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混沌
九娘起得不早不晚,她的“女兒”們也不能睡懶覺,除開就包住在她們家的尋歡客,大部分客人晚上來,早上也要起床離開去幹“正經事”去,她們得侍奉送出門。
起床之後,各司其職,也有仆婦丫環在灑掃,九娘須得安排全家的事務,又得籌劃營生,計算賺了多少錢、如何才能賺得更多一些。除了這個職業稍有些特殊之外,九娘這個“主事人”與外麵的店鋪掌櫃仿佛沒有什麽分別。
她梳洗過了,先清點家中存酒菜蔬之類,安排采買,因端午將近,又要買端午應景的東西。五個姑娘要好好得打扮的,五彩縷要備上好的,再準備一些讓她們送恩客。還有粽子,也要準備一些,還要往相好的家中送一點,以示沒有忘記情郎們。
還得給最受歡迎的女兒準備新衣,時新的樣子又換了一種,今年的裙流行的顏色還與去年一樣,但是尺寸卻又流行更肥大的了,得新裁。女兒們去年穿舊的,可以褪下來給丫環們穿。
又有,手上的女兒們少,還有一個叫她姨母的珍珠,雖然微有殘疾,不過技藝不錯,也得打扮好了……
九娘打著算盤,一樣一樣算好了,從腰間取下鑰匙,開自己的箱子取錢出來采買——有些東西可以記賬、暫時賒欠,或一月或半年算清,有些卻是需要現錢的。
錢將數完,京兆的衙差到了!
九娘全家都受到了驚嚇!九娘急忙又多抓了一把錢好做應酬,才把箱子鎖了。
九娘道:“他們怎麽會來?難道是哪個客人犯了事來捉拿的?”
一旁她大女兒說:“不會吧?常來咱們家那幾位,哪個像有這個膽的?如今京城地麵上,太平多了!”
小女兒道:“難道是來要好處的?”
九娘道:“放屁!王大人在,哪個敢跟前幾年那樣幹來?等我去看看!你們要看不對時,隻管往京兆衙門喊冤去!”
她們本不甚怕這些人的,京城別的不敢說,官兒一定是天下最多的,平常到她們家喝酒的人裏,不但有丞相公子,連六部的人都有!有時候還能被召到一些高門府上歌舞助興。區區衙役,好應付的。
然而自從王雲鶴到了之後,連妓-女的日子都好過了一些,敲詐勒索的流氓無賴被嚴懲了,衙役也都老實了。唯一的不便是自家不太好再養太多打手發狠,出了事被京兆拿走也是打個半死流放充軍之類。連帶的,衙役也就不好糊弄了。
九娘臉上帶著點淡笑,款款走上前去問衙差:“不知……”
“你是季九娘?”
“正是小婦人。”
“走吧!京兆衙門走一趟!”
季九娘臉上的笑容凝固了:“您是不是找錯人了?我與京兆衙門能有什麽官司?”
“囉嗦!”差役們雖說不太勒索了,態度也沒變好一點,拘了季九娘就走,留下她的女兒們開始著急起來:“娘啊,你到底犯了什麽事兒啊?前兒買的那個丫頭是沒給人錢麽?”
季九娘氣得回頭大罵:“放屁!不給錢她爹肯走嗎?”
小女兒見識最淺,開始哭了起來。季九娘道:“別拿新衣裳的袖子擦!新衣裳一過水就不鮮亮了!”
衙差見狀,罵道:“有完沒完了?府裏有話問你,又不是要殺你!你要犯了罪,咱們還有這麽客氣麽?”
季家全家這才鎮定了下來,眼見衙差把人帶走了。季家大女兒道:“這可怎麽辦?珍珠,你識得的官人多,央告他們一下去吧。”
珍珠想了一下,道:“姐姐不如先叫個小幺兒去京兆府外候著,聽聽是什麽事兒,才好知道要怎麽央告。”
“你怎麽這麽不痛快?”季家大女兒報怨了一句,還是叫了個小幺兒去,“在衙門外頭悄悄的聽著,別招了人的眼。”然後橫了珍珠一眼。
珍珠輕輕歎了一口氣。幾個人也沒心情吃飯,都坐在廳裏等消息。
……
季九娘一路還想打聽,又給塞了點錢。衙差錢收了,沒辦事,很不耐煩地說:“到了你就知道了!哪裏來的這麽囉嗦?你家孤老沒被你煩死麽?”
季九娘不是個害怕拋頭露麵的女人,但進衙門,她也是怵的,快到了的時候,她的腿就邁不動了,被兩個衙差架著拖了進去。
季九娘踉踉蹌蹌地進了京兆衙門,心裏還在安慰自己:沒事兒,王大人不會無故陷人入官司的!見了他老人家,我必要訴冤的!
哪知這群衙差押她去見的並不是王雲鶴,也根本沒帶她到正堂,她就不幹了:“哎,你們要幹什麽?救命啊!王大人!有人要在你衙門裏害人啦!”全然沒了迎客時的從容斯文。
衙差好氣又好笑,衝她後腦勺來了一巴掌:“叫什麽?害你用到現在?”
季九娘也就喊了這一聲,衙差話音一落,她就又是個斯文的婦人了。衙差心道:這賣身的女人太會裝了,唱戲的一樣!真是不可信!也不知道那個小祝大人要問她什麽話,別叫她給哄了才好。
祝纓已等了一會兒了,季九娘被帶過來時,祝纓沒有絲毫的異樣。
季九娘到了之後發現這是一所小廳,心道:這也不是大堂啊!在這兒要審什麽?不是要我做證人?
抬頭一看,上麵坐著一個穿著綠色官服的少年,這就更奇怪了,要再多看兩眼,張班頭喝道:“你這婆娘,賊眼看什麽呢?!”
季九娘慌忙垂下眼睛,道:“妾身無狀。實因無故被鎖拿了來,不明就裏,故而失態。”
祝纓道:“九娘?”
季九娘見祝纓還是去年,時間過得太久了,她一時沒想起來,答道:“正是妾身。”
直到祝纓問道:“你家裏幾個小娘子,都是何來曆?”
季九娘忙說:“回官人的話,妾身的女兒來曆都是明明白白的,都是在冊的!並無私藏人口!”
祝纓道:“女兒明明白白,侄女呢?”
“您問珍珠?她前兩年才從別處來,也是在冊的。怎麽?她犯了什麽事嗎?她雖說是有些心眼兒,可斷不至於犯案吧?”
說著說著,季九娘的記憶複蘇了,她大著膽子又看了祝纓一眼:“咦?您不是……”
祝纓平靜地鼓勵她:“說下去。”
“呃……”季九娘被噎住了。
祝纓又問了珍珠的來曆,季九娘心下狐疑,仍是答道:“是妾身年輕時的一個姓喬的姐妹,後來分開了,妾在京城,她在原籍。後來她收養了個女兒,叫桂香。前幾年,妾的姐妹死了,桂香孤苦無依,說是經了些波折就來投奔妾了。妾見她彈得一手好琵琶,能在京城混口飯吃,也就留下了她。因桂香這名兒聽著不雅致,就改做了珍珠。”
祝纓道:“還有呢?”
“沒沒、沒了呀……”
“官妓流轉,這麽容易的?”
季九娘道:“隻要想,總是有辦法的。或有央告長官的,或有隨著長官往新的地方去的。再有,隻要在冊上,又不曾逃跑,換個地方也不算犯法。”
祝纓道:“珍珠多大了?生日是哪天?”
季九娘道:“哎喲,這哪記得清?她總有二十來歲了。”
張班頭道:“你們對外,年年都是十六歲。一年能過十二個生日,月月有孤老賀壽禮。”
季九娘癟了癟嘴:“官人,她說她二十了,我說,二十太大了,又冒充不了十三、四的,叫她說十六、七。她怎麽了?還是……誰家父母找上門來了?可不是在我這兒落的籍啊,我接手的時候她就在冊了!”
祝纓道:“她的腳,怎麽回事?”
“哦哦,那個啊,剛來不久,在屋裏睡迷了,忘了不是她原先住的地方了,不合一腳踩進了取暖的炭盆。哎喲,好好的一個人,就瘸了!”
祝纓道:“你記得她傷的那隻腳上可有什麽印記麽?”
季九娘道:“這上哪兒記去?”
祝纓吐了一口氣,道:“什麽時候的事?我要知道日子。”
“臘月二十三!快要祭灶了!”
祝纓先不讓她回家,而是讓衙差再去把珍珠給帶過來,又讓請京兆府借兩個婆子來。過不多時,兩個婆子先到,珍珠後至。
珍珠看著仍是嬌小的一個人,冒充十六、七歲雖然勉強,但她別有一股憂鬱的氣質,倒也不會有人太計較這個。珍珠先行了禮,後看向季九娘,季九娘道:“問你什麽就答什麽。”
祝纓問她:“從哪裏來?還有哪些家人?怎麽想到京城來的?”之類,她都搖頭說不記得了:“想京城繁華,就來了。”
祝纓又問她名字,珍珠道:“我們的名字,改與不改也就那個樣子了。”
“怎麽想到改叫嬋娟的?”
珍珠噎了一下,低聲道:“不懂事的時候覺得好聽。”
祝纓道:“九娘有話就說。”
季九娘道:“我怎麽不知道你還叫過嬋娟?”
珍珠道:“也沒分別。”
“比珍珠好。”季九娘喃喃地道。
祝纓又問她的腳,珍珠道:“睡迷了,我原先的屋子炭盆不放那兒。”
季九娘心頭起疑,她不看祝纓了,從祝纓的臉上實在看不出東西來,她的眼睛看向珍珠,眼神犀利了起來!珍珠卻一直低著頭,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祝纓道:“驗看吧。”
珍珠有點靦腆,仍是很乖順地坐在了一張椅子上,除去了鞋襪,露出一隻殘疾的腳來。腳的一側被烙得變形,上麵別說什麽香疤、齒痕,連原樣都不見了!像是有誰往一隻白嫩的足上貼了片粉色的凹凸不平的軟膠。但是祝纓卻知道,如果戳一戳,這“粉色軟膠”必是硌手的,彈性也不如正常的皮膚。
什麽痕跡都沒了。
婆子吸了口冷氣,有點可憐地看了珍珠一眼。珍珠的腳平靜地放著,細看時又帶點顫抖。祝纓道:“你已經知道了,對不對?”
珍珠什麽話也不說,顯得很無辜。祝纓將王雲鶴簽完的那張脫籍文書放到她的麵前,珍珠這才吃驚地抬頭看向祝纓,她已認出了祝纓,隻是沒有想到祝纓叫她來是做這個的!祝纓又把文書給季九娘看了,說:“既然認她是侄女,你們就好聚好散。什麽也別問、什麽也不要說出去。去把她的行李給她收拾好。”
季九娘道:“是。”
珍珠卻突然說:“我不走!”
祝纓道:“你總要見一見你親娘的。”
珍珠看著祝纓說:“我親娘早死了。大人,別聽了別人的鬼話,白白浪費了好心腸!”
祝纓道:“看來你是真的知道了。”
珍珠拚命否認,張班頭都忍不住懷疑是不是弄錯了,低低地喚了一聲:“小祝大人。”
祝纓道:“我自有安排。不送你回去,你也不是誰的奴婢家生子。見了你的親娘,你們自己商量怎麽過。”命衙役去把王婆子再請了來。
珍珠聽到“馮府的王媽媽”的時候,急了,說:“小祝大人,你!你找你的妻子就是了,找我做甚?我不是珍珠,也不是嬋娟!別叫人了!”
祝纓把脫籍文書袖了:“哦?”
珍珠道:“我是喬蓮香。”
張班頭摸著腦袋道:“這是怎麽回事?!”他很自覺地維持起了秩序,“你這小娘,把鞋襪穿好,老實回話。現在這像什麽樣子?!”
珍珠急急穿好了鞋襪,說:“真的!桂香的娘死了,就歸我娘養著,我叫蓮香,她就叫桂香,名字就是這麽來的!後來娘死了,桂香也得了重病快要死了,我說,你死了,我就一個人了,不知道流落去哪裏。
她臨死前告訴我說‘要是沒地方去了,就去找我娘,我依稀記得,自己的親娘姓沈,是京城馮府的夫人,家裏犯了罪被罰沒的。要是路上沒找到,又或天可憐見聽說平反昭雪了,就去京城!把我埋了,說你就是我,代我孝敬娘親。隻是娘親脾氣不好,因為容貌毀了常好發火,規矩又極大,忍一忍就好,總不能比在賤籍更差,好歹是個歸宿。’
後來聽說有個馮家昭雪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她說的那個馮家,有個盼頭比沒有強,我就來了。想遠遠看一眼,是不是桂香的家。到了沒幾天,聽說那個夫人……”
珍珠喘了口粗氣:“那個夫人,就是容毀……守貞……沒等上去相認,就又聽說什麽、什麽……義、義仆?我再、我再湊上去還有什麽意思?!還有什麽意思?!”
她訴說到一半,王婆子也來了。王婆子來時還不知道什麽事,也是惴惴,一時想是不是小娘子找到了,又想,那不應該叫她過來,該是知會府裏。卻又不知道什麽事會傳喚到她。
等見著了祝纓,心中又燃起希望:“姑爺?!小娘子找著了?”她眼睛四下一望,除了差役、三個老婆子,就是一個年輕小娘子,那也不是馮府的小娘子啊!
珍珠猛地轉身看向她,邁了一步,又縮了回去,重新變得很平靜。祝纓道:“是你的女兒找到了。”
王婆子驚喜了一下,四下張望祝纓數到了十,她才把眼睛看向珍珠,似乎有點無措,又有點畏縮。珍珠道:“大人,我說過了,我是蓮香,不是桂香更不是嬋娟,如今叫做珍珠。”
祝纓道:“你自己對她說。”
珍珠往前走了一步,王婆子退了一步,將頭別了開去,說:“姑爺,怕是姑爺弄錯了。骨肉連心,這不是我的女兒。”
祝纓道:“九娘啊!”
季九娘肚裏轉了八百回主意了,聽到叫她的名字,悚然一驚:“哎!”背上汗也出來了,看了祝纓一眼又飛快地低下頭去,心裏罵道:我就說陳大公子和那個姓馮的冒傻氣!這麽個狠角色,他們倒當人“單純”!還想擺弄人呢!
祝纓又說了一聲:“九娘啊。”
季九娘對珍珠道:“好孩子,你叫我一聲阿姨,就聽我一句勸,家裏頭哪個不想從良?你有這個機會,就算替桂香活著,成不成?當奴婢也比當官妓強啊!”
珍珠也往後縮了一步。祝纓把脫籍文書給了她,說:“反正文書我已經弄來了,沒有收回去的道理。你可以慢慢想。王媽媽,我給她脫籍了。我辦案子,順手,我不是你們馮家的奴才,沒有向馮府稟告的道理。你們府上、你男人知道不知道,跟我沒關係。”
張班頭看了他一眼,說:“小祝大人。”
祝纓道:“怎麽?難道我還要上趕著阿諛一個馮府嗎?他們家的事兒,幹我屁事兒!我大理寺辦不完的案子!你們京兆應付不盡的差使!龔案順手,撥亂反正而已。”
張班頭看一看珍珠,再看一看王婆子,又看一看季九娘,說:“哎喲,那是,她愛上哪兒上哪兒,又不是非得接著給哪家當奴才去。”
王婆子對祝纓福了一福,道:“姑爺,您這麽好心,給這小娘子脫了籍,她愛上哪兒,也不歸我這老婆子管了。”
祝纓道:“行,你們自己的事,自己籌劃。九娘啊,別人我不管,珍珠已經脫籍了,她要走,你不許攔,將她行李細軟還算給她。你們可以回去了,回去知道怎麽說嗎?”
季九娘咽了口唾沫,道:“您放心。”
“行,都散了吧。旁的事兒,你們都別管!”
一氣把三個女人都趕走了,她自己去向王雲鶴辭行。
……
王雲鶴沒監督她辦案,隻問一句:“辦好了?”
祝纓道:“算是吧。”
“哦?”
祝纓講方才的事講了,王雲鶴將眉頭一皺,道:“奇怪!你怎麽不追問了?!”
祝纓道:“追問出個什麽結果呢?您不會舍不得一張脫籍文書和一個跛足的妓-女吧?”
王雲鶴嚴肅地道:“不對!”
祝纓道:“您總叫我讀書,那我也考一考您——七竅成而混沌死,是什麽意思?”她把“死”字咬得很重。【1】
王雲鶴沉默了,道:“人命,大於天。”
祝纓道:“下官告退。這就回去寫結案。”
王雲鶴失笑,仿佛在沒話找話:“會寫公文了?”
祝纓道:“天下公文哪樣沒個模子照著套呢?都是前人智慧,我可不敢覺得自己比前人強了。”
王雲鶴的心情終於輕鬆了一點點,笑容也輕快了一點,道:“胡說。”
祝纓告辭出了京兆府,心情不好也不壞,回了大理寺去結案。大理寺也有出去辦差的,她來來回回並未引起懷疑,寫完了結案,拿去給鄭熹看,鄭熹道:“辦好了?”
祝纓道:“人都有自己的命,據我看,那個小娘子也不是沒有主意的人。以後她過得怎麽樣,與我也沒有什麽關係了。”
鄭熹道:“這麽想就對了!老實讀你的書去吧。”
祝纓在大理寺熬到落衙,打算去生藥鋪子再撩閑去。才出了宮門就見張班頭親自在外麵等著,說:“壞了!”
祝纓道:“怎麽就壞了?”
張班頭道:“我就說事兒不對嘛!就在剛才,那個王婆子投案來了!在衙門口,驚起了好大一群人!她說,當年,她沒拿女兒換馮家小娘子!隨馮夫人流放的一直就是夫人的親生骨肉!起先找回來的那一個,就是後來死的那一個,根本不是馮家的小娘子。什麽義仆,都是假的!”
祝纓道:“什麽?!!!她說了?!!!她什麽意思啊?!!!”
張班頭道:“可說呢!這麽一想也是,就算當豪門丫頭,也比當官妓強呐!又是義仆之家,為主人家受罪的,怎麽不得回去好好補償?她硬是不討回去!哪像個親娘?”
“她是失心瘋了嗎?”
張班頭道:“自己女兒死了,沒指望了?遷怒主人家?所以胡說八道?您明明給了她一個女兒啊!難道是嫌珍珠的出身?”
其實都不是,因是王婆子回了自己家,又與丈夫起了爭執。她的丈夫起先是責怪她沒有看好小娘子,後來馮府出殯了,這丈夫也就與主人家一個意思,不要再節外生枝,權當是死了。哪知王婆子不甘心,還要找,丈夫跟她講不通道理,就用了天下丈夫的通用手法——打。
這都沒讓王婆子回心轉意,還是瘋了一樣的找。今天見到祝纓,更勾起她的念想,與丈夫爭執時,就提到了祝纓。她丈夫說:“他們家恨夫人打了他父母,不會再幫忙的!人死了就是死了!再說了,就算活著,也沒用了!哪家公婆能容下仇人的閨女做兒媳?沒用的!他父母知道了,必不許的!你別做夢了!小娘子私逃,也是不孝!親娘都當她死了。你個婆子操的哪門子心?”
王婆子無計可施,祝纓是最後的救命稻草,除了他再沒有別人來幫自己了,就跑到了京兆府門前投案來了,引來了好大一群人圍觀。
王雲鶴沒想到這個婆子能瘋到這樣,急忙命人把王婆子帶入,又命人去往馮府送信。張班頭今天當差的時間到了,落衙後就不是他的班了,見狀給祝纓通風報信來了,問道:“那咱們白天弄的那個事兒,怎麽辦?”
祝纓道:“這婆子發的什麽瘋啊?!她還說了什麽?”
“不知道,我隻聽了她在衙門口說的那些就過來了。大人將她收監,那就不是我能問的了。我說,不會牽連到今天,咱們吧?”
祝纓道:“輪不到你我呢……”她喃喃地道,“陳大公子得發瘋了。”
此時正是落衙的時候,官員都出皇城回家,陳萌也落衙從皇城裏出來,看到祝纓還打了個招呼。他被管氏收拾了一頓後又被父親教訓了一回,好像有點長進了。祝纓道:“大公子,令姨母府上,究竟怎麽了?”
陳萌還不知道:“什麽?”
祝纓道:“一個好消息。”
“?”
“我借著龔案,把那位義仆的女兒找到了。她說她不是,那人已經死了,她冒用了那人的身份,一路到了京城,叫珍珠。”
陳萌被嗆到了,咳嗽了一陣,道:“也……可以。我們出錢,給她置一份嫁妝,好好地發嫁。讓她以後替那人盡孝。”
“還有一個壞消息。”
“嗯?”
“就在剛才,王婆子到京兆府投案,說自己不是義仆,當年沒拿女兒換令表妹。那花姐就不是冠群。這婆子成我嶽母了。哦,前嶽母。你得給我個說法了。”
陳萌品了一下,臉上各種顏色轉了一圈兒,飛快地說:“你且不要著急,我去尋家父!舅舅!啊!這個該死的娘們兒!”
祝纓對張班頭道:“舅舅,咱們去京兆府?”
張班頭腿都軟了:“小祝大人,莫開這等玩笑。請……”
兩人到了京兆府,見有許多百姓還沒散去,都在議論著剛才的事兒。張班頭問了一下,說:“已經派人知會馮府,馮府的人還沒來。”
祝纓道:“醜聞啊!”她心裏發了狠,這破爛婆子再出什麽事兒,她都不管了!
然後還得裝成生氣的樣子去見王雲鶴。
……
王雲鶴背著手,堂下跪著個王婆子,四下除了衙役無人圍觀。聽說祝纓來了,他沉著臉道:“他還來幹什麽?”
衙役出來就請祝纓:“小祝大人請回。我們大人辦案,從來不受請托。”
祝纓道:“我是苦主。”
王雲鶴隻得讓她進來,問道:“你是什麽苦主?”
祝纓道:“說來慚愧,下官兩年前曾做個贅婿,後來妻子的親舅舅找上門來,說,拙荊本該姓馮,是姓沈家的外甥女兒……”
王雲鶴“啊”了一聲。
祝纓苦笑道:“後來您也知道的,下官入獄,家父家母求上門,被馮府當成騙子給打了。這門親不散也得散了。”
王雲鶴有點同情地看看她,又看看王婆子,王婆子道:“姑爺,您隻管放心,等他們都到了,我自然都招出來!”
王雲鶴怒道:“你還能有隱情嗎?!”
王婆子低頭不語,王雲鶴氣得真想把她先把個二十大板,但是一看她瘦骨伶仃的樣子又怕把她打死了。隻得耐著性子等著馮府派了個管事帶著王婆子的丈夫過來,沈府也派了個管事來,陳萌自己倒是親自來了。
王婆子的丈夫就要揪打妻子,被王雲鶴喝住了!
王雲鶴命王婆子:“從實招來!”
王婆子道:“夫人不到,我不說。誰也別想知道真正的小娘子去了哪裏!”
王雲鶴道:“怎麽?你不是說……”
王婆子仰起了臉,眼睛亮得嚇人。王雲鶴就派人去請馮夫人,馮夫人仍舊不來,馮大郎代表母親過來了。王婆子依舊不說:“夫人不來,誰也別想知道是怎麽回事兒。哪怕我死了,日後翻出什麽來可別怪我!”
陳萌怒道:“我去請!”
到了宵禁的時候,他“請”來了一個被拖得踉踉蹌蹌的馮夫人。
馮夫人看到王婆子,冷聲道:“你這個忘恩負義的賤人!我馮家白養你了!”
王婆子道:“好夫人,高貴人,我的大善人,你沒種過一粒米、沒織過一寸布,吃的是我兄弟種的糧,穿的是我繡的衣,反是你養我了?賣身的皮肉錢養的我嗎?!”
馮夫人一口老血噴了出來。
王婆子的丈夫搶上前給了她一巴掌,王婆子口鼻出血,眼看丈夫被拉走,說:“你這個廢物,除了打老婆、出賣親生骨肉換主子不愛嚼的剩骨頭還有別的本事嗎?”
再對王雲鶴道:“夫人來了,我便說。那個畜生親生骨肉都能拿來換名聲,我不是畜生,畜牲都知道護犢子!夫人是當娘的人,我也是當娘的人!誰生孩子不是十月懷胎?就她辛苦難得?她還沒我疼孩子呢!我生下孩子出月子沒多久就去給小娘子當乳母。您不覺得奇怪麽?掉包了,夫人怎麽沒認出自己的孩子?她從生下孩子就說體弱,聽不得吵鬧,孩子都是我帶大的。
他們叫我拿了親生的來換,我沒換,我說,我也要給孩子留個記號,就往他們燙的疤上咬了一口。再把我自己的孩子抱了回來,也燙上疤。他們就接了我的孩子走了。”
她又對祝纓道:“我老婆子醃臢,您也甭在意,我也不是小娘子親娘。他們找乳母,怕自己的孩子吃不飽,不許我喂自己的孩子。那孩子才滿月,也沒人管,病死了。那個畜生天天陪著主子東奔西跑,自家事也不曉得,我就在育嬰堂揀了一個來。告訴他這是他孩子,剛生的孩子,一天一個樣兒,他沒起疑。您接著找小娘子吧。”
祝纓目瞪口呆,終於被一個人震驚了一回。
馮夫人已經厥過去了,馮大郎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隻有陳萌還算正常,說:“王大人,此事……”
王雲鶴道:“我自會秉公而斷。”
王婆子的丈夫雙目赤紅:“我殺了你這個賤人!”
王婆子仰天大笑:“你不如自己抹脖子去!你主子有今天,都是你、都是你!你表的什麽忠心?當的什麽狗?!狗通人性,你不通!你不通人性!”
眾人看向她時,隻見她的胸口插了一把剪刀,鮮血從衣裳上洇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