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圍堵如惡夢 追兵似附形(2)
小捕快為什麽叫做神仙、老虎、狗?說小捕快是神仙,他可以占盡便/宜。遇上犯人落案,抓住犯人把柄,要錢要物,要飲要喝,作威作福,那種稱心如意的日子真是神仙也自愧不如。
說小捕快是老虎,這些人逮捕犯人法辦的時候,如狼似虎,則使傷及無辜,也絕不內咎。唯我獨尊,目空一切,老虎豈有這麽威風?
說小捕快是狗,看那上司怎樣待他,求他辦事時候,任他目無法紀;推卸責任時候,就翻臉不認人,把這小捕快當成狗一樣折辱。故人們把小捕快視作當官幫凶、狗腿子。
李二胡是個精明人,曉得吃這行飯必須有靠山,他跟知府賀知文關係甚鐵,跟提刑官周全功也稱兄道弟,無疑是個吃得開玩得轉的人。邵竹君遇上什麽難事或麻煩,也要找李二胡請教幾句,才能下決心辦事。
邵竹君來到李二胡家,李家有一間三進數十丈方圓的大屋子,隻有李二胡和他妻子及兩個丫鬟共住。
邵竹君在六扇門中混飯吃,當然也編織經營關係網,有幾個可差遣辦事的朋友。他跟鍾山清涼寺的一目了然大師;烏衣巷做保鏢生涯的小霸王武超林;秦淮河畔開當鋪的掌櫃秦金色等人都是鐵哥兒。這次邵竹君找那李二胡辦事,就是看中李二胡家中人少清靜,可以避開閑人閑話,方便洽談交易。而李二胡確有過人之處,天生一張利嘴,詞來便給,擅長與人洽談交易,作買賣找他就算找對人了。
邵竹君毫不避嫌地闖到李二胡家,穿堂入室,仿佛回到自己家一樣。先把馬匹牽入李家前院草坪拴紮停當,方才走進李家廳堂尋找李二胡。隻見李二胡渾家林月和兩個丫鬟正忙著生火做飯,並不見李二胡的蹤影。
邵竹君拱手向林月問道:“二嫂,李二哥在實在家嗎?”遊目四顧,沒看到李二胡,疑惑頓生,又問:“李二哥到哪裏公幹去了?”
李二胡渾家林月猛可看見邵竹君,也有幾分錯愕和驚恐,她也聽到一點風聲,曉得邵竹君犯案外逃的事。但邵竹君畢竟是李二胡的朋友,往日來往頻密,交情不錯,故林月也放下警惕,沒有顯出大驚小怪的慌張神態。見問,複道:“那有什麽公幹,二胡到村祠堂跟幾個閑漢鬥雞,輸了回家又拿錢出去搏殺,不知幾時才肯回家,待我去催他一下,叫他回家吧。”
邵竹君一笑,道:“不用了,我呆在這裏等他回家吃飯。”說罷,挪了張椅子在客廳坐下,打著瞌睡等候。
李二胡渾家林月使喚丫鬟給邵竹君奉上清茶,躲在一旁暗中觀察著他一舉一動,似乎想從邵竹君身上發掘出什麽玄機一樣。邵竹君也不介意林月把他當成怪物打量,一笑置之。
過了半晌,才見李二胡滿麵怒容趕回家來,不用多問,看他臉色便知其故,這家夥肯定又賭輸了。李二胡輸運不佳,逢賭必輸,偏又好賭如命。李二胡低頭念念有詞走進家門,抬頭看到邵竹君坐在廳堂中間,吃了一驚,訝然道:“怎麽是你,你來幹什麽?”
“我怎麽不能來你家?不是我出點事,你這家夥就翻臉不認人吧!”
李二胡難為情地搔搔頭,臉紅耳赤地道:“那有這樣的事,來了便好,吃過飯再走吧。我跟你幹一杯,同銷這萬古長愁。”
“我看李二哥臉色不太好,這次輸了多少?”李二胡臉色非常難看,象死了爹娘的一樣。邵竹君也被他這付苦瓜臉嚇了一跳,不免多嘴略問幾句。
李二胡唉聲歎氣道:“別提,別提,黴氣至極,連輸幾天,把一個月的薪俸全給人家送去子。”
邵竹君也歎氣道:“看來我來得不是時候,我身上的銀子剛剛用完了,想回家取幾兩銀子應急,奈何家門口被幾個喪門星堵住,不分晝夜守候著,讓我有家難歸,無處安身立命。想來想去。隻能找李二哥告貸幾兩應急,等到混到出頭之日再說。沒料到李二哥也窮到這個份上,叫我怎麽辦才好呢!”
李二胡搖手道:“莫道兄弟不講情份,現在我手頭也很緊,且容兄弟設法措置,過得一年半載,或可周濟你幾兩。”
邵竹君吐吐舌頭,樂嗬嗬道:“厲害,厲害,李二哥真是太絕了,一年半載之後,兄弟還有命花你幾兩銀子嗎?隻怕骨頭都枯朽了吧。你不借就算了,何必堵多籍口。”
李二胡搔頭撓耳,抬頭慚愧地看他渾家林月一眼,垂頭喪氣道:“不是兄弟小氣,這段日子諸事不順利,難挨呀。我還想開拓財源,多弄幾兩銀子度日,因此想拿這薪俸到賭場翻一翻。不料運氣不佳,連本錢也弄折了。現在乏本添生,夠我傷腦筋了。這時候,麻煩你別來煩我好不好?”
邵竹君收起笑臉,一本正經地道:“好吧,兄弟不提借錢這種事了,咱們做一樁交易,請李二哥審時度勢,權衡利弊,若有利可圖,還請李二哥預支幾兩訂金,你看這事行不行?”
李二胡聞言眉飛色舞,踴躍地道:“那敢情好,若有生意做,李某願效犬馬之勞。”李二胡知道,邵竹君說有生意委托,那肯定是一樁有利可圖的事。李二胡和邵竹君做交易,從未吃過虧,他從邵竹君手裏賺過不少錢。邵竹君為人慷慨大方,不會與人斤斤計較,是個出手大方的主。
邵竹君道:“眼下我有一宗大買賣,包賺不賠。但對我來說,完成這宗大買賣卻有點困難,隻好轉讓給李二哥發市。不過,李二哥欲接這單生意,須預支一筆銀子給兄弟,買賣方可成交,否則拉倒。”
李二胡瞪著金魚眼般布滿血絲的大眼晴,急不可待道:“是一樁什麽買賣呢,你透個底,若有錢可賺,你就是打死兄弟我也要承攬這樁生意。嗬嗬!”
邵竹君點頭道:“這宗買賣,兄弟也是白撿的。府裏有文責令咱們刑廳追捕胡七胡八這兩個鹽梟歸案,已有一些時日了,奈何這兩個鹽梟行蹤詭秘,刑廳一直沒法把他們追捕歸案,繩之以法。今日小弟偶然下鄉,在郊外一家酒店與這個鹽梟窄路相逢。小弟有命案在身,本來不想招惹他們。不料他們財迷心竅,妄想拿下兄弟換取懸獎。可笑他們運氣不濟,拿我不下反輸一帖,被我拿住他們了。這兩個通緝犯價值多少銀子,府裏已有明碼標價,還有五百斤私鹽並兩匹快馬也可以換銀子。怎麽樣,這宗買賣,你有沒有興趣呀?”
李二胡拍股大笑,翹起大拇指道:“我以為你這小子完了,想不到你還有狗屎運呀,你把這幾件寶貨藏在哪裏?”
邵竹君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莫非在我家?”
“真是神猜。”
李二胡撫腮沉吟片刻,有點使壞地笑道:“隻要邵兄弟大大的開手,讓兄弟多賺點兒,這宗買賣,李哥很樂意替你出頭奔走………”邵竹君揮手打斷他的話道:“行,這宗買賣價值二三千兩銀子,我隻要一千兩銀子就算了,快拿錢來。”
李二胡笑哈哈把腦袋搖晃一下,毫不客氣伸出五指道:“五百兩怎麽樣?”
邵竹君跳了起來,又無可奈何坐下,不太甘心地道:“你這價殺得好狠呀,你欺我有命案在身,籍此發難,敲我竹杠是不是?你還真會落井下石,太沒義氣了,小心將來不得好死。”
李二胡雙手抱胸,翹著二郎腿滿不在乎道:“你這樣說話就不對了,做生意嘛,你情我願,自由交易,誰欠誰的?不做就拉倒,那來這麽多閑話。”
邵竹君聽了李二胡這話,沉默了一會兒,才咬牙下決心道:“算啦,算啦,便/宜你了。那幾件寶貨就放在你家前頭院上,咱們錢貨兩清,你趕緊給我銀子吧。”他本來沒指望這宗買賣賺大錢,已有賤賣的打算,此刻見李二胡不肯多花錢,隻得順水推舟接受這個價格。
李二胡見自己賺到了,眉開眼笑道:“邵兄弟何必如此著緊,陪我吃幾杯酒,再結賬出門敢情不好?”
邵竹君皺眉搖頭道:“這當兒我心裏有點不爽,不想在此地逗留太久。”
李二胡歪著頭望著邵竹君詢問道:“邵兄弟在何處落腳?待我完這樁交易,再叫人把銀子給你送過來行不?”
邵竹君對李二胡這話充耳不聞,扭絞雙手,閉口不言。李二胡也乜斜雙眼,揣度片刻,笑道:“我猜你定是住在孫婆客棧裏,向日辦案時候你也常常在她店裏歇腳,這回也是吧?”他忽見邵竹君臉色大變,眼露殺機,連忙陪笑道:“好,好,我馬上給你銀票就是了。”
邵竹君見這家夥擅於觀顏察色,見風使舵,隻得把怒氣強按下去,忍隱不發。
李二胡揮手把他渾家林月招呼過來,附耳吩咐幾句。林月答應一聲,轉身進房取匙開鎖,翻箱倒籠忙碌。不一會兒,林月奉出幾張銀票,齊齊整整地疊放在邵竹君麵前。邵竹君道聲多謝,不客氣把銀票對折起來,收入懷中。
交易成功,邵竹君和李二胡又有說有笑了。李二胡假作關切地向邵竹君道:“邵兄弟遭遇無頭官司,整日東奔西跑,到處戲地方藏匿躲閃,也不知何日才有個結果。兄弟不如隨我到府裏自首,我做個擔保人,保你在家聽傳候審,從容尋找人證、物證呈堂分辯,洗雪奇冤。這樣你便少吃一些竄斥流離之苦,豈不甚好?”
邵竹君如看怪物一樣盯著李二胡看了一會兒,回頭向林月招手道:“二嫂,拿文房四寶過來,讓我寫張狀紙給兄投遞。”
李二胡拍胸振臂,誓言旦旦道:“那敢情好,若能見信,必不負重托。”
邵竹君也不管李二胡說些什麽,揮筆颼颼地寫起來。寫完,似笑非笑把那張所謂狀紙遞給李二胡道:“我的意思就是這樣,煩兄仔細尋思。話既說盡,我當告辭,後會有期。”說罷拍股便行,揚長去了。
李二胡定神揣詳邵竹君委托他投遞的所謂狀紙,但見紙上落墨甚少,隻有一首打油詩,其詩曰:
我唱罷呀你登場,四季笙歌是禍秧。
今年賭場蠢事多,狗才跳牆豬又狂。
李二胡望著這首打油詩如墮雲山霧海,抓耳撓腮,莫名其妙地道:“什麽意思呢?倒教人費神思量。”又見打油詩下有一行小字:請仔細看每句第五字便有意外驚喜!李二胡逐把每句第五字串起來一看,卻是“我唱罷呀你登場,四季笙歌是禍秧。今年賭場蠢事多,狗才跳牆豬又狂。”這不是:你是蠢豬嗎!李二胡氣得把打油詩撕了個粉碎,勃然大怒道:“丫的,豈有此理,我好意設法幫你,你卻罵我是蠢豬。真是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罷呀怎麽,老子懶得理你,你去死吧!”
邵竹君笑眯眯從李二胡家出來,揚長往西而行。他才不願意接受李二胡這種人的“好意”幫忙,這好象有隻蚊子落在他額頭上,有好心人看見拿塊磚頭替他拍蚊子一樣。這樣固然可以拍死蚊子,但同時也可能把他腦袋拍得鮮血直流,乃至一命嗚呼。邵竹吃不消這種幫倒忙,隻能對李二胡敬而遠之,有多遠閃多遠。
邵竹君懷裏掖著銀票,好象吃了定心丸一樣,心情甚好。當時又找了一家小食店,照例點村釀濁酒,一盤東坡肉。逗留在小食店混至天黑才轉回孫婆的客棧。
邵竹君前腳甫入孫婆客棧,立覺氣氛有點不對頭,客棧大堂幾張簡陋的桌子都被來客占坐了,沒有座位的人隻能蹲在樓梯上。左右上下一共差不多有十個多個人占據這個三十平方米的窄小空間。這些人都瞪著眼,拉下臉,全都對邵竹君不懷好意。
“邵某真是罪孽深重,勞動各位同僚久候了。你們怎樣打聽到我在此落腳,是不是李二胡這貨告訴你們?”這些差人神情肅穆,對邵竹君冷眼相向,竟是無人與他答腔。四下靜悄悄的,連呼吸聲也隱約可聞。邵竹君最怕跟這班家夥碰頭,他們全是邵竹君的熟人──南京刑廳的捕快們,邵竹君住日與之共事的屬僚與夥伴。
邵竹君頭皮一緊,自覺渾身奇癢般立腳不住,不由自住後退幾步,正想抽身出門。
“咣啷”一聲,客棧大門已被人關上了。原來門後還藏匿著兩個人。邵竹君也不用回頭仔細分辨,單憑兩人的動作和身法便可猜到他們是誰。這兩人是刑廳專司打頭陣的急先鋒,曾經也是邵竹君的得力助手,一個叫錢威,一個叫叫王猛。這兩條猛漢一旦跟他們所追逐的嫌疑犯卯上勁,便不要命似的窮追猛打。對於這兩個拚命三郎式的莽夫粗人,邵竹君也對錢威和王猛深感忌憚,不敢招惹他們。
坐鎮客棧中間那人,正是邵竹君的頂頭上司、南京刑廳提刑官周全功。此刻周全功神色凝重地坐在一張官帽椅上,如臨大敵,好象他捉拿的嫌疑犯邵竹君不是人,而是一個擁有無雙神通的恐怖大魔王。
邵竹君做周全功的副手,可說是受夠他的苦頭。兩人一同辦案的時候,因理念不同,常常口角,最近他們又為王婆留打劫漕銀一案吵了一架,彼此鬧得很不愉快。如今邵竹君攤上人命官司,周全功會不會籍此契機,落井下石,把他往死路上頭趕呢?世事難料,人情戲險,這事誰也無法打保票。
眾捕快如眾星捧月般圍繞周全功身周,看得出南京刑廳的高手俱雲集於此。這些人一個個在江湖上赫赫有名,分別是飛蓬、殺一刀、猴毛、找牙、油頭、塞牙縫、餓狗。
好奇怪的名字啊,這飛蓬、殺一刀、猴毛、找牙、油頭、塞牙縫、餓狗是真名嗎?這些古靈精怪的名字,顧名思義,是外號而非真實姓名。
飛蓬原名馬義,頭發亂蓬蓬的經年累月不梳洗,又慣插科打諢說笑,腹中略有墨水,故博得一個“飛蓬”的雅號。
殺一刀原名吳明,曾與老婆吵架,他老婆咒罵他殺千刀,吳明嬉皮笑臉道:“殺千刀也是死,殺一刀也是死,念在夫妻一場,不要那麽狠,不要那麽零碎折磨,殺一刀好不好?”搞得他老婆轉嗔為喜,無話可說,於是吳明“殺一刀”的大號逐響徹街坊。
猴毛原名毛清,一臉絡腮胡子從下頰長至耳根,尊容活象猢猻,那些專喜替人取外號人的閑人便喚他叫“猴毛”。
找牙原名王二,自稱賭王,每見人搖骰子,他便聲稱預知點數多少,可預測結果經常不準,害得跟他下注的人輸得滿地找牙。他兀不服輸,認為賭場勝負如兵家常事,下次預測或許更準。人們戲謔他道:“你預測一點也不準呀,信你的人都輸得滿地找牙了。”
油頭原名徐四,穿戴講究,衣服花巧,頭發更是用豬油抹了又抹,弄得油頭粉麵。南京知府賀知文對他這付裝束扮相驚詫不己,常跟他調侃道:“徐四呀,你真油頭粉麵,儀表堂堂,不知誰家閨女會看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