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短板
夫婦反目,供詞拿得還算順利。這婦人招了丈夫偷竊府中財物,借雞生蛋。內庫管事認了自己偷竊,卻又咬死了自己也被放貸的給坑了,血本無歸。
再往下,婦人就不知道了,內庫管事也就隻認到這一步。
鄭熹又問他外室在哪裏,還有沒有旁的贓物之類。內庫管事一口咬定:“都叫那個殺千刀給坑了。”
這可真是死無對證了。招出來的那夥放高利貸的人,為首的逼死人命,去年秋天就斬了,剩下的還有卷款跑了尚未抓到的。
鄭熹心道:你不招,難道我就不會查了嗎?
命將人押下去,與高陽郡王甥舅倆略議了一議。
高陽郡王大怒:“別人借雞生蛋,蛋生了,雞還回去,他借機生蛋,雞飛蛋打!我的雞呢?!!!”
鄭熹卻還冷靜,道:“重利盤剝之人,必犯旁的重罪,催債逼死人命可不止一條,或有強搶□□女賣了抵債的,或有毆人致殘的,區區‘放貸被抓’就想遮掩過去了?我隻怕他還參與其中,難以收場。舅舅要查,恐怕會再翻出些事來。”
高陽郡王道:“我說了,便是我自己發癲扔出去的,你也給我查。”
鄭熹隻說了一個字:“好。”
高陽郡王歎道:“我的兒子,全不如你。”
鄭熹道:“我闖禍的時候舅舅又不是不知道。”
高陽郡王道:“他們要是能闖你那樣的禍,我也不必這麽煩惱啦。”
鄭熹隻得無奈地笑笑:“我爹還嫌我麻煩呢。”
兩人都囑咐,不許驚動老太妃,明天早上也不許跟老太妃說鄭熹來過了。高陽郡王更是吩咐下去,悄悄點好了人,就等明天令下。鄭熹道:“舅舅不必擔心,那孩子是個有分寸的人。”
兩人都沒打算今夜再興師動眾。他們自己偶爾犯個宵禁還好遮掩過去,比如鄭熹說外婆臨時有事要他過去,沾個孝字。
一大群人,大半夜來來回回,不容易找借口。京兆尹,凡做得好的、受稱頌的,都有一個標準:不畏權貴。什麽服製僭越、車走了禦道、犯禁之類,一般人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做得好的,隻要按照律令去法辦,就夠被寫進書裏了。
現在的京兆尹是王雲鶴。王雲鶴,顯然是個能被寫進史書誇兩句的人。
高陽郡王就讓外甥先在王府裏住下:“明天再辦,我派個人帶著幾個護衛,聽他的安排。”
鄭熹道:“好。”
兩人就這麽把祝纓給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了。
祝纓因此得了一夜好覺,不會被半夜喊起來幹些不好對外人說的事兒。此時,她正在鄭熹的外書房那兒的一張小榻上打盹兒。
鄭熹去了王府,但是沒有讓祝纓離開,她隻好等在鄭熹這裏。
鄭侯府上旁的人她不太熟,但是鄭熹身邊的人與她關係卻都極好,他們也不讓她枯等,一個小廝把她帶到書房外間一張榻上,還給她抱了條被子來:“三郎先歇一會兒,七郎就算去了就來呢,也還得些時辰,你明天還得去大理寺不是?”
祝纓問道:“這是大人的書房,我在這兒歇著,不會叫你為難吧?”
小廝笑道:“晚間這裏也不大來人,就來了,這麽靜,老遠也聽著了,我該是今天守夜的,並不特別勞累,到時候我叫你。”
祝纓向他道謝,小廝道:“這也不算什麽,三郎歇息吧。”
……
祝纓仿佛隻是閉了一下眼,天就亮了。外麵一有響動她就醒了,趕緊起身,活動活動手腳,轉轉脖子。她理了一下衣服鞋襪,發現外麵的天將將透出點亮來,翻手就把被子給疊了。
那邊小廝一推門,道:“三郎這就起了?好早!我來收被子。七郎一夜未歸,你是在這兒接著等還是?”
祝纓道:“看這時辰,我還是先去大理寺吧。”
正說著,陸超從外麵推門進來了,說:“就知道你還在,七郎已經去宮裏早朝了,吩咐我回來,喏,給你的。”
他提了一大食盒吃的,親自給祝纓擺在一旁的小海棠桌上,小廝抱著被子出去,須臾,捧了洗漱用的水來。陸超讚了一句:“好小子,行啊,有眼力見兒了。”小廝對他吐了吐舌頭。
祝纓不用別人伺候,自己洗了臉,梳了頭,往桌邊一坐,說:“一起吧,你們一會兒準有別的事兒,別耽誤功夫啦。”
小廝躍躍欲試,陸超先客氣了兩句,便坐下了,他們也沒筷子,一人捏了一個點心吃:“先墊墊就成,我們一會兒有飯的。”小廝還說:“往常七郎沒用完的也賞我們,今天倒托了福,吃了新鮮的,這就夠啦。”
他們並不多吃,三兩口吃完,祝纓也在大快朵頤,隻聽陸超說:“七郎說,你不必去大理寺,叫我帶你去王府那頭,他有話吩咐。”
祝纓停了筷子,問道:“是什麽事?不是信不過你,我還得去應卯的,要是那頭出了紕漏,叫禦史又多嘴就不好了。”
陸超道:“就知道你會這樣說。喏,看吧。”
祝纓接了他揣出來的字條,上麵是鄭熹的字,寫的是讓她幫王府查覓贓物,讓她務必仔細而不可與王府之人起爭執。後麵是略寫的幾個字,告知了夜審的結果。
祝纓將字條收了,心道,反正你是上峰,應卯的事兒就交給你了,萬一我因為這個被罰了,到你家蹭飯!
她就問:“昨夜審出些什麽來了?大人叫你告訴我的。”
陸超也都說了。
“鄭大人還點了什麽人同我一道不?總不能就我一個人去跟別人家一府的人一道幹事兒吧?”
陸超道:“這不有我嗎?”
他又從鄭府找了一個健壯的青年仆人,牽了馬,三人往王府去了。
……——
高陽郡王今天還是照常去上朝,整個王府從外麵猛一看跟往常一樣,什麽事兒都沒有。三人進了王府,是長史和宦官兩個熟人迎出來的,祝纓趕緊跳下馬來,道:“晚生見過二位前輩。”
長史和宦官的表情都有點感慨,將三人迎進府內,走到了一個院子裏,長史才開口說:“你還真查下去了。”
祝纓道:“僥幸,我最懷疑的地方沒找著,灑大網靠著運氣。”
長史道:“運氣?運氣來時,也得有本事、有準備的人才能接得住。”
宦官也接了一句:“不是有一句話,福氣大,受不住麽?小郎君恰相反,就是受得住的那一個。不但受得住,還算家去找尋,還能找得到。”
祝纓又謙虛了兩句,道:“不敢不敢,老實做事免得日後後悔自己幹事不用心罷了。不知眼下要我做什麽?”
長史與宦官對望一眼,道:“我們在府裏守著,有事,隻管派人來告訴我們兩個。這裏有十個人,都歸你管。大理寺的事兒,七郎為你安排好,你隻管將眼將的事兒辦好。”
宦官也說:“殿下有話,祝評事謹慎幹練,不會叫祝評事白忙一場。”
祝纓忙說:“謹遵命。”
然後才問:“不知昨夜審出什麽?吩咐我時,隻說了個大概,我想請教得仔細一些,辦差的時候才能少出紕漏。”
長史昨夜不在,他回自己家去了,宦官在側侍奉郡王,將所見所聞都說了。祝纓聽得很仔細,心裏有數,鄭重道謝。又問了幾個王府護衛的名字,向長史、宦官拱手道別,帶著這幾個人從偏門離了王府。
才一出門,陸超就低聲問道:“七郎說聽你的,咱們怎麽辦?”
“先找那個當玉杯的!分兩、三撥走,一大夥人走在街上太招眼了,這樣,你帶幾個人,從這邊前邊、我與這幾位從後麵,包抄!先去他外室家。”她粗粗將人一分,陸超與五個王府護衛一隊,自己與鄭府另一健仆並其他人一路,一前一後堵著門兒,以防有人走脫。
外室現在還不知道這內庫管事出事兒了,她才當了些銀錢,買了些衣食之類還未花用完,正在家裏天天罵著狠心賊。祝纓等人到了地方,見這是一所精致的小院,她讓陸超帶人守後門,自己去敲前麵的門。
裏麵一個小丫頭的聲音:“誰呀?”
祝纓道:“王大哥叫我來捎個話。”
裏麵一聲罵:“這死鬼,還知道這裏有人呢?”
嗔罵著開了門,不等祝纓說話,王府遣來與她同行的護衛一左一右躥了進去,開門的小丫環下一句還沒說出來就被捂嘴拖進了院子裏。一行人一湧而入,就有人反手把門扣上了,然後一個人守在門邊。
祝纓隻一怔,就馬上低聲說:“走!”
一個小院,架上爬滿了紫藤,此時已枯了,顯出一種蕭瑟的樣子。紫藤架下擺著幾盆正在開的**,不用祝纓吩咐,一左一右又躥出去兩個,把兩邊廂房、廚房搜了,一個胖廚娘被三下五除二綁在了灶下,一個大腳婆子在廂房也被一條繩捆了。
祝纓看在眼裏,也覺得這王府的人就是不一樣,接下來辦差可能會方便許多。她也暗中警惕,以她個人的經驗,縣、府、京城都混過了,能有這樣的身手規矩的人也是不多的,王府厲害、王府恐怕還另有安排。
祝纓愈發的謹慎,唯恐自己被當了個炮灰填在裏頭,並不敢生出一股“這樣的人還不得聽我的調遣”這樣的得意來。
她很小心地說:“不要叫她們發出聲來,也別傷她們性命。讓陸超他們留一個人守後門,其他人都進來!”
很快,陸超那裏留了一個王府的護衛守著後門也都進來了。幾人碰了個頭,祝纓回憶著王府護衛行事的樣子,也揣摩出了點門道,學了點東西。她說:“不要出聲音,慢慢地搜。”
陸超說:“這要搜到什麽時候?問問她們知道什麽。”
祝纓道:“不用管她,你要信我,跟我一道搜去。”
陸超還是比較相信祝纓的,祝纓又是個搜索的行家,親自將這座院落裏裏外外搜了個遍。陸超驚訝地看到祝纓一件一件地揀出些物件,說:“這些有勞諸位看管好,看似王府的東西。”都造了冊,總有十來件。
祝纓又不許別人把這外室的私房金銀細軟揣進腰包,而是也都攏作一處,也造了冊,都收好。又搜出房契、地契,也收好,都造冊入箱。
陸超道:“你這是……”
祝纓向他解釋道:“我見過失物的單子,這些是在單子上的。那些不是,式樣也不是內造的。得分開。”
又搜檢這處外宅,在這外室的妝台裏扒出個夾層小抽屜,翻出個本子出來。祝纓翻開一頁看了看,就心地把這本子翻全了——寫的是這外室為王管事記的賬。
賬記得並不複雜,所以祝纓還能看得懂,再複雜一點的她就看不明白了。從頭看了一遍,祝纓就將賬本揣進了袖子裏。轉而吩咐:“將這兩種不同的各裝一箱。雇車,就說是要去親戚家過冬。門鎖好。”
讓鄭府的人去詢問:“去問鄭大人,連人帶物,送到哪裏才好。”
陸超忙說:“七郎有話,隻管帶到王府。”
祝纓道:“也好。”連人帶箱子都塞進了車裏,一股腦兒地拉到那位內庫的王管事的家裏,再雇另一輛車,從王管事的家裏拉到王府裏。
她並不去問那個可憐的外室,她很有些疑心,這件事情可能涉及王府的陰私之事,譬如嫡庶相爭之類。所謂家醜不可外揚,如果外人知道了呢?有賬本在她也算能夠交差了,實在是不想再深入參與王府的家事了。
她又讓王府的護衛還是化整為零,依舊是分散著回了王府。她親自押壓車,夾在中間回府,陸超自告奮勇與她同行。兩人也擠在車箱裏,對上外室等人驚恐、乞求的目光,陸超轉過臉來,問祝纓:“就這樣了?”
祝纓道:“你還想怎樣?旁的別想,就是那一位,也隻是幫親戚的忙不是?”
到王府外麵,祝纓才對陸超咬了個耳朵:“普通人家,叫外人知道了是自家人丟臉。一個王府,叫咱們這樣的外人知道了,怕是要咱們丟命了!所以,咱們頂好是除了明麵上擺著的,別的什麽都不知道。”
陸超倒抽了一口涼氣。
祝纓看了一眼車內的那個外室,說:“一會兒到了地方,把你知道的都說了,還能少受點罪。”說完,也不看那個外室的眼神,靜等著車到王府。
到了王府已是後半晌了,一群人又是抄家又是繞路,午飯也沒有吃,都餓得前胸貼後前動。長史與宦官兩個等他們也等得沒心情吃飯,竟不覺得餓,見他他們回來了,親自到偏門邊迎接,宦官急切地問道:“如何?”
祝纓道:“人拿來了,還有些東西,不過跟府上失竊的東西相差甚遠。變賣也沒有這麽快的,恐怕是累年偷竊的。人、物都在這裏了,還有這一本賬冊,還請寫個字據交割一下。”
長史哭笑不得:“還交割,你當是大理寺裏呢?”
祝纓正色道:“晚生正是大理寺中的人,自然是照著大理寺的規矩來。倘或一時忘了,習慣了,回去辦差的時候也不管不顧,豈不要壞事?不敢養成壞習慣的。”
兩下正說著話,外麵一聲:“殿下回來了!”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動作。
與高陽郡王一同來的還有鄭熹,回來便聽說有了進展,高陽郡王對鄭熹道:“你用人一向很準。”鄭熹謙遜地道:“僥幸罷了。不好的也有,不帶到舅舅麵前丟人罷了。”
高陽郡王一笑。
……——
祝纓原本打算著,賬本一交跟鄭熹也算有了交待了,她也就能回大理寺依舊辦她的差事去了。去給龔劼案抄個案卷就能混資曆等升遷了,不好嗎?
她與長史等人等到高陽郡王與鄭熹回來,
祝纓這才又見到了鄭熹,鄭熹道:“辦得不錯。”
高陽郡王問了祝纓都查到了什麽,祝纓一個字也不多說,把賬本交給鄭熹,由鄭熹轉交給了高陽郡王。
高陽郡王聽到“賬本”兩個字眼角一跳,打開掃了一眼,他差點沒翻白眼,抖著賬本說:“就這麽個東西,做這樣的賬,竟能偷到我的頭上來了!”
鄭熹道:“總算是拿到賊了。接下來的事兒,舅舅府上必能辦得妥的,我也能回去向阿娘交差了,這些天簡直不敢見她。”
高陽郡王歎了口氣,道:“我也不敢見她,更不敢見你外婆,就怕她們問起:家裏怎麽樣了?我能怎麽說?好好一個家,到了我的手裏,弄成這樣?”
鄭熹道:“好在蠹蟲已經挖出來了。我今晚可得回家了,再不回去,阿娘得滿城抓我了。”
高陽郡王道:“這件事兒也不必避著你,評事我得接著借來用一用。你也且留一留。”
鄭熹道:“是。”
祝纓看向鄭熹,鄭熹對她點點頭。
祝纓心裏苦得跟什麽似的。
她自打生下來就沒個機會管個什麽賬,她家窮得一望便知,根本用不著記賬。認了於妙妙當幹娘之後,於家的賬也不歸她管,不過於妙妙和花姐也略給她說了一點。然而隻是一點,後來學的用的跟記賬毫不沾邊。即便如此,那個賬本她也看得懂,因為記得非常淺顯,連花姐跟她說過的一些記賬的技巧都不大用得上,就是記著某日收了什麽、當了多少錢、放出多少貸又收了多少利錢之類的。
可這賬上記的東西與王府失竊的內容相差太多了!
以祝纓的猜測,王管事的家裏應該沒有這樣的賬,這個人是把黑賬放到了外室那裏,否則早被王府抄走了,也就用不著讓鄭熹幫忙,更不用薅了她過來出力。
差的東西去哪裏了呢?一個王府管事,他能有幾個外室幾本賬?如果隻有這一個,差的誰拿走了?
祝纓本能地想躲。
鄭熹卻已經身在其中了,高陽郡王心裏也清楚,他有些惱,恨恨地道:“瞧瞧!瞧瞧!賊都記上賬了!七郎,你隻管審!打死了算我的!”
鄭熹道:“倒也不必。”
將幾本又還人了祝纓,問道:“看出什麽來了麽?”
祝纓說:“這是個賬本兒。”
鄭熹罵道:“說人話!”
祝纓苦著臉,道:“我就隻看出這個。您知道我,我從生下來家裏的錢就一眼看得清,哪用得著賬本兒這個東西呢?沒弄過也沒學過,我是明法科,酷吏那種,跟六藝君子差遠了,您答應我的算術師傅還沒給我呢。”
鄭熹啞然。
高陽郡王道:“你倒是個肯上進的孩子呀。”
祝纓低下頭不敢說話,她在心裏把線索都串起來,總覺得這事兒背後不簡單,恐怕與王府的嫡庶之爭承嗣之議有關。她膽大卻謹慎,不明王府內情便不想踩進去。再說了,王府大小老婆幹她什麽事兒?她身家還沒王府妾的管事兄弟的外室多,人家還有自己的房子,她明天還得跟中人砍價續租,操的什麽富貴閑心?
從曹氏身故的案子之後祝纓就明白了,做官斷案,查明真相反而沒那麽重要。
案子不全在尋贓、拿賊,而在查明事實之後按什麽律、怎麽判!
斷案不看事實不看公道,這案就沒法兒管!
鄭熹道:“舅舅,不如先核賬,核完了再查。”
高陽郡王道:“家門不幸,好在你們也不是外人。”
鄭熹道:“既然這樣,我們便先回去了。舅舅有事,隻管再喚我來。”
高陽郡王也就不再留著他,祝纓跟鄭熹出來,鄭熹就把她帶進了自己車裏。
……
一上鄭熹的車,祝纓更加老實,鄭熹看她的樣子也被所笑了:“嚇著了?平日裏不是膽很大麽?跟我沒大沒小的,現在也知道怕了?”
祝纓道:“那不一樣!”
鄭熹道:“嗯,是有幾分機靈勁兒。說吧,看出什麽來。”
祝纓愁得要死:“您別拿我尋開心了,再這麽下去,我就寧願回去跳大神了。”
鄭熹罵道:“沒出息!你就試試又怎樣?怎麽做了個芝麻官兒,膽子卻小了許多?你是查不出來怎地?”
祝纓道:“現學管賬是來不及了,哪怕會算,他都推到那死人、逃犯身上,死無對證,也是沒法兒的。”
鄭熹道:“先查,拿出你的能耐來,叫我看看你的本事。”
祝纓道:“那先說好了,我倒是有辦法,能找出東西來,不過,賬本我既看不懂也不去懂,你們拿到了,愛怎麽著怎麽著。神仙打架,別拿我們這些一點兒也不靈的神棍祭旗。”
鄭熹氣笑了:“總是這樣,到如今還與我講價錢呢?”
祝纓道:“起先,金大哥念叨了我一路,說,別當養不熟的白眼兒狼。我打小江湖上混的,看多了種種,是不大養得熟的。他怪我不肯與我交心,我呢,怪怕與人交心的。今天還一道在別人家殯事上混飯吃,明天就各奔東西,聚散離合經得多了,就淡了。
我才讀書,讀到一句話,疏不間親。那是您舅家的事兒,接著您的令我就想,我隻管查那麵上的東西,怎麽用,您隨意。”
鄭熹聽了,竟生出些傷感來,道:“是嗬……”
他伸出手來,揉揉祝纓的頭,說:“真是個孩子!聰明人就該將這話藏在心裏,蠢人又想不出這樣的話。你是聰明還是蠢?”
祝纓很擔心自己的處境,道:“不是聰明不是蠢,是進了京城之後,與以往全然不同了。”
“嗯?”
祝纓道:“以前不用多想的,不管縣裏府裏,我隻憑一點小聰明就夠橫衝直撞無往不利的了。進了京城,才覺得自己個兒心眼兒不夠使,京官的米券、四季的衣裳、各處的當鋪、我的口音……哪樣都是學問,處處絆腳,東拚西湊的學。”
鄭熹道:“現在學賬是來不及啦,我給你個賬房。從今往後,你把心放在肚子裏,看好它,我不要你扒出來,你也別輕易交它出去給人。”
祝纓道:“賬房不用給我。明兒回去,您給寫張條子給我,我找個案卷,拿去京兆找王大人。高利貸的人不是他拿的麽?我記得有個失竊的案子的,就說,要查贓物,懷疑是被這些人收了贓的,借出他那裏查抄的賬本對一下、有贓物也瞧一瞧是不是。您找個賬房,兩本賬一對,隻管問那管事差的金銀寶貝在哪裏!”
鄭熹道:“大理寺還有這樣的案子?”
祝纓道:“有的,也是舊案,是去年您到大理之前的,您才不知道的。我是複核的時候看到的。”
鄭熹道:“好,就這麽辦。”
祝纓在外麵混了幾天,終於可以回家好好睡一覺了。
回到家裏,推說有差使累的,張仙姑就連走路都踮著腳,也不來念叨她。躺在自己的**,被子是普通的布被,屋裏沒有熏香,宵夜是張仙姑烙的油餅卷點鹹菜,竟覺得比什麽王府、侯府舒服多了!
她想:人可真是奇怪,以往家裏隻有破被野菜吃的時候,遇到事兒說走也就走了。如今哪怕是個賃的房子,從八品的官兒,竟有些畏縮了。都不像自己了!
祝纓有些懊悔,開始嫌棄自己。
第二天早上,她又把那股子勇氣鼓了起來,想:總躲著豈不是低下頭去叫人打?我都這樣了,我娘還不得更叫人欺負了?!不行!我得把本事練強!把官兒做大!
又深悔:昨天對鄭七說話時真是太軟弱了,簡直像條衝人亮肚皮的狗!
他娘的!
祝纓有點遷怒,氣鼓鼓地出門去大理寺。踏進宮門,她的那股子無名業火就熄了大半,進了大理寺,已經完全冷靜了下來。
左評事看到她,問道:“小祝,昨天怎麽沒來?什麽差使?”
他隨口一問,祝纓也就隨口一答:“有個舊案呢,說賊贓的事,就叫我跑一趟了。”
左評事道:“你呀,明明在鄭大人跟前更出挑,怎麽反而退了一步幹這些打雜的事兒,倒叫那條蜈蚣搶了先,人家已經巴巴地幹出彩的事兒去了!”
“蜈蚣?”
“蜈蚣。蘇蜈蚣,走在世間全是腳,凡路上遇到的沒有他不踩的,虧得腳多,竟也能踩得過來。”
祝纓一聲輕笑:“你好會說話,都說是蜈蚣了,上趕著挨踩麽?我才不呢!”
她翻出了舊檔,等鄭熹下朝回來請他簽了條子,抱著去了京兆府。她在京兆府也勉強算是有點門路了,條子遞到了王雲鶴麵前,王雲鶴看了鄭熹的字,又看祝纓帶的舊檔,道:“你可去抄寫。”
祝纓的臉有點綠,請示道:“下官慚愧,年輕不懂賬目,怕抄錯了,能否借賬本回去?鄭大理這裏有條子。”
王雲鶴對她觀感極佳,道:“可。”
祝纓綠著臉,帶著賬本回去,還是從鄭熹那裏弄了三個賬房,活活抄了五天。一抄完,祝纓就去把賬本還了,王雲鶴草草翻了一下道:“我也不是很懂這個,不過粗通。你初入大理,要在那裏磨煉幾年,免不得要核對賬目的。大理查的,可不止是命案、失竊之類嗬,還是要懂一些的。”
“是。”
王雲鶴想了一下,寫了幾個書名,道:“這些都是算學上的,你買了去,先通讀學一些。等會了,再尋個賬房請教一二,也就差不離了。不強求樣樣精通,但也不能一竅不通。遇到那等做假賬的案子,你再找個精明的賬房為你查賬就好。”
祝纓心裏堵得慌,王雲鶴還是這麽的敦厚慈和。她袖了王雲鶴的條子,不由自主去書局真的買了幾本書,揣了又回去大理複命。
一到大理,又被鄭熹叫了去。
祝纓心情不好,鄭熹的心情更不好,兩個人、兩張黑臉,你看我、我看你。鄭熹道:“手上旁的事兒先放一放,你先查查這個!”
祝纓一怔:“什麽事?”
鄭熹切齒道:“龔劼!”
“我?”
鄭熹陰著臉,說:“猜得沒錯,賬一查就明白了,差了好有萬金。招了,是大郎指使的。你猜,去哪兒了?”
祝纓道:“您都說了,龔劼。我,能行嗎?”
鄭熹冷笑道:“你說呢?”
祝纓看他都陰陽怪氣了起來,知道他這是氣得狠了,心道:郡王還想交好陳相,這位長子想賄賂龔劼謀個世子之位倒也不是很讓人意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