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二十二章 墳頭泣訴

當時朱古原不免對王婆留和小櫻桃的身世來曆略問幾句,兩人象找到親人倒苦水似的,吱吱喳喳地把自己遭遇向朱古原和盤托出。朱古原眼見王婆留是個被倭寇裹脅為盜的少年;小櫻桃是個被倭寇脅逼為娼的女孩。對於王婆留深明大義,棄暗投明,朱古原當然舉手讚成。歎息一聲,也沒話可說了。

天亮以後,王婆留和小櫻桃尾隨朱古原走到鼇頭島東端。早見一條三丈長,一丈寬的小漁船隱藏在港灣石林中。船上有兩個青年在船頭觀望候信。他們看見朱古原帶著兩個少年男女回來,頗為驚詫,不免好奇地向朱古原請教幾句。朱古原把齋藤的倭刀送給其中一個青年,道:“朱經天,這把倭刀不錯,送給你!”那個叫朱經天接過倭刀,走到一邊撥出鞘來觀摩研究,看見倭刀寒氣森森,鋒利無匹,嘖嘖稱奇。朱古原又對另一個青年道:“朱緯地,你去協助漁夫開船吧!我打聽清楚了,雲傲並不在這個海賊島上。這兩個少年男女原是倭寇俘虜,咱們幫助他們擺脫倭寇控製,離開這裏。沒事了,搖船回家去。”於是,漁夫解開纜繩,朱經天、朱緯地搖動軲轆升帆。漁船象箭魚一般鼓帆衝出鼇頭島,望杭州灣駛去。

途中,朱古原對王婆留說:“孩子,我還有其他事要辦,隻把你們帶到寧波碼頭。上岸後你們自己照顧自己,有親戚就投奔親戚,沒親戚就找鄉鄰吧!”朱古原意思很明顯,他隻負責把王婆留小櫻桃帶上岸去,剩下的事他們不管了,你們就自生自滅吧!

王婆留頭也沒抬,惶惶不安地搓著手。他不敢跟朱古原眼晴對視,因為他對朱古原多少有點怨恨。朱古原盜奪了他的倭刀,殺了他的朋友,他不可能對朱古原有什麽好感。他隻是利用朱古原帶他逃離豬仔島,然後大道朝天,各走一邊。他根本沒有跟朱古原拉近乎、套交情和交朋友的意思。他聽了朱古原的話也有點氣惱,暗自尋思道:“難道我叫你供養我不成?”當時他沒好聲氣,隻回朱古原一個字:行!

朱古原看見王婆留並不愛說話,隻道王婆留是個沉默寡言的人,淡淡一笑置之。象他這樣有身份並功成利就的武林高手,才不屑跟王婆留搭腔扯談。

船到寧波碼頭,朱古原把王婆留小櫻桃送上岸後。道聲珍重,揚長而去。

王婆留帶著小櫻桃上岸後沿著官道一路行去,路上並不曾遇上人影。也許此時東南一帶倭寇鬧得太凶,兵荒馬亂時節,人們都不敢出門了。王婆留帶著小櫻桃在路上曉行夜宿,一連走了幾日,沿途一個客商也沒見著。兩人心情也隨路徑的延伸越走越沉重。難道他們荒不擇路,闖入沒有人煙的荒山野嶺?

又走了一日,路上依然寂寞無人。窮目南望全是茂林修竹,鬱鬱蔥蔥,一派江山如畫。風景固然是這邊獨好,可是王婆留走在這道上卻是越走越恐慌,心緒頗不寧靜。

王婆留屈指一算,假設他們每日行走幾十裏路,如今己經走了整整三天,至少有一百裏路了。一百裏不見人煙,這一路也夠荒蕪了,人都跑到哪裏去了。唉,別說人了,狗或狐狸也沒見過一隻哩。

白骨露於荒野,一百裏路不聞雞犬之聲,倭寇幾乎把一個錦秀江南折騰成無人廢墟。

又走過一個村莊,此處離海洋應該很遠了,路上漸見有些農夫挑著擔子趕路。

“這是哪裏?我們想到杭州去,怎麽走,走哪一條路哩?”王婆留截住一個農夫問路。小櫻桃家在杭州西城鵝毛巷,王婆留想帶小櫻桃回家投靠親戚。據小櫻桃說,她家還有一個堂叔住在杭州西城鵝毛巷附近。王婆留和小櫻桃想先到杭州去碰碰運氣。

“怎麽來到天台,南轅北轍呀,嗬嗬,小哥,走錯路了,掉頭向東北方向走。經四明、紹興、蕭山、越過錢塘江,便到杭州城。”農夫嗬嗬笑道。

王婆留和小櫻桃在行人的指點下,不消幾日,便到了杭州。小櫻桃在前頭引路,回到老家鵝毛巷。找到她堂叔家,隻見大門緊閉,屋裏家具雜物俱在,就是不見人影。王婆留看著屋裏塵封灰積,一點人氣也沒有。即便是傻子也能看得出來,屋子已經很久沒人活動了。小櫻桃的堂叔一家人哪裏去了?要麽被倭寇俘虜劫走,要逃亡遠走他鄉去了。王婆留撬開窗戶進屋,前後搜索一看,屋裏隻剩下一堆木台爛凳,壇壇罐罐之類物事,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米缸裏沒米,**沒有被子草席,櫃子沒有衣物。再看四鄰八舍,十室九空。看來這地方也不能住人了。

投親不遇,王婆留和小櫻桃也手足無措,徘徊在杭州街頭,竟是不知何去何從。

王婆留一時興起,逃出豬仔島,身上隻帶著三兩銀子。小櫻桃即一文錢也沒帶,不過她頭插著一支簪花,如果手頭緊,拿去當鋪換錢,也能兌換一二兩碎銀應急。王婆留隻得和小櫻桃商量,問她願不願意跟他到他的家鄉南塘鎮去碰碰運氣,因為在杭州居住,房錢食用,都比較貴。王婆留手裏隻有三兩銀子,委實難支。小櫻桃也沒什麽主見,反正王婆留帶她去哪,她就跟著去哪。她對王婆留信賴無比,幾乎不用腦袋多想。

舊餘杭連著錢塘縣城,王婆留想起他先生邵仲文的靈柩還寄放在大佛寺廊下,今日既然途經此地,順便把邵仲文的靈柩搬還故鄉,讓邵仲文的魂魄葉落歸根,以盡一場師生之誼。於是,花了三錢銀子雇了一輛馬車,逶迤趕到大佛寺中。隻見大佛寺茅草叢生,牆裂梁歪,破落不堪。寺裏的僧人俱已逃散。嘉靖皇帝抑佛尊道,加上倭寇折騰,兩害夾攻,大佛寺那些和尚的田地逐漸被士人地主霸占罄盡,坐吃山空。失去衣食香火的和尚隻能落荒而逃。

王婆留預備果酒,齊整祭品,燒了幾匝紙錢,對著邵仲文的靈位,敘說幾句,無非是哀歎這幾年竄斥流離之苦。禮畢,與車夫把邵仲文的靈柩抬上馬車。沿著望南塘方向,快馬加鞭上道。

幾年不見故鄉雲、故鄉樹、故鄉路,王婆留百感交集。一紙家書牽魂夢,萬裏雲山勞想象。對王婆留來說,南塘的記憶,更多是無法承載的屈辱,但他仍然不可理恕並瘋狂愛上這裏一切,山、水、人、物。

“玉蘭姊,你還好嗎?幾年不見,我隻能在夢中想象你的容音笑貌。”王婆留想到小玉蘭,身體的血液突然加速流動起來,心鹿亂跳,臉色潮紅,精神振奮莫名。

不多時,到達南塘鎮城南邵家村。找到邵仲文的兒子邵春元,把邵仲文的靈柩交給邵春元處置。邵春元雖然不屑他老子為人,但死人為大。不免忙碌設置靈堂,呼朋喚友,奠拜一番。自那年邵仲文到錢塘赴考,邵春元已幾年沒有聽到他父親邵仲文的消息了,還以為他老子又中不了童生沒麵見人,躲了起來,不料想他父親早已客死異鄉,竟然有幾年了。

邵春元把他兒子邵竹君叫喚出來,讓他跟王婆留答禮陪話。邵竹君原在劉家集蕩寇營做事,自蕩寇營民兵在魏塘鎮顧雍山莊遭遇到倭寇毀滅性的打擊之後。大師兄簫長空不知所蹤,邵竹君也無顏再待在蕩寇營當差了。他父親邵春元托親友打點,在南京陪都刑廳替他找了個差事。這幾日正忙著打點上路,前往南京畫卯報到。

邵竹君對王婆留以義士稱呼,畢竟一個人在手頭並不寬裕的情況下,曆盡艱難把隻有半年師生之誼的老師靈柩搬運回鄉,殊屬難得。邵竹君看著王婆留臉容憔悴,風塵撲撲。不免打聽幾句,請教王婆留幹什麽營生?王婆留不敢把他曾作倭寇的事實情相告,隻是支支吾吾,謊稱還未找到事路,敷衍了事。

料理完邵仲文的喪事,王婆留讓小櫻桃暫住在邵春元家中。他預備一付三牲,齊整祭品,到南塘鎮郊外的萬人坑中祭拜王婆。走出南塘,西行十裏,轉過山神廟,便是南塘鎮人們望而生畏的萬人坑,

這幾年,江浙鬧倭寇,道路不靖,盜匪猖獗,屍橫遍野。南塘鎮義莊善事堂的幾名長老,帶著幾個幹粗活的老實莊稼漢,不時出門收屍埋骨。收集起來的無主屍體,多半在埋在這西嶺萬人坑上。

不多時便到南塘西嶺萬人坑上。這萬人坑原本是江南常見的丘陵土坡,黃泥茅草,溝壑縱橫,是一片非常貧罅的土地,沒有農民願意在這裏種植作物。因江浙遭逢這倭寇騷擾,餓殍遍地,烽煙四起。這丘陵土坡便成了亂葬崗,萬人坑。凡二十餘年,這裏不知埋葬了多少屍體,重重疊疊,下承上覆,不可勝數。可見戰亂殺傷何其慘重。由於埋骨太多,一些掩埋稍淺的屍骸,遇上天雨洪水衝涮,不免滿山狼藉,慘不忍睹。

王婆留拔草開路,艱難攀上山坡。遠遠便見曾經是王婆的埋骨所在,又添上數不清的土饅頭。過去辯認,竟是分不清哪座土堆是王婆的墳墓,隻得大致認了個方向,上了香,擺下祭品,俯首三叩九拜。

“婆婆,不屑子孫王婆留今日前來負荊請罪。倏忽四年,未來掃祭。山川依舊,物是人非。孫子不爭氣,沒本事,以致你的墳頭百草瘋長,狐鼠竄行。不孝子孫王婆留自覺罪孽深重,百死難贖。婆婆,你曾鞭撻警告我,做人要有誌氣,要有骨氣,最窮也不能偷。言猶在耳,鞭傷未愈,孫子竟然是數典忘宗,陷身賊道。婆婆,我沒聽你的話,我錯了,我有罪,你打我吧!你再教訓孫子幾句,告訴我該怎麽辦?往後的路該怎麽走……”

走下山來,天色已晚。轉到南塘鎮城西的磚瓦窯洞中,但見臨山構築的窯洞早已倒塌在地,僅剩一堆磚礫。望著家門口熟識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樹,睹物思情,痛心在目。王婆留舍不得馬上離開這個地方,這裏本來就是他家,孩子回家還要到哪裏去?即使家園不在,他所熟識景觀都被時間狂流篡改得麵目全非,兒時的記憶痕跡讓老天爺無情抹去。但王婆留心中的家園依然穩如磐石,日落日出永沒變遷。

尋夢的夜晚,王婆留一點也不覺得寂寞恐慌,這種屬於自己的時間、空間感覺,隻有他自己才能體會,沒法跟別人分享。看看哪棵樹是自己曾經爬過,哪根竹子是自己曾經搖曳過,哪堆泥沙自己曾經在上麵構思過城堡,再回首仍能從中找到樂趣,怦然心動……

王婆留收拾枯枝柴草,燃著一個火堆。在火堆旁盤膝坐下,呼吸著煙火氣味,輕拭濃煙熏出來的眼淚,臉上耳根紅了,精神恍惚起來,如醉酒一般,昏呼呼飄飄然,不知身在何處。感覺身在太虛幻鏡,一派家園景色,也端然未動。

忽聞遠處傳來一陣吱吱嘎嘎重物壓碎枯枝敗葉的聲音,在這片一向稀有人煙的寂靜竹林裏尤其顯得讓人膽顫心驚。

“誰呀?什…麽…什麽人?出來。”剛從萬人坑拜祭王婆回來的王婆留有些疑神疑鬼,擔心山上的陰魂野鬼纏上他。

卻見一個人象條蠕蟲向著火堆爬過來。

“我,我感覺到好冷呀,讓我烤烤火。”此人說的是吳越語白話,雖然他說得含糊不清,但王婆留基本能聽懂。

遠看不清,近看分明。王婆留看見那爬過來的人是個落單的倭寇。這個倭寇形容枯槁,衣褲破爛。臉上老皮腫\漲,紅中夾綠,象開瓣的西瓜一樣。尖銳的指甲看得出很久沒有修剪,指甲內嵌滿汙泥。這倭寇的雙腳傷痕累累,看樣子象被棍棒之類的鈍器擊打折斷,浮腫且含膿血,令人觸目驚心。他這些時日肯定是用這手走路的,以致他的雙手看起來象掏煤礦工一樣又髒又黑。他的身子也是體無完膚,還有幾個生蛆的刀孔。這是一個曾經遭遇到怎樣打擊的人啊?王婆留簡直無法照著路分尋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