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平衡
蘇匡眼巴巴地看著祝纓跟著裴清出去了,身邊同僚們異樣的眼光不是他難受的根源,依舊做著主簿、頂頭上司如今又有重新重視自己心中的競爭對手的苗頭才是。
他堅持留到了最後,還想向鄭熹爭取一下,一樁比較大的案子,涉及到了禁軍的將領、還要跟京兆府磨牙,再多添他一個人也不算多呀!
鄭熹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在打什麽主意,等他上前請求:“大人,下官也想為大理寺盡綿薄之力。”
鄭熹笑了:“又坐不住了?”
蘇匡道:“食君之祿擔君之憂,飽食終日無所事事,下官心中不安。”
鄭熹道:“那就學著讓自己安靜下來。”
蘇匡猜不透這話是什麽意思,他偷偷看了鄭熹一眼,躊躇著不知道接什麽話好,試探地問了一句:“那下官……”
鄭熹心中搖頭,這個蘇匡能力也是有一些的、也肯做事,但是太容易被他的那些小念頭蒙眼。眼界既窄就容易看不清路,容易犯昏,這個毛病不改就容易出事。鄭熹道:“不要畫蛇添足。”
蘇匡心道,我去參與個案子,怎麽就算畫蛇添足了呢?
鄭熹道:“你也去讀讀書吧。”
蘇匡想到祝纓被按著讀了兩年書不由心頭一涼:難道我也要耽誤兩年?
再看鄭熹,並沒有給他解釋的意思。蘇匡心中惴惴,想到自己這兩年的精神昂揚,心底是覺得祝纓這小子是完了,怕是要這麽坐著冷板凳到死。如今要是換了他自己這樣,他的冷汗都出來了。
他躬身出來,心道:祝纓這小子,這是怎麽翻的身呢?今天與裴少卿出去辦案的本該是我呀!我又該如何……
……——
這邊蘇匡重新估量祝纓,並不知道祝纓心裏不愛管這個案子。以她對周遊的了解,不能說這個人不會殺人,而是以他的出身、亡父的麵子、一堆的叔伯,以及他的母親、祖母這些情麵,殺個把人,恐怕隻是個暫時罷官、賠錢的下場。
那就太沒意思了!
這容易讓她想起甘澤表妹的事兒,明明就是被害、明明找到了凶手,按法來判,王雲鶴都不會判罪犯死刑。
那一個,她還能暗中做點小動作。周遊如果真的有罪,她也不是不能操作,然而保周遊的人更多,多到足以讓她的小動作發揮不了作用。比如挨板子,周遊不用挨,那這一條就沒用。比如押解的路上,周遊的家人、長輩完全可以安排許多人隨行護送,他可能連枷都不用扛。
偏偏這樣的一個人,看鄭熹的意思,還想回護一下。否則他不必同意禁軍所請,反正周遊的品級在那裏,京兆府先過一遍篩子,讓周遊受點磋磨再交給大理寺,大理寺等著就是了!鄭熹固然不會死保周遊,然而在職權範圍之內,他不介意給周遊提供一點便利。
祝纓認為自己這麽猜是不會錯的。
而鄭熹用自己,估計是想讓自己先跟著看一下,評估一下這個案子的實際情況。或許還有一點考驗自己的意思,一則考驗查案的能力,二則考驗自己如何對待周遊。
祝纓就更不開心了。
她的不開心,還有一部分是跟自己生氣——竟沒有當場拒絕鄭熹,並且跟鄭熹直白地講了自己上述的心態,表達一下不滿。可惡!全因是當著大理寺的這些個同僚,不能太撅了上官的麵子。
那一邊裴清的心情也不是很好,他知道周遊,這個人不好不壞的,麻煩的是這個傻子背後的那些人。一個一個的,為了顯得自己情深義重,一起護著這麽個小傻子,淨添麻煩!要他說,就該讓王雲鶴好好收拾收拾這個傻子,興許能讓他長進一些。然而禁軍出麵了,又不能完全不給麵子。
裴清已經打定了主意,這事兒不能全搶過來,得讓京兆也摻和進來。反正最後還得刑部給複核一下,有時尚書保著周遊呢。
哼!
他兩個的表情不太好,隨行的小吏們就更不敢說話了。禁軍的李校尉陪著小心,小心地說:“咱們備了馬。”
裴清道:“禁軍對自己人果然上心。”
李校尉道:“我們大將軍說,實在慚愧,本來不想管的。可是吧,是在花街……這就……說出去不好聽。”
屁,你們才不在乎好聽不好聽呢!祝纓暗罵,但是借著這個話頭替裴清問:“老李,你知道詳情麽?先說說,也好跟京兆打擂台,不然我們兩眼一抹黑的一頭紮進去,再叫京兆府給撅了回來,我們失了麵子事小,耽誤了案子事大。”
李校尉忙說:“這邊請。說來也是簡單,就是周將軍昨天夜裏不當值,今天他也該著休息的,他從宮裏出來就去了相好的家。那個地方,您知道的,男人嘛,在年輕貌美的女子麵前是不肯失了場麵的,再有了一點酒,與人起了爭執的時候就寸步不讓。後來,被人拉開了,他還放了個狠話,讓人家等著,要弄死人家。”
裴清說:“呸!”
李校尉道:“可不是,事情就壞在那張嘴上了!當天晚上,他就留宿娼家,哪知道那一位也留宿在那裏,兩人住了個斜對門兒。他在那邊睡到日上三竿,摟著個小娘子還沒醒,門就被人砸開了。那一位與他起爭執的人連同陪宿的妓-女一起死在了屋裏**。”
裴清道:“那也未必就會懷疑到他身上。”
“男的脖子被砍了十幾刀,頭都快砍下來了,隻有一點皮連著,女的被當胸捅了幾下,半張臉都要被撕下來了。最要命的是,那刀……像是周將軍的。”
裴清皺眉道:“周遊?他?”
李校尉道:“是吧?您也覺得不像是他能幹出來的事兒吧?哪有殺完人還留下來睡覺的呢?且往日無怨近日無仇的,他何必?”
祝纓冷不丁地說了一句:“他心大,可能不覺得這是什麽大事兒呢?”
裴清也點頭,手法凶殘不像,但是這大大咧咧不以為然的樣子,太像。
李校尉想了一下,道:“他一個公子哥兒,手段不像,要說他指使豪奴幹的,可能有點兒,親自幹,不像。沒必要拿自己的刀不是?哎喲,馬來了!快,牽過來!”
祝纓看裴清上了馬,自己也翻身上馬,禁軍的人目送他們一行人去京兆衙門,還有人小聲對祝纓說:“小祝,拜托。”
祝纓俯下身,問道:“你跟周遊這麽好了?”
那人一攤手:“人家未必瞧得上我,可畢竟是禁軍。”
得,自己人的臉麵,得維護,尤其是“軍”這種地方。
祝纓跟著裴清到了京兆衙門,遠遠的一行人就勒住了馬,祝纓站在馬蹬上眺望一回,坐回來怒望李校尉:“老李!你給我說清楚!你是怎麽哄了鄭大人,騙了裴大人帶著我們過來!”
李校尉道:“怎麽會是騙的呢?”
祝纓不用裴清發話就先質問:“你老實交待,死的人是誰?!我呸了!我就說,怎麽一個遲早要轉大理寺過目的案子你們非得要我們來提前插手!苦主是南軍的人吧?!”
宮北城南,守衛皇宮的按地理算北軍,守護京城的,按地理來說算南軍,各自紮營的地方也是這麽個方位。兩軍大致上穿的差不離,但是北軍穿得更好些,裝飾上也有些微的差異。這些是久居京城的人都知道的,而金良算是南軍的人,所以祝纓知道得又比一般人更清楚一點。她隻這一看,就認出來圍著京兆衙門鬧說法的二、三十號軍人,是南軍的將束,而與他們對峙的幾十號人,像是北軍的人——他們倒是有些沒穿號衣,但是有幾個人祝纓瞧著臉熟啊!
裴清也注視李校尉。李校尉苦哈哈地道:“我也不太清楚。”
“那就揀你清楚的說。”祝纓這會兒可不鬆口了。
李校尉顯然也是有點準備的,他說:“那一個,好像是南軍那裏的一個校尉。”
裴清就看著祝纓跟李校尉掰扯:“一個校尉能有這麽大的陣仗?!”
李校尉道:“好吧,他本來是個校尉,但是身上也有個將軍的散官。跟周遊一樣。小祝你看,雙方都是官員,不涉京城百姓,得歸你們大理寺管了吧?”落王雲鶴手裏,當官兒的都不會太好看,尤其還是風流輕狂之下的凶案。
得要臉!
他跳下馬來,給裴清作揖,裴清道:“大庭廣眾之下,你著禁軍服色,這樣成何體統。唉,走吧。”
來都來了,他懷疑鄭熹已經猜到了什麽。
李校尉大喜過望:“請。”
祝纓對他說:“老李,你怎麽這麽熱心他?為他陪笑?”
李校尉苦著臉:“大將軍命我來,我能不來麽?小祝,拜托拜托。”
祝纓低聲道:“那得看京兆府怎麽想的。咱們要是弄了人回去,得出個兒戲的結論,京兆府必是不依的。”
李校尉道:“先把人弄出來才好。”
……
裴清已聽了李校尉所說的案情,也沒有全信,也覺得要與京兆府先碰個麵才好。一行人來到衙前,隻見衙役們正在努力隔開兩夥軍人,免得這群專職砍殺的人打起來。兩邊都還算克製,但火氣也都漲了起來。
祝纓往南軍那邊一看,果然沒有金良,就這幾十個人,如果有金良那才要奇怪了呢。她跟著裴清進了京兆府衙。
小吏們吆喝著:“大理寺裴少卿到了!兩下讓開!”
大理寺來人了,兩邊可都不怕,都鼓噪,要大理寺:“必要給咱們個公道!不許偏袒他們!”有南軍的人認出了李校尉:“嘿!拉偏架的來了!”就又要攔。
京兆衙門的人也有經驗,喝道:“天子腳下,軍人鼓噪,是要造反嗎?”兩邊喧鬧的聲音才小了一點。
祝纓跟著裴清走進了京兆府衙。
與以往祝纓拿個條子過來協調案卷的時候不同,那時候時候祝纓甚至可以見到王雲鶴,現在兩個衙門正式的交涉,大理寺派出個少卿過來,京兆府也就出了個少尹來應對。
京兆府的少尹有兩位,是為襄助府尹處理事務的。今天出來的這位少尹祝纓也見過,也是個幹練的人,叫做範紹基。兩下見過麵,祝纓也老老實實給他行禮。範紹基以前見祝纓的時候通常會微笑一下,點個頭,有時候因王雲鶴的麵子再給兩句鼓勵。今天隻略一頷首而已。
範紹基與裴清互稱表字,笑道:“子澄,無事不登三寶殿,來必有因!”
裴清道:“承德既知我意,何不行個方便?”
範紹基搖搖頭:“恐怕是不太方便的。”
兩人一邊說一邊往裏走,裴清就問範紹基案情:“總要報到大理寺的,你看外麵,死者恐怕也不簡單吧?”
範紹基道:“既然總是要報過去的,你又何必急在此一時?”
兩人磨著牙,到了堂內,賓主坐下,就開始掰扯起案件管轄的問題了。範紹基說,案子裏不但死了軍官還死了妓-女,案發地點是京兆府,所以這個事兒,京兆衙是有權管的。裴清因知道鄭熹的底線是共同審理,所以不慌不忙,說兩邊的品級都到五品了,尤其是嫌犯的品級是五品,大理寺能管得著。
祝纓等人就在一邊聽著,祝纓還是頭一回這麽近的聽兩個高官扯皮。兩邊僵持不下時,裴清道:“範兄,不如在下去拜見一下王京兆,如何?”
範紹基道:“看來是我慢待裴兄了。”
兩邊互不相讓,裴清隻得說了:“京兆府的案子也非止一個,犯法的官員也非止一個。為何就盯上了他不放?要行文,我大理寺自可移文來。又或者,要王京兆與我們鄭大理協商?那豈不是顯得我們無能了?你我同朝為官,都是為了陛下。”
範紹基也誠懇地說:“正是為了陛下,京兆府必竭盡所能。”
扯了半天,還是沒結果。
祝纓忽然說:“京兆府,能關得住五品官嗎?”
範紹基一挑眉,裴清喝道:“不懂規矩。”
祝纓道:“正是因為規矩呢。少尹,大理寺能審官、扣押官員,您這兒就不太方便了吧?”
就以她親身經曆的事來說,王婆子夏氏投案,馮、沈兩家一開始都沒有親自到場,來的都是管家,陳萌那是意識到事情不對才過來的。所有故事裏能拘官到案的青天,都得有相當強的手段才行,否則人家就是不來!所謂刑不上大夫,他們可以選擇不到場。你可判,判完了,還得上報複核。
殺人案,嫌犯就是死不開口,你能怎地?現在雖然你當場把人拿住了,但是他要走,你要硬攔,就失禮了。
大理寺這裏呢,五品以上官員犯事,必須得過他們的手,也能關押,也能問訊。勾到皇城裏,也不算辱沒了這些不法官員。如今不過是稍稍提前一步。
範紹基皺眉看著祝纓,祝纓誠懇地說:“大理寺也不會私放人犯。除非陛下有旨。”
範紹基猶豫了一下,他是知道王雲鶴的計劃的,王雲鶴整頓京城之後,街麵上幹淨了許多,但是王雲鶴還是有些不滿意京兆紈絝們的風氣,在第一輪整完了過於張揚的京城權貴之後,王雲鶴想繼續整一整紈絝們的麵貌。這群紈絝,在王雲鶴才上任的時候老實了一段時間,這兩年他們又憋不住了。人一旦權勢財富高於他人,是很難自律地不去展示高人一等的,紈絝們的高人一等則通常通過作踐人來展示。
周遊也算是撞槍口上了。他平常就有些不著四六,也是紈絝堆裏的一號人物,還成了嫌犯,怎麽也不可能輕飄飄就放過了他。
範紹基說:“人在京兆府,除非陛下有旨,誰也不能放走人犯的。”
裴清微微一笑:“恐怕不能夠吧?你們能在明天早朝之前給周遊定個殺人的罪過?如果不能,可就麻煩了。不對,不用明天,鍾尚書、時尚書還有幾位大人甚至是陛下,現在恐怕已經知道了。就算依法,也不是現在這樣不是?”
兩個又扯一回皮,裴清覺得差不多了,再次求見王雲鶴,這一回範紹基說:“稍等。”
出去轉了一下,就請來了王雲鶴。
兩下見過禮,王雲鶴是一臉的嚴肅,裴清也更加正經了,他轉達了鄭熹的意思。王雲鶴則是咬定:“若皇城之內,不歸京兆府管,出宮城、皇城之外,官民人等,京兆府怎能置之不理?”
裴清則重申了大理寺不會私縱人犯,並且說:“大理寺自複核舊案以來,又接手龔劼逆案,辦得如何您是看在眼裏的。”
王雲鶴仍然皺眉。
祝纓道:“三位大人,下官有一言容稟。”
王雲鶴點點頭,祝纓道:“本案所慮,乃是嫌犯不能收押問訊,問詢審判不能公正。其實一個周遊於京兆、大理都不算大事,隻要說服周遊的叔伯們略放放手就行了。”
那確實,這些叔伯給他慣的,同樣是犯了賤,親爹能打他個半死,叔伯們都隻是“可憐他自幼喪父,我們好好教導就是”,苦口婆心地訓幾句了事,完了還得給他擦屁股。
範紹基懷疑地問:“你能說服他們?”
祝纓道:“誰也不能管誰一輩子,這件事上讓他們讓步不就行了?”
正說著,鍾宜和姚侍郎還真的來了!姚侍郎乃是刑部的侍郎,與鍾宜也是一路。
王雲鶴笑了:“很好。”
兩位見到王雲鶴,又看了一下裴清,鍾宜的目光還在祝纓身上停留了一下,覺得有點眼熟,卻也一晃而過。兩人都想先把周遊給撈出來。姚侍郎自不必說,鍾宜也是前刑部尚書,兩人都懂案件的管轄問題,反正,京兆府也定不了周遊的罪,那他們把一個官員帶走,有什麽問題?姚侍郎道:“京兆府要問案,先讓他回家,要問的時候隨時上門問嘛。把人關京兆府裏算怎麽一回事?”
至少,得先把人帶過來見一見吧?
王雲鶴便命人把周遊給帶了過來,周遊一見叔叔伯伯就委屈地大叫:“世叔!世伯!我冤枉啊!他們不問青紅皂白就聽了個臭奴才的話就把我拿了來!”他在京兆府被當嫌犯關了好一陣兒,委屈大了!
鍾宜大驚:“你的臉怎麽了?京兆!可不興毆打官員啊!”
王雲鶴沒好氣地道:“是他在娼家與人爭風吃醋互毆的!”
鍾宜鬧了個大紅臉。
祝纓翻了個白眼,看著這叔慈侄孝的場景。周遊說:“世叔,不怪我的!”鍾宜和姚侍郎都還要訓他:“都是因為你不謹慎!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倒好,竟在凶案現場亂逛!”
王雲鶴道:“他是嫌犯。”
“我不是!”
祝纓就插個嘴,說:“王大人,還請將嫌犯移交大理寺吧。”
周遊怒瞪祝纓,祝纓這兩年躥個兒,個頭雖不能與彪形大漢相比,也是個高挑的姑娘,比周遊隻矮不到兩寸,甚至高於一些個頭不那麽高的男子,周遊一時沒認出來。他死盯著這個死矮子,怒道:“死矮子,你是什麽東西?!”
鍾宜眉頭皺了起來:“胡鬧!”
祝纓很誠實地說:“下官大理寺司直,祝纓。”
這個名字有點耳熟,周遊想了一下,從大理寺想到了鄭熹,從鄭熹想到了:“原來是你!你們是不是故意來看我出醜,要折磨我的?!”
祝纓流利地兩手一攤,順溜地說:“你要這麽想我也沒辦法。”
然後對喝止周遊的鍾宜道:“尚書,您看,周將軍連自己的嘴巴都管不住,您不能指望他能管住自己的腿吧?哪怕您親自在他府裏守著,恐怕也是守不住這麽個青年將軍的。他一旦出府,再有個意外就誰也說不好了。”
鍾宜皺起了眉頭。
祝纓道:“死的是南軍的人,人家的袍澤正堵在外頭呢。擱街上遇著,蒙上麻袋打一頓算輕的。拋屍荒野,說他是畏罪潛逃……”
“呸!你放屁!我才不是凶手!”
祝纓道:“周將軍能遏製住親自找到凶手的念頭嗎?如果不能,一個大活人他往外一跑,大把的意外等著他。”
鍾宜點點頭,這個世侄是真的不太知道天高地厚的。
裴清順勢說:“不如交給大理寺,一則人在皇城,外麵是禁軍,內裏是大理寺的人,安全。二則,大理寺也會查明真相不是?當然了,案子發生在京兆轄內,京兆也沒有袖手旁觀的道理,不如兩家精誠合作。如果擔心周將軍的安危,可以常來探望嘛!龔逆在大理寺都好好地住了兩年多呢。”
“什麽?坐牢?我才不要!”
祝纓道:“如果他是被冤枉的,還得防著真凶再對他動手,反汙他個畏罪自殺。”
鍾宜與姚侍郎對望一眼,都說:“可以!我們回去請旨。”
當下,由大理寺與禁軍把人給押回了皇城。周遊一路還要喊:“我又沒殺人,憑什麽關我到大理寺?我才不要被鄭熹那個假正經的管著!”
祝纓與裴清就由著他丟人,他一喊,南軍心裏還能平衡一點。祝纓又對南軍抱拳:“王京兆本就會秉公而斷,你們偏要與禁軍對峙,弄得大家下不來台,大理寺不得不來參與一下。如今大理寺與京兆請旨共辦此案,案子上達天聽,你們總該放心了。”
禁軍臉上一喜,南軍又狐疑起來。祝纓等人趁機把周遊帶走了,王雲鶴也一同去麵見皇帝。
王雲鶴心中是不痛快的,不過周遊有人保駕他也是有預料的,能讓他坐一回牢,也算是一種警示。當務之急,還是趕緊把凶手找到。即使犯人不是周遊,死的也是一個五品官,且死狀淒慘。南軍喊著:“剿匪平叛都沒死的,死在這裏,冤!”
也確實。
到了皇城,周遊先給放在外麵展覽,王雲鶴、鍾宜等人與鄭熹一同去見皇帝,出來就得了個協同辦案的旨意。
周遊站在外麵,開始還大聲喊冤,後來喊累了,看到鍾宜等人出來委屈得不行,眼圈兒都紅了,硬是沒哭。沒想到鍾宜對鄭熹說:“萬事拜托了!”姚侍郎也說:“我就不參與啦!”鄭熹道:“說好了的,你刑部派兩個人過來伺候著,免教他出了什麽意外我反而說不清楚了。”
周遊更害怕了:“你!”
最終,姚侍郎還是派了兩個刑部的人過來就住周遊隔壁陪著,輪流到周遊的囚室裏跟他說話。周遊住的待遇極好,是原來龔劼那間。
祝纓心中不忿:這投胎投得好,連坐牢都跟別人不一樣!
……
鄭熹比周遊更會投胎,不但身份更高,腦子也更好,現在“坐牢都跟別人不一樣”的那個正攥在他的手裏。
周遊關牢裏瞎嚎,先是不吃飯,鄭熹也先不理他,而是對裴清和祝纓說:“這個案子,你們先盯著。”裴清就問他:“您不親自過問嗎?”
鄭熹兩手一攤:“我去審他,他能跟我放賴,等我收拾完了他,時間也耽誤了。陛下的原話,人也不能一直關著,限期破案。”
裴清忙問:“多久?”
“十五天。”
“才能關他十五天?”
鄭熹道:“你還想關他多久?去吧。”
祝纓道:“那我也不去了吧,他瞅著我就開始罵您。”
鄭熹咳嗽了一聲:“那你先留一下,等下你去京兆府,與他們去看案發地。”
“是。”
一等裴清離開,祝纓看就隻有她一個人了,開始跟鄭熹放賴:“您為什麽管他呀?就為禁軍的麵子?不會吧不會吧?等到陛下讓您管了您再管嘛!”也好讓他在王雲鶴手裏多擔驚受怕幾天。
鄭熹道:“他有個好嶽母,好了,說說你怎麽看這個案子。”
祝纓道:“嶽母?”
鄭熹道:“他的妻子是個宗女。”
“那是嶽父好。”
“嗯,但是他嶽母是我母親的手帕交。”
“他走什麽狗屎運娶上好媳婦兒的?有您比著,還有嶽母能看得上他?”祝纓十分不解的,“您怎麽能坐看好姑娘掉他手裏呢?有好媳婦還夜宿娼家?”
鄭熹道:“姚侍郎做的媒、鍾尚書做的保、葉大將軍證的婚、陛下賜的禮。他長得也平頭正臉,兩家門當戶對,你說呢?”
祝纓心說,我說他們瞎眼。
鄭熹道:“說說。”
祝纓心說,不就是王京兆剛正不阿,你還得講這些個人情麽?我知道,你倆不是一樣的人。
她歎了口氣:“王大人要是個酷吏就好了。”酷吏才不會這麽容易妥協,就是欺負老實人王雲鶴還守你們那個破法。
“胡說八道!說正事!”
祝纓道:“說不好,他鬼喊鬼叫的,跟真受了冤枉似的。李校尉說的那些個呢,好像他隻是倒黴與人發生了爭執,然後那個人死了。可是他臉上帶傷,說是之前毆鬥,可見不止是爭執,不然也不能懷疑上他。至於是不是他殺的人,那個刀有點太明顯了。不過,也可能是故意為之,就這麽明顯,反過來好拿這個來開脫自己。他的脾性,說是就要看看殺了人自己還沒事兒,也不是不可能。他一向萬事不操心,自有人為他效勞的。不過他養尊處優的,不太像能殺得了南軍的練家子。歸根究底,還是要看證據。”
鄭熹點點頭,道:“還算有理。”有點怨氣,但也還算就事論事。
他說:“那你看去吧。”
祝纓道:“那得給我幾個人啊。”
鄭熹問道:“你要什麽樣的人?”
祝纓道:“仵作咱們得有吧?還有幾個跑腿、打聽消息的也得有呐,要是再給我個同僚一道就更好啦。”
鄭熹笑罵:“你還敢點同僚?要誰?”
祝纓道:“您看鮑評事成不?我跟他一年進來的,我是生背書的,我看他那會兒律條其實比我熟的。”
鄭熹道:“也好,就你們兩個去吧。”
祝纓於是把鮑評事也拉了過來,鮑評事就知道可能是祝纓的推薦了。因為蘇匡想爭這個沒爭上,鮑評事自認自己比蘇匡還要差一點,無論是不是鄭熹想到了自己,至少祝纓是支持的。
他對祝纓一拱手,祝纓道:“那咱們走著?”
兩人從鄭熹那裏領了個令,又去找了大理寺自己的一個仵作田仵作,再帶幾個小吏,一同前往了京兆府打個招呼。
京兆府裏好些人現在看祝纓就有點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了,連之前比較熟的班頭都有點陰氣怪氣地說:“小祝大人,稀客、稀客。”
祝纓一點也不臉紅,說:“也沒什麽稀罕的,我才剛來過,你忘啦?”
班頭一噎,被她的不要臉震驚了!王大人以前那麽照顧你,你就這麽回報的?從京兆府搶案子?個王八犢子!
祝纓沒事人一樣地求見王雲鶴,班頭說:“等著。”
祝纓也就慢慢地等,她看班頭這樣子就知道,他們會讓自己多等一會兒,不過沒關係,她現在越狼狽、等越久,等會兒京兆府就得多給大理寺一點讓步。
就在鮑評事開始捶腿的時候,班頭出來說:“王大人有請。”
祝纓在進門的時候,絆了鮑評事一腳!成日作假的神棍手腳何等快,王雲鶴一抬頭就隻看到鮑評事:“怎麽回事?”
鮑評事委屈極了:“許是下官的腿不經站。”
王雲鶴歎了口氣,果然沒有為難他們,許他們去看屍體,也讓人帶他們去看現場。班頭極輕地哼了一聲,王雲鶴道:“你們呐,不許為難他,難道這件事是他能做得了主的嗎?”
祝纓瞅了瞅鞋尖。
班頭的態度也沒有變好多少,動作僵硬地:“請。”
兩具屍身還在京兆衙府的仵作房裏,裏麵陰森森的,放了冰還挺涼的。楊仵作看到祝纓也是有點搖頭歎氣,說:“都在這裏了,請看吧。”
他與田仵作都是仵作,同行之間也是見過的,兩人拱手,楊仵作說:“你先看,看完咱們再說。”又冷淡地問祝纓要不要也看一看。
祝纓自是要看的,她的本事大多是楊仵作教的,一看之下,發現李校尉說的“脖子快被砍斷了”一點也沒誇張,甚至還略去了一些細節,比如,這脖子被砍的切口就像個被新手砍的破樹樁似的,斷茬砍得亂七八糟的。臉上也有點淤傷,估計是鬥毆留下的,不過看起來比周遊的輕。
田仵作又看屍體的身上,楊仵作說:“女屍麽……身上就不太好看了。穩婆看過了,都是傷!嘖!這位將軍,花樣夠多的,癖好也不大能見得人。”
祝纓隻看她露在外麵的部分,已經麵目全非了,一頭淩亂的黑發顯得很年輕,發間要掉不掉地簪著一朵漂亮的絹花。身上的衣裙也是顏色鮮豔的,腳上一雙繡花鞋。祝纓伸手量了一下鞋子的長度,楊仵作沒攔著,祝纓趁機把人家鞋子扒了,在人家腳上捏了兩下又看了看鞋底,順手再給鞋子穿上了。
她露出來的手臂上有傷痕,脖子上也有傷痕。揭開覆屍的白布,胸口被插了幾刀,衣裳洇了一片,已然凝成暗紅。
楊仵作道:“就這麽些啦。”
祝纓又問證人,楊仵作道:“那可不歸我管啦。京兆府可不扣押證人呐!”
祝纓知道他現在不待見自己,也不辯解,對鮑評事道:“咱們走吧。”
她想趕緊再去案發現場看一下,娼家迎來送往,本就人多眼雜,現在不定還剩不剩下什麽線索了。再晚點,就怕什麽都剩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