩得開心就好。唉,但願他們別現在就對花姐講,好叫花姐再開開心心過一個節。
……——
“妹妹?”
花姐怔忡間回過神,對馮大娘子道:“啊?嫂嫂,我知道了。”
姑嫂二人正在府裏的小花園裏看池中遊魚。馮府如今不比當年那麽大,更不如陳府、鄭府那樣闊氣,卻也有個小小的花園、園中一個更小的池塘,養幾尾鯉魚。姑嫂二人站在池邊,馮大娘子不叫人跟著,假意嫌婆子丫頭們煩。這花園既小,仆人們縱不跟著,也能看到她們兩個,也就都不在意,小丫頭們也在花園看花、抓蚱蜢之類玩,大丫環、婆子們則一邊放鬆站著閑話,一邊留意主子們叫人。
姑嫂二人都沒有叫仆婦做什麽事。
馮大娘子有點不安有點急切地說:“你心裏可得有個主意啊,要是有什麽相中的人,或是你自己個兒有個什麽模子,先對我們講,我們才好幫你啊。”
祝纓的願望終究落了個空,花姐如今的兄嫂倒是好心,知道了馮夫人的算盤之後先悄悄給妹子透了個信兒。
花姐的兄嫂與馮夫人處得實在稱不上愉快,闔府上下對花姐倒是頗為認可。花姐在府中的人緣不錯,不像馮夫人那樣冷硬得像塊石頭,馮大娘子便不將與馮夫人的賬記到花姐頭上。她又對婆婆存了點惡意,想壞一壞婆婆的盤算,兩下加到一塊兒,兩口子一合計——幫妹子!
馮大娘子道:“你別不信啊!”
花姐輕輕一笑,給馮大娘子搖了搖扇子:“嫂嫂,我信的。”
“誒?”
花姐收回了扇子,輕輕歎了一口氣:“嫂嫂,你也以為娘一向循禮守則,斷不會讓我再蘸,是不是?她不是那樣的人。想必,舅舅也與她一般的想法。”
馮大娘子聽她說得飄忽,自己心裏也傷感起來:“哎喲,雖然你哥哥是承嗣,你是親生,咱們都是才到這個家裏來的。你哥哥承嗣的時候,我也沒想到過這吃穿用度變好了,日子卻變難了。”
說著她又覺失言,忙住了口。
花姐反安慰她:“我明白嫂嫂的意思。”
馮大娘子小聲說:“說真的,你有什麽念頭,有什麽辦法,趕緊想!哎……”她又猶豫了。
花姐道:“嫂嫂有話隻管說。”
馮大娘子道:“並不是我們做兄嫂的不想你好,真要是個舍得托付的人,我們是巴不得的,你哥哥做官兒也不精通,有個幫襯的也好。可娘要選的人,又得看舅舅的意思,這兩個意思摻在一塊兒,能有幾分為你?又能有幾分為這個家呢?據我們看,竟不如那個祝家的。說句不怕你惱的話,這門親呐,退錯了。”
花姐低頭不語。
馮大娘子又說:“聽說,他如今官兒做得很好,王京兆還向鄭大理誇過兩句哩。依著我,先頭是咱們家做事做得岔了,縱先低個頭、賠個罪,也是無妨的。趁著他的官兒還沒做大,等他真個發達了,不定多少人家搶著要他當女婿,到那時候就晚啦!”
花姐捏著扇柄的手指節發白,臉上表情變了數變,終於說:“嫂嫂,容我想想。”
馮大娘子道:“那你可緊著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有這兩樣便有了婚姻了。隻有父母疼愛女兒,才會問一問你,使你相看一下女婿,否則,不叫你知道就定下了也是有的。”
花姐呼吸一頓,道:“多謝嫂嫂。”
馮大娘子道:“莫要說這個話,走吧,她們等在那裏了,再多一會兒,不定哪個碎嘴婆子就又要對娘胡說八道了。”
姑嫂兩個又裝作沒事兒一般往池塘裏灑了一把魚食,慢吞吞繞過池塘走了過去,丫環婆子們迎了上去,擁簇著二人回去。
花姐伴著馮大娘子處理了一些瑣碎家務,又陪著馮夫人吃了一餐飯。馮夫人飯後要念一卷經,花姐便回去自己房裏,順便說:“將至乞巧節了,我與嫂嫂準備去。列好了單子拿來給娘過目了再去采買東西。”將馮大娘子解救了出來,不必陪在馮夫人麵前。
姑嫂二人出來之後簡單議了一議,馮大娘子列單子,花姐便回房,兩人約定明日再去拿給馮夫人看。
花姐回到自己房裏,王婆子等人來給她卸了簪環,伺候洗沐了,換了身寢衣。花姐一直不說話,等到收拾完了,才趿著鞋叫了一聲:“王媽媽。”
王婆子正在給她翻找明天要穿的衣服、配首飾,聞言放下手中的活計,問道:“小娘子有什麽事兒?”
花姐問道:“咱們房裏還有多少錢?又有多少細軟可用?”
丫環們互相使著眼色,王婆子道:“小娘子有花用麽?前番用了一些,如今還有十七兩九錢金,二百六十九兩銀,另有絹二十匹、製錢三十貫零幾百文。小娘子的衣裳首飾,都在這裏了……”
花姐道:“我瞧瞧。”
丫環們愈發眼色亂發,王婆子臉上顯出一股難過的而緊張的神情來,還是從腰間摸出把鑰匙說:“在這裏。”
她說著,打開一個匣子,先將金銀拿給花姐看,又指著旁邊一個匣子裏的銅錢,再開了個櫃子,指著絹製。最後是清點花姐的衣服首飾、擺設之類。
花姐一一記在心裏,又對王婆子說:“媽媽再出去打聽一下,一張度牒要多少錢。”
王婆子愕然:“小娘子問這個做什麽?”
花姐道:“媽媽隻管去打聽。”
心裏倒想:我的事兒,可不能對她們講了。
自馮大娘子對她說了家中有意為她說親的事,她的心思就活動起來了。馮大娘子夫婦二人雖與陳萌不曾商議,卻是不約而同地認為馮夫人必是不靠譜的。馮大娘子叫她設法再奔祝纓,乃是因為她們也不認識什麽更可靠的人了。
然而花姐想的卻是:小祝已經很艱難了,雖說如今官兒做得不錯,到底還是個從八品,她自己還不定怎麽熬著呢,我如何能再給她添亂?再者,她已幫了我許多,縱使是還我的那點兒恩情也連本帶利的還夠了。我得自己想辦法!我此生隨波逐流,遇的盡是好人,然而娘死了,小祝也吃過官司受了白眼,幹娘還叫我娘使人打了。再如此下去,難道要一直做別人的拖累不成?小祝比我還小,都不肯認命做了官兒,我怎麽就不能自己掙一條活路了?
她與祝纓經曆不同、見識自然也不同,叫她做官是做不到的,收租理家倒是可以,但之前是幫於妙妙管“夫家”後來是幫馮夫人婆媳管“娘家”,做的都是輔助的活兒。她可不想再嫁個什麽人,寄希望於婆家對她好,讓她理事。
事到如今,這個娘家也有點呆不下去了。
她想:我並不是心狠不要親娘,可這個“孝”字,真是太難了!如果不曾見過小祝雖累且險但是舒展的生活,我也便認命了。如今叫我認命,那可辦不到了!
做官不行,生意買賣也有點難,一個內宅婦人能想到的就是出家!買張度牒,頭發一剃,遁入空門。花姐此生,頭一回覺得這個“遁”字十分的妙。一入空門,再要籌謀接下來的生活就方便了。不管是還俗,還是自己經營個小庵堂,都有了點餘地。雖也知道,好些個尼姑、坤道生活困苦又或易為歹人謀算,然而,在這家裏好像也是被謀算。
不試一試,怎麽知道自己不成呢?總要往外伸伸腳,為自己走兩步路,才能說“不枉到這世上走了一遭”,也不枉老天叫她遇到過小祝,見過不一樣的人。
這裏,花姐打定了主意,那一邊,她兄嫂也在屋裏說悄悄話。
馮大娘子伺候完婆婆才能回房吃飯,邊吃邊與丈夫說話。她丈夫有著一切平庸子弟的特質,能力一般、品行一般,不過對自家人心地倒不壞。聽了妻子的回話,說:“她有主意,隻要不出格,咱們也不白看著。她要沒主意,將來妹夫過於死板,也略攔一攔。盡了咱們的心,以後她過得不好,也怨不得咱們。你我心中無愧就是了。”
馮大娘子道:“這麽好個人,怎麽就攤上……”
“去!別胡說!我是擔心呐,她要萬一不肯嫁,學那烈女一般,或自割耳朵、或自截手指,又或者像夫人一樣毀傷容貌……”
馮大娘子冷笑道:“那夫人得誇耀一番女兒的品格,心裏恐怕也不是完全不得意的。”
夫婦二人對望一眼,都歎了口氣。
……
第二天,馮大娘子心裏有事兒,早早起來去婆婆那裏伺候著,巧了,花姐也到得很早。兩人把乞巧節的單子給馮夫人看了,馮夫人見上麵還有給沈家的禮物,略指了幾樣說:“這些,不是京城用的,改了去。咱們家才回來不久,我寡婦人家也不好太熱鬧……”
等說完了,花姐道:“娘,我想往廟庵裏做些善事。”
這個馮夫人就很樂意,說:“不錯,再點香油錢。好叫菩薩保佑你。”
花姐道:“咱們月月都借它錢,然而一月不給,倒叫人惦記,或要說咱們忽地吝嗇了。且舍米、舍錢,花用完了也就完了。”
馮夫人道:“你有話便說,怎麽與我繞起來了?”
花姐福了一福,道:“我想,不如咱們舍兩張度牒出去,凡度了的,隻要她還在佛門裏,就該想著是咱們給的度牒、念著咱們的好。這是一生的善念,娘看呢?”
馮夫人笑道:“我的兒,還是你聰明!”又讓兒媳婦去打聽度牒多少錢,劃出錢來去辦這個事兒。
馮大娘子心道,這家裏進項不多,一口氣倒出去不少,這妹子是怎麽了?難道是對親事沒了別的指望,隻好寄望鬼神了?
她不敢駁馮夫人,隻得接了。出去使人一打聽,說是一張度牒要一百二十貫。
花姐聽了,心道:一百二十貫,那我出得起了!到時候我也要領這個差使,借這個勢,使我的私房多買一張度牒,再從我房裏出絹布,做幾身僧衣,我自家身量的也多做兩身。
她心裏把後路都安排了,也不對兄嫂說,也不與丫環婆子講。
待回到房裏,卻聽王婆子回說:“一張度牒一百貫。”
花姐就知道,這裏頭有人吃了回扣了,心道:那更好了!還能省些錢安排旁的事。她知道馮夫人禦下嚴厲,自己一旦逃走,房裏仆人必吃瓜落,思量著先借故把房中的丫環攆走,王婆子也趕走安排好,給她們些錢,使她們受責之後生活也有些著落。
自己還須得做兩身男子衣裳靴帽,以防叫人認出來。還得留意梯子在何處、京城何處可以暫時棲身等。
她不打算離京城太遠,一則孤身前行也沒個目標,二則路上確實難走。總之,先離開馮府,再做別個打算。
馮大娘子因乞巧將近要辦事,便回了馮夫人,度牒這事須得些時日,等乞巧節後,在馮夫人生日的時候,直接拿錢給廟庵等處:“叫他們自己買了。”
花姐因有自己的打算,便說:“不好不好,錢給了廟裏,是方丈、主持們定了給誰,是他們的人情了。不如我們陪娘各處走走,擇了投了緣的、未受戒的,叫他們領咱們的情。”
馮夫人聽女兒的,馮大娘子無奈,隻得說:“那也要乞巧後。”
馮夫人道:“乞巧後,你著緊辦。”
花姐算著馮夫人的生日,心道:那我的男子衣裳也該趕緊準備了。
又借口要給哥哥們做衣裳,開始動手準備。料子才備下,乞巧節便到了。
此時房中上下都知道她查問錢財是為了施舍,又都不背後對王婆子指指點點了,王婆子心情也好了不少,說:“正好,乞一雙巧手,好做衣裳。”
花姐笑笑,與馮大娘子跪在馮夫人身後,一齊拜了下去。
那對婆媳禱的什麽不知,花姐雙掌合什,念的卻是:織女織女,你是仙子,求你賜巧手的人太多,我不求你這個。縱有無雙巧手,困於此處或困於彼處之內宅,又有何用?終不過一個巧手的徒囚而已。但乞賜我半分勇氣似小祝,叫我能邁出這一步,不求你親自解我困厄,隻求我不再做囚徒。
拜完起身,忽然失笑:想來小祝不會拜織女的吧?她拜孔夫子還是孫將軍?她可真是個……
……
祝纓當然不拜織女,不過張仙姑拜,以前家裏窮,擺不出這一桌子供品,也沒幾個人陪她玩兒。
如今倒好,左鄰右舍住得都小有家資,女眷也有閑心,張仙姑倒與她們玩得開心。
祝纓也不管這個,依舊讀書、練字。
到了八月裏,張仙姑又張羅該給祝纓做秋衣了:“哎喲,怪道人人都要做官兒,這米、這衣料、這草料……哎喲喲都不用自己愁了……”
祝纓與大理寺諸同僚的散官品級到底是升了,因品級升了,因是散官虛銜,能拿的錢米還是多了一點點的,又有地方上往京城各衙孝敬的,祝纓也分了一些,張仙姑更是開心。她一開心了,念叨的事兒就少了,全家都挺輕鬆。
這一日休沐,祝纓穿著衣做的便服,往街上轉了一圈兒,與張仙姑的“大兄弟”張班頭一起吃了回茶,回來路上給祝大捎了一包鹵味下酒,又給張仙姑買了包點心。
張仙姑接點心又笑罵:“你有錢沒處使,又亂花!我不能再吃啦,再吃,再胖,點心不花錢,衣裳要花錢呢!”
祝纓道:“又饞,看到了眼睛都要長在上頭了,又不舍得吃。就吃了,胖了再做。再說了,本來是太瘦了,胖點兒好。”
母女倆正溫情脈脈,突然,門被拍響了。
張仙姑張口就說:“誰啊?!”
祝纓聽這聲音很急切,對張仙姑道:“我去開門。”
門一拉開,卻是陳萌親自到了,他好有一個多月沒找祝纓了,此時過來,祝纓問道:“怎麽了?”
陳萌擠進門裏,反身將門一扣,在祝家小院裏來回逡巡。祝纓問道:“大公子,你這是什麽意思?”
“冠群沒在你這裏嗎?”
“啊?”
“少裝了!你一向有主意的,說,是不是你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