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小孩
出了京兆府又走一段,鮑評事就低聲問祝纓:“小祝,你是不是開罪京兆府上下了?”
他倆是同年,鮑評事年紀大祝纓不少,兩人的官級差得不算特別大,他也會時常叫一聲“小祝”,以示與眾不同了。
祝纓雙手一攤,道:“這本是京兆府的案子。”
鮑評事“哦”了一聲,吸了口氣,想說祝纓之前跑京兆府,明明跟人家都混得熟了,真是太可惜了,又忍住了。任務是鄭熹派下來的,祝纓是不能拒絕的。如果直白地說了,倒像是背後說上司的壞話了。
他想了一下,道:“鄭大人性情也忒好了,那個周將軍總是無事找事開罪他,他還要回護一二。”
祝纓無所謂地道:“都是人情。”
鮑評事道:“嗐!咱們就別想他們的那些個是是非非了,倒是你在京兆府的人情要怎麽想個辦法找補回來才好呢。”
祝纓道:“京兆府又不傻,從他們兜裏掏東西還指望他們謝咱們?就這麽著吧,以後再說。當務之急是先看看案子有什麽進展,我是怕沒什麽痕跡了。”
鮑評事中肯地道:“王大人不為難你就不錯了,底下的小鬼兒,難說。恐怕還是得靠咱們自己。”
祝纓道:“屍體在他們那兒。”
“可嫌犯在咱們這兒。”
“嫌犯有可能不是真的,屍體卻是實實在在的。”
兩人一道走一道合計,走到一半,祝纓道:“等一下。”她讓隨行的小吏先回大理寺,自己去與鮑評事換下了官衣,先往案發的娼家去探一探消息。
……———
兩人都換了時興的春衫,慢慢悠悠地晃到了花街。花街的下午,已經開始張羅著迎客了,幾乎看不出來這裏在昨天夜裏或是今天清晨才發生過命案。街也沒有封,連發生命案的娼家也還在那裏,人家還照常居住、生活,甚至準備迎客。
祝纓與鮑評事往那兒探了探頭,就有小廝殷勤地躬腰迎了上來:“二位官人,裏麵請!”
這娼家的格局乃是進門一個院子,有些花木景致,不深卻顯得很深。往後,是一間開闊的大堂,擺著桌椅之類,中間空出一片鋪著地毯的空地,應該是歌舞表演的地方。小廝正把他們往位置最好的一張桌子邊上引。
祝纓好奇地張望,說:“聽說你們這兒——”
小廝道:“您說的是哪一件呢?要說是那一件,那是確實有的。您瞧,那不還有兩位杵那兒看著呢嗎?”
兩人一看,大堂後門沒關,透過後門看去,還真有兩個挎刀的衙役。
鮑評事心道,常聽說婊-子無情,還真是!這才死了人,竟然還……
他說:“怪瘮人的,你們還開得下去?”
回答他的是一位半老徐娘,看著與季九娘一般的人物,娉娉嫋嫋地走過來:“這位官人,我們也是要吃飯的。還得按時往上頭繳錢。女兒們嚇壞了,我倒想叫她們歇歇,她們歇了,我到哪兒弄錢應付上頭呢?”
她本來應該也是一位風月場上的風雲人物,從她的衣飾來看比季九娘似乎還要好一點點,現在也帶了點焦慮的樣子。
祝纓往後退了兩步,說:“別看我,我沒錢。”
把她給逗笑了,盈盈一拜。
鮑評事怕祝纓年輕把持不住,上前問她姓名。她說:“妾賤名不足辱沒清聽,官人喚妾五娘就是了。小官人,到了這裏是不能說沒錢的。”
祝纓歎了口氣,說:“那好吧。錢是有的,但不多。”
幾句話的功夫,那兩個衙役從大堂的後麵繞過來:“什麽人?!喲,小祝大人,你也是常客嗎?小的們受命在這裏候著,專看打探消息的人,得罪了。”
鮑評事道:“大理寺辦案!”
兩個衙役麵麵相覷:“大理寺也到這裏有案子要辦?五娘?你們家還犯了別的案子?”
五娘道:“可不敢胡說,我們家從來遵紀守法,何曾敢犯案呢?我們可是苦主!原來兩位是大理寺的大人,看著麵生,不知怎麽稱呼?”
祝纓道:“我姓祝,他姓鮑,我們來看看。”然後對衙役說,“有旨,大理寺與京兆府同辦此案,周遊已押在大理寺獄裏了。”
兩個衙役一大早就被派在這裏守著現場了,並不知道還有這番變故,都驚訝了:“什麽?”
倒是五娘知道周遊是個有些來曆的人,心道:同人不同命,這位周將軍的命是極好的了。
祝纓道:“沒有上頭的話,我吃多了撐的過來。這不,來看看了。怎麽樣?”
兩個衙役說:“就那幾間屋子相關,所以封了,旁處本來是要封的,她們說無處居住,這才叫她們暫住,哪知竟還想著做生意!”
五娘趁勢吩咐小廝上茶、讓女兒們來擺果品、糕點款待“兩位大人”。祝纓道:“你要掙錢,所以錢是頂要緊的,天塌下來你也不肯讓的,再多的好話也抵不得一文錢。我是要破案的,所以案子是頂要緊的,給我再多旁的東西,也不能耽誤了我的事。”
五娘一副哭笑不得的樣子:“哪裏敢耽誤您呢?這也不是個小事兒,如何敢妄想能敷衍過去?南軍幾位軍爺險些沒拆了妾的家。北軍又來,又呼喝要燒了我這賊窩。幸爾有兩位差爺在,否則真是要逃到鄉下去避難了,我們巴不得早日破案呢。不招待,又怕怠慢了您。”
祝纓評估著她這個“家”,她就正經進過兩家-妓-院,這是第二家,看著比季九娘那裏更奢華一些。季九娘家似乎是以一種花街上的優雅幽靜為特點,這裏就應該是取的一個熱鬧隆重了,地方也更顯寬敞一點。
她說:“來吧,咱們從頭說起?”
五娘已看出兩人裏以她為主,親自捧了茶上來,說:“這是冷少卿最愛的口味,您嚐嚐。”
祝纓嘴角一抽,說:“這個案子,鄭大理親自過問。”
五娘隻管陪笑,又奉上了糕點,說:“您要讓從頭說起,真是不知從何說起,因為它起頭的時候誰也沒想過是這個結局,所以發生時誰也都不曾在意的。妾這家就在這裏,您看,這兒、這兒、這兒……當時都是人,也有朋友在這裏偶遇取笑的,也有結過怨的在這裏鬥氣的,這樣的事兒日日都有,所以周將軍與那位馬將軍起口角的時候誰也沒在意,都想著勸開了就好。”
一邊鮑評事也被一個妓-女奉了茶果,代祝纓問一聲:“為什麽吵的?後來呢?是為爭風吃醋麽?”
“那倒不是,”五娘說,“是為搶位子。周將軍是什麽人物?豈能落在人後了?當時,場內沒有比他官品更高的了,不幸另一位也是不吃虧的主兒。兩人又各帶了隨從,彼此嘲笑起來說話就沒了輕重。”
鮑評事問:“說的什麽。”
“這……馬將軍嘲笑周將軍是個快三十歲的毛孩子……”
“噗!”祝纓笑了,這位馬將軍的嘴也真是的。
五娘也無奈地笑了笑:“說他,在家裏做不得主,必是有長輩鎮著,不能寫了條子把官妓招走,才偷偷過來偷嘴。與其在這裏爭位,不如回去吃奶,家裏怕不是備著三五個奶娘給他從小喂到大。”
鮑評事聽得也笑了,又問:“周將軍就動手了?”
周遊是什麽人?鄭熹那樣的他還要自認是一時瑜亮,自己並不比人家差,別的人就更不要提了。
五娘道:“先讓他的小廝罵回去才動的手,說,馬將軍是個廢物,胡子一把了還要過來蹭,也不見能招了人回家去。兩邊兒說不攏,就都打起來,還有起哄的呢。好容易勸開了,一人一邊兒歇著了。”
“各歇在哪裏了?”鮑評事又問。
五娘一指:“就在後麵。周將軍在左手邊,馬將軍在右手邊。”
祝纓起身去看,從大堂往後就有一條小路,有幾個小小的院落沿著小路排著,也點綴些假山花木小池塘之類。五娘一路介紹,五娘這裏“女兒”倒有十來個,小院子隻有五處,其中一處是五娘自住的,女兒們則是一個“姐姐”住正房,帶幾個“妹妹”,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在這個女人多的地方,專職的侍女反而是一種奢侈品。至於男仆們則是住在牆邊一排矮房裏。
再看兩人昨天宿的地方,是兩處不錯的院子,斜對著門,簷下都掛著漂亮的紗燈,現在門上都貼了京兆府的封條。
祝纓想看時,衙役道:“小祝大人,我們並不敢擅自啟封。”
祝纓也不生氣,她低頭看了看腳下,此時天還沒黑,京兆府不但把門給封了,邊同這條小路的一段也拉根繩子一起封了。即使這樣,也沒保留下太多有用的痕跡,祝纓又繞著兩個院子的外牆看了看,這小院竟還有小門。再往後,五娘的家也有後門。五娘解釋道:“總有些娘子錯聽了旁人的話,找到這裏來,這個麽……就是為她們的官人準備的。”
祝纓將五娘家看了一圈,再從後門返折,又看了馬圈、旁的小院兒、旁邊的假山池塘之類的地方,最後在案發的小院外麵停住,問:“來過很多人吧?”
五娘苦笑道:“光那兩位帶的隨從就好幾位,險些打起來,後又有旁的勸架的客人、妾也來勸架,早起出了事兒,又有來看熱鬧的、報官後又來了好些人。竟是數不過來了。”
祝纓問道:“有多少人進出過院子?”
五娘道:“那也是不少的!晚間進出伺候的、端茶遞水的,他們的隨從,又有早間出事拿人的。”
“夜裏關門嗎?”
五娘道:“要看客人的癖好了。那位馬將軍,倒是關著院門。”
祝纓又問:“你這家裏有多少人?”
“呃,男女一共二十七口。”
祝纓轉回大堂,讓五娘把人都帶過來,照著冊子上的人,一一地看過,讓他們在自己麵前走一個來回,然後依次站好。除了五娘,還有五娘的丈夫,另有他們在冊的十二個“女兒”,一個兒子,廚房忙活的三個人,兩個丫環,再有小廝雜役六個人。
少的那一個“女兒”正躺在京兆府的仵作房裏呢。
祝纓就問當時誰與受害者同住,誰又與周遊同院。出來一個溫婉柔順的少女道:“妾名玲玲,侍奉周將軍。”又點了幾個少女,是與她一個院子裏的,不過是住在廂房裏。
祝纓問她:“周遊都幹了什麽。”
玲玲道:“飲酒、聽曲,與我們說笑,又……說了馬將軍幾句,後來喝多了,就睡了。”
“他夜裏沒有起來?”
玲玲道:“他要妾陪飲,妾也喝多了。”
問其他的少女,有的說有客人,根本顧不上周遊,也有一個說昨天晚上不舒服,吃了藥,睡得沉,是都不知道的。
又問受害者,同寢的已然死了,廂房住的幾個也都搖頭說:“不知道。”
祝纓又問:“死者,有什麽癖好麽?”
五娘道:“哎,真是冤孽,他有什麽癖好,還不是我們受著?好打人,好綁著,好燒紅了的蠟油往身上滴……”
再問有什麽異常,全家上下都說沒有,五娘道:“頭半夜是熱鬧,後半夜都鬧累了,睡得沉。”
祝纓歎了一口氣,對兩個衙役說:“仔細看好這個地方,不許放別人進來。”
五娘還要問:“我們這什麽時候是個頭啊?”
鮑評事喝道:“恁多話!”
兩人出了五娘家,鮑評事道:“好麽,竟是滴水不漏。天不早了,回去?看看能不能問一問周將軍吧。”
祝纓道:“你還想審他?回家吧!明天一早再去看看裴少卿問出了什麽來。”
鮑評事道:“也對,我看裴少卿有點王京兆的模子,興許能問出點什麽來。”
兩人約定第二天一早回大理寺再仔細參詳,商量下一步該怎麽辦。鮑評事鄭重地說:“蜈蚣想踩進來沒有能夠,多謝祝兄保我能參與此案。”
祝纓道:“何必這樣講?周將軍也不是什麽講道理的人,你我見到他的狼狽樣也不知是福是禍,現又與京兆府打擂台,上頭又限期破案,我倒怕連累了你。”
鮑評事慨然道:“富貴險中求!該謝祝兄給我機會。”
兩人辭別。祝纓左旋右轉,甩掉了尾隨的一個五娘家的小廝,又彎來繞去,到了一所房子的後門叩響了門環。
裏麵一個聲音問:“誰呀?”
“找九娘的。”
裏麵的人將後門拉開一條縫,祝纓一推,把門推開了。那已不記得她了,問道:“哎!你是誰呀?怎麽能闖進來?好好的大門不走,你是賊麽?!”
有兩個高壯的漢子卷著袖子過來要驅逐鬧事的人,祝纓站穩了,說:“叫九娘來見我。”
“你算哪根蔥?就敢點名叫九娘?”
“你去問問她,陳大公子是不是很久沒來了?”
“呸!陳大公子可不長你這樣。”
祝纓含笑立著,兩人你看我、我看你,開門的人先動了:“我去告訴九娘!”
不一會兒,九娘就款款而來:“誰呀?前頭正忙著呢……誰……你是?哎喲,小祝大人!”
祝纓道:“真要我從正門進來問話?”
九娘吃了一驚:“怎麽?還有什麽案子與我家有關麽?這兩天就……不是吧?我這裏可從不窩藏賊人呐!”
祝纓道:“就幾句話,站這兒說。”
九娘忙把人都趕走,湊上前問:“小祝大人有什麽要問的?”
祝纓道:“五娘家的事兒,你知道多少?”
“這……”
“我為什麽從後門來呢?就是給你留餘地。”
九娘道:“嗐!這條街上的,都差不離。她家比我們可要厲害得多啦!不過呢,人多,事兒也就雜,常有鬧事的。周將軍呢,看著氣人吧,其實咱們這兒遇著他那樣的,算運氣好的了。他可不像能殺人的人。”
祝纓道:“是不是他幹的,我會查。我問你,馬某,有沒有仇人?這條街上有沒有恨他的人?”周遊……嘖!他結了什麽仇他自己都不知道呢!
“那個馬將軍,癖好不大好,哪個姑娘也遭不住他。要說恨呀、怕的,有,可沒有敢動手的吧?再說了,也打不過呀。哎喲,五娘一輩子好強,這回可真是遭了災了。”
祝纓問道:“五娘家,近來有什麽事嗎?招人嫉妒啦,與人糾紛啦,口角啦……”
“那倒沒有,都是些尋常事。”
祝纓笑笑,道:“過兩天我還來找你,你要是聽到什麽消息……”
九娘都要哭了,上一回祝纓跟她打交道,直接把手頭一個賺錢的珍珠給放了,還要她不許扣珍珠的行李,好大一注錢呢!再來,就要她出賣同行。雖然她和五娘的關係也不甚融洽,但是,還是不冒這個險了吧!
祝纓道:“你怕什麽?”
“您往我這兒一站,我這生意還做不做了?”
“嗯?”
“您不像到我們這兒玩兒的啊!”
“我就不能是落難才子?”
九娘道:“嗯……第一是錢,第二是權。什麽才氣、機靈,都要靠邊站的。”
祝纓失笑,轉身拉開後門:“走了,不用送。”
九娘趕緊喚來了打手:“這是大理寺的人,以後遇著了先別得罪!我怎麽比五娘還倒黴呢?”
……——
祝纓出了九娘家,天色已暗了下來,他抖抖衣服,大步往家裏走,堪堪走到了坊門口,開始敲鼓了。鼓聲一歇,就是宵禁的時候了。
回到了家裏,花姐正和張仙姑把飯往桌上擺,笑著說:“今天你該著去楊師傅家裏的,怎麽回來得這麽早?”
祝纓道:“這還算早?聽,鼓都快停了。”
張仙姑道:“你哪回不是踩著最後一聲進坊門的?嗅嗅,你這身上什麽怪味兒?”
祝纓在花街泡了小半天,九娘、五娘都是香噴噴的,香味還不一樣,雜染了許多香氣,自己嗅了一下,說:“哦,可能是哪裏不小心蹭上的吧。爹,吃飯了。”
祝大正蹲在屋外牆根邊兒上抱頭,悶悶地說:“來了。”
張仙姑罵道:“你不顯擺、不抖擻就渾身難受!一身輕賤骨頭,風一吹就想往天上飄哩!”
祝纓看花姐,花姐低聲道:“你現在是不是辦著什麽案子?就在後半晌,有幾個人來,說是周將軍家的,請看顧他們家將軍。我尋思著,你認識的周將軍,是不是隻有叫周遊的那一個?又不知道他犯的是什麽案子,並不敢收。”
祝纓道:“這就對了。”
“怎麽?”
“命案,他是嫌犯。在花街。死的也是個將軍。京兆先拿人,禁軍求了鄭大人,大理寺接這個案子,叫我幫同裴少卿辦理。”
“啊!”
“對呀,不收是對的。”
張仙姑往祝大手裏塞了一副筷子,說:“就是!什麽狗屁將軍!送個禮還鼻孔朝天呢!一定不是什麽好東西!花姐說看著不對,我想,咱們偷來的鑼兒敲不得,萬一你包庇了他,再一查你,你不經查呀!這個老東西就難過了。”
祝大道:“放屁!我哪裏為這個難過的?!”
“那你為什麽?”
祝大道:“錢啊……咱家沒錢了。”
三個女人一齊啞然。祝纓心裏算了一下賬,她家的錢好像真的不太多了。在京城,什麽都貴,以前一個小窮官還行,一旦升了官,交際的費用就上升了,不管是行頭的花費還是人情往來開銷都大了。如今房租一項每年就要近四十貫的開銷。她的俸祿如果不買房不買地還湊合,偏又買了地,還計劃買房。
抄家時分的一點小金庫如今還剩一點,也不夠買個合適的房子的。
她家,沒啥錢了。如果不是抄家的時候占了便宜,如今的這個房子她都租不起。那點俸祿養家糊口租房子做衣服基本就是到手就沒。
就……有點玩脫了。
祝纓清清喉嚨,道:“錢的事兒,我想辦法,別收外頭的錢。”
張仙姑道:“你聽他的!誰說家裏沒錢的?他每回買菜都要扣一把錢呢!丟一回錢袋就能丟十幾兩銀子!老東西,我看你要臉不要!”
一場爭執就此結束。
吃完了飯,花姐就去找祝纓商議,如何開源節流。她說:“家裏的事兒不該我做主的,不過我看著,你也不用太著急的。”
祝纓道:“什麽該不該的?沒有你籌劃,我們現在還焦頭爛額呢。”
花姐一笑,道:“其實,你手上已經有田了,新蓋田舍的事兒我已籌劃得差不多了,這就已經有一處產業了。家裏不是沒錢,是在京城裏想太寬裕還有所不及。初做官的人,在你這個年紀、你這個品級,又沒有宗族幫襯,一百個裏麵也沒有一個能及你的。不要太逼著自己了。”
祝纓道:“並沒有。”
花姐讓她把染了香味的衣服給換下來,預備明天洗了,又說:“我知道幹爹的意思,他是心裏不安,總想有點積蓄好應付突變。不過,急中出錯,要一步一步穩穩地走才好。”
祝纓道:“嗯!哎,對了,要是我想弄個鋪子,在京城得多少錢呢?”
花姐嚇了一跳:“你是要租?咱們不好自己經營,縱要經營,眼下也沒那個力。買……它可比買房還要麻煩,還要貴的。太偏的,縱便宜一些,經營不起來,租金也上不去,白花錢放在那兒。繁華地方的,輪不到咱們買。要麽是本地多少年的老字號,要麽是背後有人。”
祝纓歎道:“好吧,不想這個了。我原想,地在城外,又遠,隻是做個退步。不如在城裏的熟悉,還好看顧。”
花姐笑道:“慢慢來。我算著你的俸祿,眼下家裏的花銷是將將夠了的,每月我給你再存一吊錢,一年一貫多,再有年節有你額外得的,多少也再存一點。幹爹幹娘年紀大了,恐怕要些養生或是湯藥的花費,這一注錢要留下來的。”
祝纓聽花姐給她安排得妥妥貼貼,心說,他娘的,原來有個老婆這麽好,我都想娶老婆了!
她說:“好,都聽你的。”
花姐低聲說:“那個周將軍的事情,很難嗎?”
祝纓道:“上頭還有裴少卿呢,裴少卿上頭還有鄭大人,他倆扛得住自然沒我的事,扛不住,也不必我來扛了。”
花姐道:“你總是有辦法的,可也別太累著了,該歇的時候歇一歇才能走得更遠些。”
“我都歇了兩年了。不累。”
花姐笑笑,抱著衣服走了。
祝纓撓撓臉,心道:是啊,是缺錢呢。沒有錢就沒有自己的房子,終究不是個事兒。又不能太摳索了,太摳索過得就太不值了。
想了一陣兒錢,祝纓睡著了。
……
第二天一早睜開眼,祝大出去買了早飯回來,張仙姑和花姐要自己做,還能省些,祝大又說不用,仿佛昨天心疼家裏沒錢的人不是他一樣。
祝纓搖搖頭,有了花姐之後她就不用天天帶肉餅了,食物也總有些花樣了。之前是餡餅,現在可以有卷餅,還有糕點。
她吃得開心了,心情也就好了一些,腳步輕快地往皇城趕去,到了大理寺鄭熹等人在朝上還沒回來,她就先去了獄裏。
周遊這會兒還沒起來,陪他的刑部的人才剛起身,祝纓對他們擺了擺手,往裏看了一眼就去找獄丞說話了。獄丞低聲道:“裏頭那個,沉不住氣,看著就不像是個能擔事兒的人。”
“難為你了沒有?”
“嗐!他,連刑部那倆,折騰得緊!又要這又要那,嫌不屋子不透氣,還嫌氣味不好!又要熏香,又要驅蟲。又說吃得不香,必要吃家裏的蓮子羹。耶,那不是女人家吃的麽?我看他就一點男子氣概也沒有!”
祝纓心裏就有了主意——就讓周遊在大理寺獄裏多住幾天又怎地?
反正凶器是他的,他與死者鬥毆且放了狠話,住龔劼的囚室,挺抬舉這個紈絝的。
她塞給獄丞一個卷餅,拍拍獄丞的肩膀,走了。
等到鄭熹下朝、分派了今天的事務,她依舊是聽裴清的令參與周遊案。她就與鮑評事先見裴清,請示今天怎麽做。
裴清就問她:“昨日如何?”
祝纓道:“京兆府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看我像叛徒。屍身倒是都看了,田仵作所說,與楊仵作填的屍格沒有什麽大差別。”
裴清笑著搖頭:“還有呢?”
“與鮑評事去了案發地,京兆府封了那兒,不讓我們看,我們沒好與他們起衝突就先退出來了。又問了那家的人,都說沒有異常。下官想,還是要請您出麵,好叫下官等看一看現場。”
裴清道:“唔,京兆府……王京兆不是小氣的人呐。”
祝纓道:“呃……那個,底下的人……”
裴清道:“我知道了。”
他去見了鄭熹,向鄭熹如此這般一說,鄭熹道:“不錯,子澄當與京兆講明,此事不是我大理寺硬要奪他們的官司、占他們的便宜,他們也該明白南軍、北軍起爭執,鬧到禦前也還是我的事。”
裴清道:“你要等他們鬧到禦前,陛下發了話,就好了。如今小祝可憐,在那裏混了這麽些時日,現在要受點氣。我等下去京兆府看看。”
鄭熹道:“老黃,把他叫過來。”
裴清道:“瞧你,對個孩子不要太苛刻啦。”
鄭熹道:“我自有道理。”
裴清就不在旁邊看著,給祝纓留點臉。祝纓過來見鄭熹,鄭熹問:“在京兆府受氣了?”
祝纓道:“他們想拿我出氣,我可沒想接這個氣,他們得憋著了。”
鄭熹嗤笑一聲:“就知道你會這麽說!怎麽樣?他們給你添麻煩了嗎?”
“沒添亂,就是攔著,屍首是看過了,現場封皮沒揭,不讓我去。哦,那家證人我也問過了,總覺得一定是有什麽隱藏其中。我還得仔細去看看。”
鄭熹道:“裴少卿會親自過去,你有什麽要求可對他講,把你要看的都看了、要問的都問了。本來兩處協同,就會有不和諧的事情,也不止因為你一人。”
“是。”
“昨天看的這些,我不信你沒看出什麽來。”
祝纓道:“昨天回家,聽說有個周將軍家的往家裏送了好些禮物,金銀財帛都有。家裏沒要。我想……”
“嗯?”
“咱們把周遊關到滿格吧!不然這麽著,他們還當我犯賤,錢不敢收還要把人放了。”
鄭熹拍案而笑:“哈哈哈哈,你啊!淘氣!怎麽?他無辜?”
“他犯賤。嘴也賤,手也賤,腳更賤。要給他開罪,就先要證明人不是他殺的。即使刀是他的。哎,那把刀我還沒看到呢。”
“嗯哼!會讓你看到的。”
“我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沒這個本事。不過還得看現場。今天我去獄裏看了一下,就他的脾氣,放他出來,他能把京兆衙門、大理寺、花街、南軍全都拱了。得給他關起來,別叫他亂拱。”
“怎麽看出來不是他的?”
祝纓道:“案發地是個小院兒,有前後門。前門與周遊夜宿之處斜對門,人都喝醉了,沒聽到動靜。前門來來回回許多人,痕跡都不好找了。不過,越近門口,我沒有看到他的痕跡。再有小後門那裏,隻有幾個娼家自己人走過。還有,那個娼家,我還得仔細查查。”
鄭熹道:“可以。記著,一共隻有十五天,今天是第二天了。過幾天再沒進展,我就得給周遊鬆一鬆了。”
祝纓道:“您還是緊一緊吧,我說九成九不是他,可是這證據隻有我能看得到,拿出去說,恐怕南軍的人是不會相信。”
“不是他,就要找到真凶。”
祝纓道:“哎。犯案多半是個男子,至少犯人裏有一個男子。如果是女子,必得一身好武藝,這樣的人極少,我眼下還沒發現。有幾種可能,一是流賊,這就沒辦法了。二是種種有理由的。譬如在娼家,財色糾葛的麵大,意氣用事——就是周遊那樣的——也是有的。再有,馬某的仇人,或者周遊的仇人。五娘的仇人也未可知。還有,如果不是衝馬某,而是衝那個妓-女,又是另一種,得把這三、四個人的過往都查清楚。還真得用著京兆府,他們人多。呃,可是……”
鄭熹道:“那些不用你去想,裴清會跟著去。我也會與京兆府好好說明白。”
“您別,小孩兒打架,誰拖出家裏大人來,就算誰輸了,一輩子都抬不起頭!我幹得贏他們。”
鄭熹沒好氣地道:“知道自己是小孩兒就行,去吧。”
祝纓一吐舌頭,道:“哎。”
裴清等祝纓出來找他,說:“行了?”
“嗯!”
裴清也笑了,他剛才聽到鄭熹都笑了,心說:依舊是孩子心性啊。
……——
裴清帶著祝纓和鮑評事往京兆府去,還沒到京兆府衙門前,裴清又看到一大堆人堆在那裏,心裏咯噔一聲:不會是南軍、北軍又圍衙鬧事了吧?
除了這兩家,他是想不出還有什麽人敢鬧上王雲鶴的門前。
然而這一次他猜錯了,再走近一點,他就看到了,沒有穿著號衣的軍士,隻有圍成一圈圍觀的百姓,衙役也歎氣,一邊驅趕,一邊勸那圈子中間空地中的一個披麻戴孝的女孩兒:“這位小娘子,王大人必會秉公而斷的!難道還信不過王大人?”
女孩兒吐字清晰:“我自是信得過王大人,我更知道嫌犯周遊從京兆被人保走了,恐怕這世上,有比王大人更高的官兒,怕王大人被他們害了!我現領父親的遺骸回去安葬,免得拖累了王大人。安葬好父親,我再去宮前鳴冤去!我偏不信!陛下也是會偏袒凶手的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