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七章 揚帆出海(下)

此日巳牌時分,太陽也快到中天了,陽光明媚,海風和藹,誰都看得出這種風和日麗的好天氣是個揚帆出海的好日子。汪直選擇這天啟航,顯而易見,他是看過曆書並由風水師指點下選擇這個黃道吉日出海。海賊們鄭重其事地選擇這個黃道吉日上路果然沒有選錯,此日碧空如洗,整個天空象塊空靈的藍水晶。

汪直的幾艘遠洋貨船,青龍號、白虎號、朱雀號和玄武號一隻緊挨一隻,排列在岸邊,一艘艘用白粉髹腹,用朱砂油頭,船頭首部兩側畫上兩個魚眼晴似的小圈,寓意船隻象遊魚,似魚得水暢遊大海。

汪直、葉宗滿、王汝賢、善妙、莊公、沈三、慈悲大師等人你不讓我,我不讓你,都趕趟兒做這拜祭天地、海神主持人。他們都把這件事作得很隆重,絕對沒有走過場演戲一般流於形式,而是用發自內心的熱戀故土的熱情張羅這件事。這些人在拈香拜祭天地、海神時都哭了,哭得一塌糊塗,鼻涕長得象米線,從鼻子緩緩流出,再緩緩滴落地上,這一付如喪考妣的模樣狀甚難看。

王婆留曉得汪直的悲傷不是裝的,而是發自肺腑地對這片故土熱愛。如果有人出一百兩銀子,叫王婆留表演流著長長鼻涕拜祭天地、海神,王婆留相信他做不到,也裝不出來。

汪直拜祭過天地、海神後,給每個海賊發下一片手絹,叫他們撮一把泥土包起來珍藏,一來圖個吉利,二來以示不忘故土。大多數海賊都是失去土地生活無著而下海為盜,當他們背井離鄉到海外尋找生機活路的時候,都習慣在遠行之前,在井邊挖取一撮泥土,珍重地包藏在身邊,他們把這撮泥土謂之為“鄉井土”,以寄托他們對故國家園豐富深厚的感情。

王婆留也依樣畫葫蘆用手絹包了一把泥土,藏入懷中,那感覺沉甸甸的並不好受。王婆留看見身邊站著一個老和尚,飽經風霜的臉容顯出老和尚見過世麵,是個博學多才的經學之士。王婆留就問老和尚上船後怎樣處置這撮泥土?老和尚告訴他把這撮泥土放在床頭上,當思念故鄉親人的時候,或在明月之夜輾轉反側睡不著覺的時候,拿出這撮泥土聞一聞。思念親人的哀傷就會減輕,人也會睡得分外香甜。

老和尚的眼圈紅得象對血瞳,都說出家人四大皆空,老和尚怎麽還如此從俗眷戀故土?王婆留看見老和尚的眼晴流露出一股無可奈何的悲哀,其實叫悲憤更為確切。王婆留並不了解老和尚為何這般怨氣衝天?隻有老和尚自己才體會到自己心中那份憤慨和淒涼,他們沒有得罪誰,也沒有礙著誰,他們並不象海賊那樣殺過人,有人命案子在身,不得不跑路外逃。而和尚們什麽壞事也沒做,勸人為善的好事倒做了不少,為什麽不得善終,這麽大的年紀還要疾走海外?怪隻怪他們攤上一個尊道斥佛的壞皇帝。於是,這些在大明朝混不下去的和尚,不得不借汪直的勢力,東渡日本,到他鄉異國尋求生路。

“當朝皇帝妄想長生不老,獨尊道術,毀廢寺院,多次下旨召令僧尼還俗,我等在大明朝已無容身之地了,惟有冒險東渡,到他鄉異國尋找生存空間。”老和尚喃喃自語地嘮叨著,他也不管王婆留愛聽不愛聽,自己說自己的。

上船之前,汪直在沙灘上大排筵宴,這頓酒宴形同最後的晚餐,有些人吃了這頓飯出海,可能永遠不再回來了。眾海自然大塊吃肉,大碗喝酒。嘰裏呱啦,無話不談,不在話下。

汪直這支貨船隊伍乘著東北信風北上,如無意外,不過十幾天便到日本九州一帶。船到日本平戶一帶基本可保平安,因為平戶在當地大名鬆浦隆信細心經營管理下,這幾年止戈息武,百姓安居樂業,海盜的事兒鬧得比較少,登陸哪裏的海盜不偷也不搶,都幹著正正經經的生意。況平戶大名鬆浦隆信一直在日本九州一帶開門恭迎來自世界各地到日本貿易的航海家。在平戶大名鬆浦隆信關照下,日本九州一帶商業繁榮,生機勃勃,一片太平。

汪直這支貨船隊麵臨的危險基本來自大明境內,來自東海、黃海和渤海灣上的各種流寇都會對汪直的船隊產生威脅,汪直等人除了應付海盜黑吃黑在海島航道設置的重重關卡之外,還要提防半路殺出來的紅毛賊。在汪直這些海商看來,普通海盜設置的關隘反而容易應付,一般給些錢就能過關,不會糾纏得十分上緊。但紅毛賊就十分難纏,他們趾高氣揚呈示他們是海中霸王多於謀利。他們高興就放過你,不高興就滅你沒商量。這些紅毛賊不通情理,除了硬碰,別無他法。

汪直這支貨船隊又想登陸琉球國補給或駐泊,不可避免要和紅毛賊打交道。這是一趟危機四伏的旅程,最後的一頓晚餐,今朝有酒今朝醉,一定要吃個醉飽。

“兄弟們,出發!”汪直把最後的一杯酒灑向大地,然後往大海哪邊一揮手,率先登船。在劈劈啪啪燃放鞭炮聲中,硝煙彌漫的環境中,汪直這支貨船隊解開固船纜繩,揚帆出海了。碧波洶湧,此去萬裏異域,生死難卜。誰敢保證他們不會喪身海底呢?誰敢保證紅毛賊一定給他們麵子,不為難他們呢?能夠確定的是,眼前的這條路,必然充滿曲折充滿艱險,這一去必然有一些兄弟回不了家鄉。

“也許我自己也不能活著回來。”王婆留站在舵輪後,再度回首遠望家鄉的方向,家鄉南塘在那個方向呀?讓我呼吸一口家鄉吹來的風吧!讓我再聽一首家鄉傳來的俚曲吧!

麵對一輪紅日慢慢沉入大海,王婆留自覺寒意襲來,莫可名狀的憂鬱和哀傷襲來。再也壓抑不住心中那團強烈衝擊淚腺的鄉愁,一行熱淚灑下清波。別了,故鄉的雲;別了,故鄉的樹;別了,故鄉的人;別了,故鄉的往事!此去萬裏異域,不知能否再回故國?王婆留心裏舍不得南塘一切記憶,他心中十分關切、掛念一個善良的女人──小玉蘭。

“玉蘭姐,我走了,再見!不知咱們今生是否還有機會見麵?”王婆留隨即想到被官兵捕縛下落不明的義妹趙貞,他的心象被貓抓一樣難受,心中充滿愧疚、自責、悲憤的情緒。他痛恨自己無能,也怪老天不長眼,命運不公平……原來自己欠別人的人情、恩情居然這麽多,一切人情欠債都來不及還了,這一切事情恐怕要放下了……天啊!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

他所有回憶、所有的關於愛情和婚姻的夢想與幻滅,所有的溫暖和傷痛都與這兩個女人和這些年有關。

王婆留麵對故鄉方向的天空,淚如雨下。

晚上,在海事廳守夜的汪直繼續與眾海賊頭領商量經過琉球時怎樣應付各種突**況。汪直這支貨船隊人多貨重,輾轉不靈,肯定要在琉球補給後再東渡。琉球乃是大明屬國,心向大明,肯定不會輕易答應他們泊船靠岸。琉球也是大明官兵、倭寇和紅毛賊爭奪最激烈的地方。占領東番(今日台灣)的紅毛賊(荷蘭人)對孤懸海外的小琉球虎視眈眈,一直想把琉球攮括入手。

汪直他們雖然連日坐在船艙中飲酒,但他們神誌仍然是很清醒,知道自己想幹什麽。如果他們有機會能夠在琉球留下來,他們未必肯去日本。汪直因為有留下琉球這個打算,遂下令眾海賊頭領全員集合海事廳,商議在琉球駐留這件大事。

原來,曆史上的琉球國,位於中國大陸東方,為一群島。早在隋朝之初,隋煬帝令羽騎尉朱寬訪求異俗,始至此國地界。萬濤間遠而望之,蟠旋蜿蜒,若虯浮於水中(虯是龍的一種),故起名琉虯。這就是說,中國隋朝時,該國始被稱為琉虯。以琉球群島散布在海中的形態而言,謂之琉虯,實在非常形象。

到本朝洪武年間,朱元璋派使臣楊載攜帶詔書出使琉虯,詔書中稱其為琉球,從此成為正式名稱。可見,琉球國的國名是中國取的。詔書上說:“朕為臣民推戴,即位皇帝,定有天下之號曰大明,建元洪武。是用遣使外夷,播告朕意,使者所至,蠻夷酋長稱臣入貢。惟爾琉球,在中國東南,遠據海外,未及報知。茲特遣使往諭,爾其知之。”這份詔書並無威脅恐嚇的意思,是一種和平外交。因此,琉球國中山王察度首先領詔,並立刻派遣王弟泰期,與楊載一同來中國,奉表稱臣。於是,琉球與中國開始往來。琉球山南王承察度和山北王怕尼芝,也相繼於翌年向中國皇帝稱臣入貢。當時琉球“三山分立”,相互征戰。朱元璋知悉後,又下詔勸和:“使者自海中歸,言琉球三王互爭,廢棄農業,傷殘人命。朕聞之不堪憫憐。”因此要求他們“能體朕意,息兵養民,以綿國祚”。後三王果然奉詔息兵。足見當時中國皇帝在琉球享有高度政治權威,當時的琉球實乃是中國的屬國。

在大明嘉靖年間,東瀛薩摩藩王島津氏入侵琉球,爭奪琉球的控製權。致使小琉球澎湖一帶被倭寇占據,成為盜據匪窩。

除了倭寇外,紅毛鬼也一直圖謀小琉球,多次被明軍打敗後仍然不死心。前不久,紅毛鬼仗著最先進的西洋火槍、火炮,打敗明軍,占據小琉球東南一帶。稍後他們建造赤嵌城,以作長期固守之計。赤嵌城是紅毛鬼占據小琉球後修建的石頭城,三麵環海,海上停泊著數百艘戰船,既能防止海上敵人進犯,同時也是赤嵌城正麵遭受攻擊時的退路。所有的紅毛士兵和夷人眷屬晚上都聚集在石頭城裏。白天城門大開,士兵出外巡視,搜刮搶掠。夜晚城門緊閉,防止島民偷襲。城牆高五丈,石階呈之字形蜿蜒向上,石牆上麵遍布射孔,每一米便占有一名荷槍實彈的紅發夷人。城上紅毛鬼排列三排有餘,少說不下三百餘人,守衛極其森嚴。那時的火槍必須用火點燃引信,每放一槍,便需要手工往槍膛裏裝藥填彈,還要用鐵釺搗實,所以火槍威力雖大,但是裝彈費時費力。另外,紅毛鬼占領東番、琉球代表國家行為,得到荷蘭皇室支持,並不是海盜們興之所致的偶然的行為。

現在汪直他們想把琉球據為立足根本,一則可勢控東南,稍後回歸大陸;二則養精蓄銳,早晚北上進取東瀛。大家都讚同汪直的主張,肯定汪直登陸琉球的戰略目光。小琉球人口稀少,許多荒野未辟,徽州海商們也想在此開疆拓土,幹一番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