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結案
王婆子將所有人打了個措手不及,祝纓看著她染血的樣子,往前踏了兩步,王雲鶴開口更快:“來人,給她看看傷。”
陳萌道:“讓她說清楚!”
祝纓給衙役讓開位置,對陳萌道:“你先讓她能接著喘氣兒吧!”
王婆子眼看是活不成了,馮夫人又昏倒了,馮大郎想扶馮夫人,搶上一步,臉都皺了起來,索性縮回去要找王婆子問明白,班頭已經報:“出氣多、進氣少,活不成啦。”
他再看陳萌,陳萌居然在咬牙節齒之餘沒有暴怒,又看自家管家,管家正在命人把馮夫人扶起來:“大郎,夫人已經氣暈了,得請回府去看郎中啊!”
王婆子喉頭科科作響,班頭問道:“你還要說什麽?”
王婆子卻總說不出話來,又過一時,頭一歪。班頭一探鼻息,對王雲鶴稟道:“大人,她死了。”
陳萌吐出一口氣,看管家仆人、王婆子的丈夫要撲上來踩兩腳,大喝一聲:“夠了!還不嫌丟人嗎?!”
然後對王雲鶴一拱手,道:“京兆,這婆子已然瘋了。縱不瘋,也死了。她說的話,死無對證。”陳萌很明白,必須咬死王婆子說的是假話,不然馮夫人豈不是難堪?得把“當年就是有義仆”這件事給做實了。一切還照舊。非但如此,珍珠說的也得是真的!
他說:“然終歸是對主家盡忠,我們把她領回去好好安葬。再有,那個珍珠,無論是真是假,我們願出一分嫁妝。”
馮大郎見陳萌說話,也跟著附和:“這件事兒,頂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王大人,我也情願破這一注財。”
祝纓突然說:“那花姐呢?”
所有人都看向她,祝纓說:“我那麽大一個花姐呢?京兆,我花姐並沒有死,是這位夫人給她發喪,說她死了的!我還在找人呢!現今說不是這夫人親生的,她可沒資格斷我花姐的生死!還請大人作主,許我找回花姐,重入戶籍。”
花姐被找回來認祖歸宗,按籍貫就是京城人氏,死了銷戶,也是歸王雲鶴管的。
王雲鶴並不知道馮府的那一串事兒,問道:“什麽?”
祝纓道:“花姐原本有丈夫的,喪夫無嗣,被宗族所逼,由婆母為她招贅了下官。後來……您也知道了。再後來,那位夫人逼嫁寡婦,花姐不從,就逃出了馮府。”
王雲鶴是知道世情的人,已然明了,他的心裏不能罵馮夫人一句“賤人”,但也要說她一句“無知婦人”。對祝纓道:“尋到人時,落戶便是。”
陳萌暗罵祝纓多事,祝纓卻是有自己的盤算,也是一絲不讓。陳萌憑著僅存的理智,沒有搬出親爹來壓王雲鶴。隻是苦苦哀求:“京兆,天子腳下,京兆治下出了這樣的事,風言不語不妥,不如壓下。且表妹已經歿了……”
祝纓道:“你表妹歿了,與我花姐何幹?花姐活得好好的。”
“你!”
祝纓看著他說:“我要花姐。”
“現在說的是王婆子。別的事兒,咱們能回去商量嗎?”陳萌苦口婆心,顧不得還在京兆大堂上,公然就說了私下的話。
王雲鶴道:“本府自有決斷。”
祝纓道:“京兆,下官多少與這件事有些牽連,還請京兆聽我陳情。”
王雲鶴也點頭。
祝纓道:“凡斷案,物證固然要緊,口供也不能不察。下官今天不但聽了王媽媽的話,還聽了珍珠的話。同一件事,要推斷,下官能編出八個故事來,但市井小民可以這麽做,朝廷公堂不能這麽做。
珍珠的履曆是大理行文調的,與她說的合得上。花姐當年所謂認親,腳上有疤,與王媽媽說的也合得上。這兩件的口供、物證、人證,下官都見過,下官隻為這兩件做保。
哪怕日後二人翻供,珍珠是自己放著好好的小娘子不做,她自己選的。花姐出逃,想必也不留戀那點富貴。對這二人,我不內疚也不虧欠。”
王雲鶴點點頭。
陳萌急了,還要說什麽。王雲鶴一擺手,道:“不必再言!”
他能看出來疑點,但要細查,也隻能憑心斷。王雲鶴暗中摸了摸良心,也覺得古往今來,有一個程嬰也就足夠了。
飛快地下了判詞,祝纓留神聽著,這玩兒也是個模子往裏套,一條一條的,隻要主官照著模子填,就能寫得很明白:一、王婆子瘋癲,但是自首,還死了,屍體發還埋葬。
二、珍珠既然是冒名的,又沒有借身份行騙,又是殘疾,所以給她脫籍、免於處罰。
三、花姐無辜被牽連,又不曾主動行騙,且已逃走,許其還京入籍。
判詞上也寫明了王雲鶴采信王婆子的原因,除了祝纓說的原因,還有一點,“人命關天”,一般人是不會拿命來說謊的。如果有,以命訛人,那就不是常理可以推測的範圍了,除非有鐵證能夠證明死者說謊,就還是聽這以命為代價的申冤鼓聲吧。
馮大郎想說,要為馮夫人正個名,王雲鶴的判詞裏又沒有提到馮夫人,更沒提當年的案子。他卡在中間手足無措。陳萌回過味兒來,對這個結果也隻能勉強接受,看了祝纓一眼,又別開眼去。隻有王婆子的丈夫當場大罵:“這個賤人!還埋什麽埋?野狗吃了算了!”
王雲鶴見他果然“不通人性”心裏也是厭惡的,他對王婆子也難說她做得對與不對,終究有一點慈悲之心,道:“既如此,抬去義莊埋了吧。”
祝纓垂眼看了看王婆子的屍首,道:“京兆,下官再添一點錢,給她火化了,尋個廟庵之類的供奉著吧。這人夜裏自殺的,怨氣大,看著死不瞑目。還是以佛法消解一下的好。”
王雲鶴看了她一眼,祝纓靦腆地說:“下官幼年迫於生計,知道一些鬼神之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
王雲鶴回憶一下她的來曆,道:“那就撥給你。”
祝纓道:“下官隻出錢。屍首還是京兆府來收拾吧。”
王雲鶴輕鬆了一點,一點淡淡的哭笑不得湧了上來:“你怎麽越來越淘氣了?”
祝纓皮笑肉不笑了一下,王雲鶴道:“退堂!”
祝纓道:“都宵禁了。還請京兆給開張條子才好行路。”
王雲鶴歎了口氣,開始寫條子,他得寫好多張呢。
祝纓這才對陳萌道:“大公子要真憂心,回去就求陳相,催著把龔案結了,越快越好。”
陳萌冷冷地看著他,祝纓也回他個冷笑:“我見過陳相公,他對我並不以勢相淩,我現在才說的。你們?我那麽大一個花姐沒了,她就是被逼得逃命的!我那麽好一個幹娘沒了,你敢說她不是被逼死的?再有,令姨母對我父母做過什麽,我還沒開始落井下石呢!什麽玩藝兒!”
陳萌抿了抿唇,就要走開,祝纓道:“龔案沒結,你們還在宣揚義仆,大理寺是把涉案的仆人也雞犬不留,還是網開一麵,二十年後再造一段義仆的佳話?你們仁義,你們美,當年的案斷錯了,當年的陛下也錯了?”
陳萌忍不住說:“陛下聖明,是龔逆為禍!”
祝纓道:“傻子才會被人騙。陛下傻?差不多得了,再玩就要玩砸了!那位夫人,裏子都塌了,如何撐得起外頭的架子?”
陳萌聽進去了,對祝纓一禮,道:“多謝三郎指點。”
祝纓搖搖頭:“不恨我就不錯了。”
“怎麽會呢?你隻是對冠群死心眼兒。”
祝纓道:“我不能叫她成為一個死人,我覺著快能找她回來了。大公子下回恐怕不會願意好好跟我說話了,我與大公子相識一場,有些話還是覺得說了的好。”
“請講。”
“家和萬事興,得看聽誰的。別說你管不了長輩,一次兩次的闖禍,看你麵子別人能忍。再多?你好意思開口別人不好意思聽。”
陳萌本就對馮夫人有意見,現在看到她還癱在椅子上,不由想:早送她靜修就好了!
馮大郎沒計較,馮夫人裝死,沈家居然就隻有一個管家在場,現在隻有他一個能做主,他心裏苦得要死!他爹說得真對,外婆家這些親戚,一個比一個上不得台麵!還有這個姨母,不能再讓她作下去了!
陳萌當機立斷,回去得跟舅舅、表弟好好談一談,得讓馮夫人老實一點!別他娘的慣著這個傻娘們兒!
他鄭重對祝纓一拜,道:“多謝。”
祝纓跳開了:“別!咱們以後別再有什麽聯係最好!我找我的大姐,找回來也不去與你們攀什麽親戚。你們也當沒有我們就好了。說這麽些,是謝你為我引薦同鄉。”
陳萌道:“為什麽要盡快了結龔案?難道管氏還?”
祝纓道:“大理寺裏雖然有碎嘴子,鄭大人還是有分寸的。不是因為這個,我不能明說,你跟陳相公說,他肯定能知道。”
陳萌還想問,王雲鶴已經開完了四份條子,一一晾幹了墨跡,各人領了各人的那一份,各自還家。祝纓道:“下官先把燒埋錢留下。”要去跟京兆衙門兌燒埋錢,她身上現在帶的零錢也多了,摸摸錢袋,身上的錢還夠。
陳萌等人匆匆離去,陳萌一回家就去向陳相公稟告。陳相公已知此事,陰著臉踱步。他這一晚還得照常見客,裝得沒事人一般,其實已裏已經惱得狠了。陳萌回來,低聲將事情說了,陳相公長歎一聲:“不愧是王雲鶴啊!”
又訓兒子:“你怎麽又……”
陳萌忙說:“兒想好了,等下就去見舅舅,陳說利害,姨母不能再居住在城內生事了,擇一僻靜別莊,靜養去吧。”
陳相公道:“還留著?”
陳萌道:“她都到莊子上了……”
陳相公點了點頭,陳萌又說:“那個,祝三請爹進言,早日了結龔案。又說不是因為管氏再說出什麽來。”
陳相公想了一下,說:“你要是這麽明白就好了。”
“咦?”
“王婆子都知道,要蓋住香疤,就要在香疤上咬個牙印兒。這是讓我咬牙印兒去呢!這個小子,你以後不要得罪他。”陳相看了兒子一眼,心道,要麽就讓他徹底翻不了身,要麽就不要得罪。可惜你弄不過他,還是讓他不要得罪人好。
“是。”
……
那一邊,祝纓不知道自己在陳相心中評價這麽高了,她兌完了錢,又額外拿出一點錢來給班頭:“骨灰壇子弄個結實點兒的。”
班頭也神秘兮兮地道:“放心,不會讓她逃出來的!”
害!他信了祝纓的鬼話,以為真的是要鎮壓厲鬼的。
王雲鶴已然退堂,今天這個案子在他心裏留下了一個疙瘩,他為官數十年,見過多少人倫慘案,其實已經見怪不怪了。今天這個案子、這個婆子,又讓他感慨了一下,他感慨的是祝纓。
祝纓揣著條子,先不回家,她先去了楊仵作家裏。敲了門,楊娘子低聲道:“誰?”
祝纓道:“我。”
楊娘子開了門,吃了一驚:“三郎,出什麽事了麽?都宵禁了!快進來!”
祝纓道:“找楊師傅有點事兒。”
楊仵作也沒睡,問道:“什麽事?進屋說。”
祝纓進了屋,接過楊娘子倒的茶喝了一口,說:“這茶喝著還行?我也喝不出好壞來,你們要覺得合口,我下回再帶一點來。”
楊娘子嗔道:“這麽好的東西,你還客氣什麽?再客氣,我們就不好意思伸手接啦。”
說笑了兩句,祝纓就問:“師傅,知道今天京兆的那個事兒不?”
楊娘子本來拿了針線要去做的,聞言站住了,說:“可不是!那婆子是真個膽子大,哎喲,那個夫人呐!做人也忒狠了,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將人逼得那樣,也不怕報應!”
楊仵作道:“你叨叨什麽呢?給三郎端飯來!”
祝纓道:“飯就不用了,我還沒回家呢,過來跟師傅說一下,婆子死了。我也在場。”
“怎麽回事?”老兩口都驚呆了。
祝纓道:“沒盼頭了。”
楊娘子歎道:“是哩!本來還有個小主人可以指望,小主人也死了,可不就……”
祝纓對楊仵作道:“她男人嫌她,不肯拖去葬,京兆好心,說到義莊去埋了。”
楊仵作道:“哦,又有我的事啦!明天早起填屍格?”
祝纓道:“我又添了點錢,讓他們燒了,弄個好壇子,供到廟裏去去怨氣。來跟師傅說一聲,明天去驗屍填屍格的時候,自家也留意些,別驚了她。她死前有心事。這串佛珠是我請來的,您明天帶上,看著跟屍首一塊兒燒了裝了。骨灰壇子留下下,我落衙後給找個廟送去。”
楊仵作道:“知道了。你今晚怎麽回家?”
“京兆才斷完案,給我寫了條子,不怕宵禁。”
楊娘子道:“那也仔細些,你家與我家不在一路上,別再到處走了。”
“哎。”
祝纓離了楊仵作家,又跑去了金螺寺。她翻牆進去,金螺寺的和尚已經睡了,隻有佛前還供著長明燈。祝纓摸到了花姐的住處,輕輕敲門,裏麵花姐警覺地問:“誰?”
“我,老三。”
花姐點了燈,開了門:“三郎?”
祝纓閃進門,反身插上門,聽花姐問:“你怎麽這個時候來了?出什麽事了?”
“看來你不知道,你聽我說。”祝纓拉花姐到**坐下,將事情一一述說。最後說:“你如今身上再沒有馮府的枷鎖了,可以光明正大的出現了。”
花姐聽得呆若木雞,掩口落淚:“這這這……我……我是孤兒?我,那我這是……”
她腦子有點亂,哆嗦了好一陣兒,也不知道想沒想明白,最後憋出一句:“那娘不是白死了?是我害了她!還有王媽媽,她……怎麽……”
祝纓道:“聽我說!”
花姐抽噎道:“你、你說。”
祝纓道:“大姐,我是斷案官,我的話,你信不信?”
“當然是信的。”
祝纓道:“什麽都沒有證據!你腳上的香疤,隻能證明你腳上有香疤。當年在府城,咱們自己也說,別弄錯了,對不對?這事兒,不是咱們弄出來的。幹娘……咱們先放下。隻說眼下!”
“好。”
“那位夫人的為人,你是明白的。”
“對。”
“我想,甭管怎麽樣,趁王大人鬆口了,咱們先把你的戶籍落實了。你明天也不要去生藥鋪子了,算著我落衙的時候出門時帶上行李,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花姐雖然心慌,但是知道祝纓不會害自己,道:“不是說,能光明正大地……”
“你在和尚廟裝僧人住這麽久了,不妥。悟空的度牒也不要再用了,帶上智興的。聽我的!外麵的事兒,我再熟一點兒。”
“好。”
“再商量一件事兒。”
“你說。”
“你願意當我的姐姐嗎?”
“三郎?”
“你要願意,我跟爹娘說,收你當女兒。你不總叫我娘幹娘嗎?好嗎?”
“你不必為我這麽費心。”
祝纓搖搖頭:“這件事兒不是這麽算的,咱們一道上的京,沒道理拆開呀。”
“娘……馮夫人和沈大人,麵甜心苦的。你這麽對上他們,不好。”
祝纓道:“早就對上了!我可還記著幹娘呢!就這麽說定了!我帶你回家!就是難為你,要擔著個不清不楚的惡名,說跟我沒名沒份之類。”
花姐想到祝纓是個女子,要被人逼迫娶妻可就遭了,不如自己去祝家,也好遮掩一二。於是點頭道:“好。”
祝纓道:“那我走了。”
“這……”
“不用送,我還翻牆出去。”
祝纓於是翻牆跑回了家。
……
張仙姑和祝大還沒睡,他們兩個除了女兒的性別,別的是萬事不愁。白天又出去看房子,街上就聽到了京兆府門前的大新聞,兩人臉都聽綠了。就在街上議論兩句,被旁人問:“怎麽?你們知道這事?”
兩人趕緊搪塞幾句跑回了家,回了家,張仙姑才說:“哎喲!快!去找三郎!”
祝大道:“找她做甚?她聽了必要去府衙的!去了幹什麽?這事本與咱們不相幹的。別告訴她,等她回來再說。”
“花兒姐……”
“花姐都出殯啦!你還要往家引?”
張仙姑心裏不安,跑去西屋給於妙妙母子倆上香:“大娘子,不得了了!出大事兒啦!”
晚飯都沒心情做,祝纓天黑了也沒回來,兩口子也不知道祝纓去了哪裏,又怕她去了京兆府多管閑事,想去找時,又宵禁了,兩人才出坊門,迎頭撞上巡夜的,張仙姑趕緊說:“吃多了,出來消食的,還沒出坊呢!”
被嚇了回來,又不敢睡,隻得在正房的廊下打個燈籠,夫妻倆搬著凳子坐著等,一晚上也不知道打死了多少蚊蟲。
等到祝纓敲門,兩人跳了起來:“怎麽回事?!”打門看是祝纓,張仙姑這回不打女兒了,緊張地說:“你……去哪兒了?”
祝纓關上門跟她進了正房,說:“爹、娘,商量件事兒。”
張仙姑說:“你又要幹什麽?”
祝纓道:“今天下午京兆府門前王婆子的事兒,你們知道了吧?”
“呃……”
祝纓歪頭翻白眼,張仙姑道:“那什麽,她就算是花姐的親娘,你也別上火啊!花姐兒人不錯,可是吧,這個王婆子……”
祝纓道:“她死了。”
“啥?”
“她也不是花姐的娘。”
張仙姑這下好奇了,也不擔心了,問:“說說說說,怎麽回事兒?”
祝纓就將這一天的事都說了,祝大歎氣道:“花姐這命,是好還是不好呢?她要是還在,倒是能正正經經過日子了。接咱家裏來也成的。”
張仙姑反而不說話了,她咬著指頭想了一想,說:“是啊。花姐人好。就是這命……”
祝大道:“再說了,來咱們家,知根知底的,正好跟老三搭夥。”
張仙姑讚同地說:“是呢。知根知底。”
祝纓道:“既然這樣,咱們就跟她搭夥兒,我去找她,找到了,領回來。請了同僚、鄰居們來擺一桌酒當見證,你們認她當女兒!把她的戶落在咱們家!就這麽定了!”
祝大道:“是給你當媳婦兒!”
張仙姑罵道:“喪良心的!這話你也說得出口?咋不說給閹人當老婆呢?!閨女就閨女!就這麽搭夥了!以後她要有中意的人,我也當嫁閨女一樣!”
祝大道:“哎,你們倆……”
祝纓道:“娘說的對。”
祝大道:“你們再這樣,就不要她過來了,免得咱們露了餡兒再連累她。”
張仙姑又罵:“你個老東西懂什麽?她有親娘在天之靈保佑的!你別作死!再說了,沒有人家大娘子和花姐,我們娘兒倆也不能去府城,更加救不了你。你這是在還命呢,你當是她欠你的?”
祝大道:“罷罷,說不過你們!”又一想,好像也是的,就說,“那也得把人找到再說呀。”
祝纓道:“人,我去找。我想吧,她聽到信兒,至少會來給王婆子上炷香的。我去蹲點兒就成。”
張仙姑道:“那個先不忙,你先過來,再寫個牌兒。我去給你弄飯,餓了吧?”
祝大說:“哎喲,真餓了。”
“沒問你!”
祝纓問:“娘要寫什麽?”
張仙姑給她拉到西屋,說:“再寫個牌兒吧,那個王婆子叫什麽?也跟你幹娘旁邊兒供著。”
“?”
祝大道:“你又要幹什麽?沒頭沒腦的?你被魘著了?”
“你懂個屁!”張仙姑大怒,“你被魘著了我都魘不著!老三,快寫吧!”
祝纓看了張仙姑一眼,說:“娘猜著了,我看八、九不離十。”
張仙姑道:“可說呢。”
祝大不明白,又問,張仙姑道:“晚上告訴你,做飯吃飯了!老三,快寫吧。”祝纓道:“先備下,等找著了花姐,問她知不知道王媽媽姓什麽,她男人姓王,是個王八玩藝兒!”
祝纓做飯,張仙姑燒火,祝大說:“還是老三弄的飯好。”又被張仙姑罵一頓。
直到吹燈睡了,祝大還記著剛才的事兒,問張仙姑:“到底怎麽回事兒?”
張仙姑道:“不管怎麽樣,花姐是那王婆子救下來的,拜一拜也是應該的。你想,育嬰堂,有幾個能活得好好的?是她給了花姐一條命。我猜,老三就是這麽想的。”
祝大道:“你們娘倆是不是瞞了我什麽?”
張仙姑道:“能瞞什麽?你倒說說。”
祝大想不出來,說:“早晚我能知道。”
張仙姑心道:你那腦子?!!!哎,我要是跟個聰明點兒的人,我閨女一定比現在還好。不過現在就很好,給什麽我都不換我的閨女!
……——
祝纓第二天一大早就去了皇城,這個時候,昨天京兆府衙前的事兒還沒傳開。祝纓到了大理寺,隻有太常的楊六郎消息十分靈通地過來又說了一陣兒。
大理寺諸人聽了,先是議論一回這王婆子做的事兒是對還是不對,依律該怎麽判。議來議去的,鮑評事感慨:“這婆子背主啊,怕沒有好下場了。”
胡璉背著手踱過來,涼涼地道:“照這麽說,馮家偷梁換柱是不是也‘背主’了?”
鮑評事嚇得一縮脖子,胡璉愁道:“他娘的!都什麽破事兒?又是這破爛馮府,可別再扯出龔案什麽事兒!”
整個大理寺都無心八卦了,更加不想說馮夫人的經曆之類了。龔案在他們手上有些時日了,他們不介意再拖一點,多抄一點家,但是像馮府這樣的破爛事,他們真不想扯進來。
好在陳相公解決了他們的擔憂,一上朝,陳相公就上了本,說龔案曆時太久,龔劼在牢裏住得也太久了,還是趕緊把他辦了,朝廷好幹正事吧。
皇帝問了鄭熹,鄭熹也說,已經查得差不多了,正在擬定最後的結論。皇帝就以為陳相是在一個合適的時間提出了一個合適的建議,於是應允,並讓鄭熹辦快一點。
鄭熹趕緊答應了。散朝後,陳相公不經意與鄭熹走了一段路,說:“龔逆,拖得太久了不好。朝廷已經空了許多位置,一氣升了許多人,良莠不齊。”
鄭熹道:“下官明白。”
等到他回到大理寺,分派了結案的任務下令各人準備,祝纓單獨去見他,往他麵前一跪,他才是正的“有點明白”了。
鄭熹聽了祝纓複述的案情道:“你那位前妻——”
祝纓道:“我讓家父家母準備了,找著了她,就認做幹女兒。畢竟同患難過。”
“沒了馮夫人,你們的婚事其實是做數的。”
祝纓道:“原本就是做戲騙朱家村的人,當時的情形您知道的。我才多大?當姐姐的。一男一女放到一起,不能都是苟且吧?”
鄭熹笑道:“又沒說你有別的心思,辯白的什麽?想好怎麽找了?”
“嗯。我有點成算。”
“成算可以有,龔逆的案子也不能耽誤!”
祝纓道:“那是當然,我辛苦種了一年的地,收莊稼的時候不能少了我那一份兒。”
鄭熹大笑!
祝纓就顛兒顛兒地跑去辦結案了。這一天,大理寺給理出了個大概,都交到了鄭熹手上。鄭熹給帶回家去,再斟酌潤色,哪怕熬夜,第二天也要交給皇帝。
祝纓則心無掛礙,回家換了身短打抄了個鬥笠,出去轉了一圈兒,抱了個包袱找到了花姐。
……
花姐穿著一身僧衣,戴個鬥笠、背著個大袱,可見在金螺寺裏又多了一點家當。
祝纓對她示意:“跟上。”
花姐低聲問:“你怎麽這樣了?”
祝纓道:“別說話。”
七彎八拐,到了一處房子門前,這房子的牆頭上長滿了草,十分的荒涼,連鄰居家的聲音都比別處要弱一點。隱約聽到有孩子說要去“鬼屋”玩,然後被家中大人按住了一通打:“不要命了?!”
祝纓通開門,把花姐推了進去,又把鎖掛上,跳進了院子裏,兩在在牆邊摘下鬥笠。祝纓說:“包袱裏有件緇衣,你換上,就說這些日子你都是扮成尼姑的,生活是靠化緣。晚上就住在鬼屋裏。別人不敢過來,你才能躲下來的。鄰居有小孩子來,你把行李藏到廂房裏,他們不知道。”
一樣一樣都交代清楚了,讓花姐背了下來。
花姐問道:“這是哪裏?”
“我剛到京城的時候看房子,中人說這處便宜,我一看,這樣還能不便宜麽?就記住了這麽地方。”
花姐一夜之間憔悴了許多,仍是一笑,又說:“你吃了好些苦頭才有的今天。我的事兒……”
“不礙事兒!”
“來,你進屋換衣服把細軟帶上,別叫人偷了,我帶你再去一個地方,去了那裏,咱們就能回家了。”
花姐依言換了衣服,祝纓把她的僧衣一卷帶上:“跟我來。”
花姐信任她,跟她到了義莊。
義莊外頭很荒涼,祝纓看四下無人,打開包袱把花姐的僧衣罩在了身上,低聲道:“王媽媽就在這裏了。我昨天已與楊師傅講過了,他會安排王媽媽。壇子我也訂好了。咱們去取了來,我就把你帶回家。就說,我是在義莊蹲到你的。”
花姐道:“好。”經這一夜,她已想明了一些事情,無論自己是不是孤兒,王媽媽確是救了自己一命的。育嬰堂,她知道,固然積德行善,卻不如有爹娘親人照顧能活得好。好些醫藥不及時的孩子也就夭折了。
她向前走去,在門口被祝纓“捉住”,一僧一尼在義莊門口對峙,一同領了骨灰,祝纓帶她去了京兆府,先把戶籍給上了。
又是在天要黑的時候,王雲鶴幾乎要歎氣,他想說,祝纓你這是不是有點太巧了?
還是咽下了話。
聽花姐說了陳述,如何逃出馮府,棲身鬼屋。王雲鶴冷不丁地問:“彼時你尚不知自己身世,為何要逃?”
花姐道:“大人容稟,妾本是有丈夫的。先夫亡故,有婆母做主,為避族人逼勒、守住夫家家業,無可奈何招贅。幸而後夫守禮,說,沒有熱孝之中逼娶的,他待婆母如母,待妾如姐。不想夫人卻又命妾再嫁,妾隻得逃命。”
王雲鶴道:“罷了。再拖下去,又要給你開條子了!”命人帶去給花姐還俗再登記入京兆的戶籍冊。
祝纓不想延,帶著花姐隨辦事的文書去填戶籍,王雲鶴將手背在身後,想了一下,回去寫個奏本,請求朝廷要嚴格管理度牒。今天是個逃家的小娘子買度牒也就罷了,明天要是個江洋大盜呢?那可不妥!
祝纓和花姐沒有想到度牒能讓王雲鶴聯想這許多,兩個人捧著個骨灰壇子,給花姐辦新戶籍去了。祝纓想給花姐立在自家戶上,就登記成自己的姐姐,現在祝家是她做主,這個還是能辦得到的。放在自己戶上,自己是個官兒,萬一有人想不開動花姐,也得掂量擔。
花姐想的卻是,得單立戶!她一則不想占祝纓的便宜,二則還想學醫,三則,單立戶,也可為祝纓掩飾。不是姐姐,可以裝妻子、未婚妻。祝纓實在是“不宜娶妻”的。
兩人同時脫口而出,文書就照著祝纓的意思開始填表,祝纓說:“等一下,單立一戶。”
“咦?”文書狐疑地看著她。
祝纓道:“我想岔了,得經過父母同意才好。到時候再改就是了。照她說的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