逐倭

第三十九章 狠心一擲

當徐鳳儀走近死嬰崖的時候,天還沒黑透下來,不過也快黑了。在殘餘的暮光中,死嬰崖周圍的群山,像高大的山神,像神秘的古堡,像沮喪的巨人,像一條連綿不斷的不可卸掉的鐵鏈。遠遠望去,死嬰崖上的鬆樹連成一片,濃濃的,看上去就像天上聚集的烏雲。徐鳳儀對楊嫂的話琢磨了大半天,還是沒搞明白她的話是啥意思,還真話,還是謊言;她生下的孩子,到底是倭種,還是趙家村的血脈?

天空中出現了一道閃電,宛如一把利劍懸在上空,天漸漸暗淡下來,淡青色的天空鑲著幾顆殘星,大地朦朦朧朧的,如同籠罩著黑霧似的輕紗。嫦娥的麵盤也害羞地躲入的烏雲中間,羞於觀望人間這一出冷酷的慘劇。山溝一片黑暗,一種無可名狀的恐怖默默的從徐鳳儀心底升起來了,涼颼颼的、顫巍巍的,讓他好像感覺置身凶穴墓地中一樣。晚風像一隻妖精的手,輕輕撩拔徐鳳儀前額的亂發,讓他看不清路況,更添幾分恐怖的感覺。

“他們難道真能狠心摔死孩子嗎?這需要多大憤怒才能做到!”徐鳳儀覺得他做不到這種事,也善良地認為別人做不到。想得越多,心情越壞。他自覺頭腦發昏,幹脆不去想了,知道的越多越痛苦,別看徐鳳儀對倭寇懷有刻骨仇恨,其實他內心一直天人交戰,不斷否定自己所做的一切。隻有不恨倭寇的時候,他才感覺自在多了,該吃的吃,該喝的喝,該睡的睡。他也在仇倭寇的時候照過鏡子,那張如哭喪著的臉,像誰都欠他銀子不還似地,誰見誰煩!

無數次午夜夢回,徐鳳儀從惡夢驚醒過來的時候,他都默默祈禱:“天啊──我也願意什麽也不做,徹底從仇恨中解脫出來,是一種什麽力量這樣折磨我,讓我欲罷不能?”麵對這個無解的難題,徐鳳儀食不甘味,甚至說對女人也失去興趣。

楊五嶽、朱古原他們隻是在趙家村小住幾日,拿上報酬就走。現在,隻有徐鳳儀才能阻止趙家村的男人辦蠢事。而趙家村的男人辦這件事時沒有通知徐鳳儀,顯而易見不想徐鳳儀插手。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這樣缺德的事任何人都想關起門來自家解決,徐鳳儀強行介入幹涉人家的私事,肯定是不受歡迎。

徐鳳儀也邊走邊打腹稿:“大不了不要他們八千兩銀子,用這筆買下這些孩子,委托別人收養,這樣總行吧?”徐鳳儀覺得他找到理由說服趙家村的男人,心情稍稍放鬆,步伐也邁得格外高遠。

山那邊,由趙家村的老族長主持下,棄嬰儀式正密鑼緊鼓進行。死嬰崖前擺下一個香案,上麵陳列豬頭、羊頭;全雞、全鴨、全鵝,置些水果,插上三根燭,九炷香。

老族長帶領趙家村的男人,正淚流滿麵地請求皇天後土、列祖列宗願諒和寬恕他們這些不孝子孫。老族長每念叨一個老祖宗的名字,磕三個響頭,實打實的磕,磕得梆梆響。幾圈下來,額頭都能腫成饅頭。每次都特虔誠,跪倒在地,雙手合十,嘴裏念念有詞,祈求老祖宗們保佑他們這些孝子賢孫。

磕完頭,完成禮節,鞭炮齊鳴,震動寧靜的山穀,嚇得不少懦弱的禽獸,諸如山雞、野兔、鬆鼠之類,落荒而逃。在硝煙彌漫一刻,趙家村的男人有不少人都興奮起來。趙偉保大吼一聲,象遇上猛虎擲石頭一樣,拚出全身的力氣把手中的“倭種”扔了出去。扔出煩惱根後,趙偉保臉上是一片如釋重負的輕鬆模樣,這下婆娘再跳腳大罵也沒用了,都扔了,你哭也沒用啊?趙偉保拍拍屁股就回家,逢人就誇老天有眼:“倭寇,看你多凶,老子殺不了你,就摔死你兒子!嗬嗬!”

一些沒有趙偉保那樣勇氣的男人,把手中的倭種放在草叢下便走。嬰兒撕心裂肺的哭喊聲叫得很厲害,但趙家村的男人沒有一個人回頭張望,走得異常狠心和決絕。他們都固執地認為這是倭種,死不足惜,天曉得他們會不**錯陽差扔掉自己的親生兒子?

不上片刻,徐鳳儀爬上死嬰崖。看見死嬰崖下白骨累累,汙穢不堪,他也被那慘景嚇得醒鄧鄧的,連手腳也酸軟了。那死嬰崖確是個不吉利的地方,讓人渾身冒起雞皮疙瘩,一點力氣也沒有。

當徐鳳儀慶幸自己在天黑之前趕到死嬰崖的時候,發覺已經來遲一步,那些“倭種”已被趙家村的男人丟得滿地皆是。新的嬰兒屍骸與舊的枯骨混在一起,叫人慘不忍睹。

“天殺的,你們不得好死。”徐鳳儀一邊咒罵,一邊闖入死嬰崖穀。死嬰崖穀四麵環山,中間有條深溝,深達百丈,底下怪石林立,人在傍晚貿然闖到這種鬼地方,一不少心,可能會導致迷途。徐鳳儀也覺得死嬰崖穀鬼氣森森,不象是人呆的地方。一個人死在這麽可怕的地方,可能會化為厲鬼怨靈出來害人。徐鳳儀望著死嬰崖黑黝黝的穀底,心裏有些發毛,尋思道:“我都來了,總不成空手回去吧?看看還有沒有活人再說。”

“嗚哇,嗚哇,嗚哇!”一陣斷斷續續的、似有似無的聲音傳來,既小又細,象鼠鬧,象貓叫,象鬼泣,讓人聽見汗毛直豎,恐懼感覺油然而生。徐鳳儀聽到這種嘶啞的幹叫聲後心頭大震,激靈靈地打了個冷顫。“這是什麽聲音──好象是人聲?”徐鳳儀好奇地探頭打量死嬰崖穀底,尋找聲音的來源地。穀底在夜幕包圍下漆黑一團,象個棺材窟窿,什麽也看不清。

天已全黑下來了,不能再在這裏延誤了,狼群趕來後很麻煩,也很難應付。徐鳳儀辯認聲音方向,風聲、蟲嗚和樹葉的摩擦聲混成一片,讓他來回折騰片刻,累得氣喘籲籲,還是沒把哭泣的嬰兒翻出來。

“真見鬼!寶貝,你到底在哪裏哭,不會在地獄叫吧?難道是魔鬼**我不成?我還是點個火把,在這裏仔細搜索看看吧!”徐鳳儀已被嬰兒的哭泣聲折磨得煩躁不安了。耐著性子,取出火折、絨毛,顫抖著手,好不容易才把油紙點然,搭起一堆篝火。

借著微弱火光,徐鳳儀繼續在死嬰崖四周找人。他記得楊嫂說過,她的孩子好象穿一件紅衣裳。但徐鳳儀把整個死嬰崖全翻遍了,仍然沒找到楊嫂的孩子。他很焦急很奇怪,他一找再找,把所有的屍體全翻遍了,就是沒有找到楊嫂孩子的遺體。

就在這時,徐鳳儀感覺到好象有人隱蔽在一個黑暗的角落中,觀察著他一舉一動。盯著他看的眼晴呈青綠色,貪婪而且凶狠。“哎呀,滾開!”徐鳳儀大喝一聲,把剛阿寶刀拔出來,原來是狼來了!手中有刀,徐鳳儀膽氣甚豪,向那條狼疾撲過去。

那條狼嗚噢嗥叫一聲,夾著尾巴走了。這畜生邊走邊回頭張望,不時回頭咆哮幾聲,它對徐鳳儀拿著一把刀來揍他很不服氣,好象對徐鳳儀說:“有種你別走,我叫兄弟們來收拾你。”可惜徐鳳儀江湖經驗常淺,讀不懂那畜生異樣的目光,差點兒丟了性命。

徐鳳儀走近那條狼呆過的草叢,發現底下有一團活物,原來是個嬰兒。徐鳳儀把那嬰兒抱起來,依稀看見嬰兒的衣服似有狼牙的咬痕,難怪他順著聲音方向滿地裏找不到嬰兒,想象當時的情形──真該死,原來是那條狼叼著嬰兒跟他捉迷藏。

找到了一個活的嬰兒,徐鳳儀信心培增,還想多救幾個人。於是收刀回鞘,點燃一個鬆明火把,右手持舉著火把照明覓路,左手抱著那活嬰,在死嬰崖穀上下轉悠,看看還能不能找到人?

徐鳳儀對這死嬰崖地勢也不甚熟識,黑天瞎地裏走遠了幾裏山路,人沒找到,卻找到一群狼。他隻好爬上一株山梨樹上躲避群狼,這是野外對付豺狼的唯一辦法。

徐鳳儀的心情異常沉重,他知道那些豺狼不好對付,為管別人的閑事,搭上自己的性命,到底值不值得?

先前被徐鳳儀趕走那條狼,大搖大擺地回來,坐在樹下,歪著頭瞪著徐鳳儀,不時憤怒地吼叫幾聲。誰說動物沒智慧呢?豺狼也會記仇報仇。徐鳳儀晃著火把對那些豺狼喝罵吼叫,但見豺狼成群結隊在山梨樹下亂竄,一點也不怕人。那些豺狼也會對比強弱,也有判斷誰劣誰優的能力。而徐鳳儀落單,隻有一個人,它們卻有幾百個同伴,誰怕誰呢?

徐鳳儀盡管爬到梨樹頂端的丫杈上,但對這些豺狼仍心存敬畏,這些動物既殘忍又聰明,徐了懂得抱團結隊之外,對付它們認為誌在必得的獵物還非常有耐心。徐鳳儀本來以為他在數丈高的樹梢上,應該穩如泰山,高枕無憂,那知這些豺狼在他樹下亂轉幾圈之後,開始啃咬樹木,還企圖搭狼梯上樹。徐鳳儀舉著火把,眼見一隻老狼彎腰弓背,示意身旁的小狼,通過助跑,跳到老狼背上,最後加大力度企圖撲上樹梢咬人。那些聰明的豺狼通過疊狼梯,一躍丈餘多高,十分駭人。幸好那梨樹甚高,狼群在樹下折騰了一會兒,累得夠戧了,隻得停歇下來。

徐鳳儀並不知道,那些豺狼之所以跟他糾纏得甚緊,不是想吃掉他,而是把他當成一個掠食者,它們認為徐鳳儀低著頭在死嬰崖四下轉悠,是跟它們爭搶食物。它們看見徐鳳儀懷裏抱著嬰兒,便不斷在樹下問候徐鳳儀,好象徐鳳儀不放嬰兒,它們決不罷休。

徐鳳儀借以躲避狼群這棵梨樹,高大挺拔,從樹根至樹梢足有三丈多高,樹樁也極大,雙手環抱不過來。徐鳳儀不必擔心豺狼竄上樹捎來廝咬他,隻擔心自己坐立不穩,失足摔下去,就解下腰帶,把自己綁緊樹上。不多時,又有些豺狼三三兩兩前來看望他,人獸見麵,不免嗷嗷嗥叫幾聲問好。有一頭瘸腿的豺狼扭扭歪歪地來樹下,仰頭盯徐鳳儀呆看,好象指望徐鳳儀把手中的嬰兒扔下去給它填飽肚子一般,竟是蹲守幾個時辰,它的執著與耐心,簡直令人歎為觀止。

徐鳳儀把鬆明火把塞在樹洞中,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的嬰兒,見那嬰兒沉沉睡著。他往嬰兒額頭親了一口,臉上露出愛憐的表情,自言自語道:“寶貝,無論你是倭種,還是什麽狗日的種,隻要有我徐鳳儀這種人在,我決不允許豺狼吃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