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接下來的幾天,我和小李被分派到兩個小組。小李的那個小組忙得像陀螺一樣轉,他們負責接待這些人的親屬,並且再次聽他們講述這批人失蹤之前發生種種有可能與案子相關的事,然後再排查、比較,從中尋找蛛絲馬跡。
而我所在的小組,相對而言就輕鬆得多。我們主要負責駐守在醫院,和46名隻剩下生存本能的智障人士打交道。小李打電話抱怨他們太累而我們太輕鬆的時候,我們在一排排呆滯的目光中露出苦笑,我對小李說:“我們身體輕鬆,靈魂沉重。”
和這些人談不上交流,他們隻剩下吃喝拉撒的本能,連褲子都不會脫。從這一張張失去表情的臉上,很難想象他們在去年的時候還擁有著豐富多彩的內心世界。醫生對他們檢查的結果很快出來了,除了有兩三頓沒吃然後又飽食一頓導致的腹部不適之外,他們的身體都很健康。然而在對他們大腦進行檢查時,醫生發現他們的大腦都呈現不同區域、不同程度的萎縮。腦電波顯示存在一定波段的缺失,但每個人所缺失的波段都不盡相同。
“這有些像阿爾茲海默症,”醫生有些為難地說,“但比那嚴重得多,而且……”他有些遲疑地看了看這些人,斟酌著詞句。
“而且什麽?”我問。
“他們身體的其他檢查倒沒發現什麽,但是在幾項微量元素方麵發現嚴重超標。”他謹慎地說。
“什麽微量元素?”我問,“這說明什麽?”
他報出幾個微量元素的名稱,接著說:“這幾項微量元素,對人體來說不是必需的,但是在某種特定情況下,生物內部會大量需要這些元素。”
“請您詳細說說。”我注意地聽著,也許這就是導致這些正常人失去智力的原因。
“這些元素是合成一種酶所必需的原料,這種酶我們稱之為定向調節酶,是在某些生物的特殊功能部位快速增長和修複時所必需的物質……這麽說吧,譬如狗,狗的鼻子極其靈敏,在狗的鼻子生長時期,或者受到損傷需要修複的時期,狗的體內就會產生大量的定向調節酶,以恢複狗鼻子的特殊功能。”
“也就是說,這種酶是為了滿足生物某些特殊功能而產生的物質?”我問。
“是的。”他點點頭。
“那麽他們有什麽特殊功能?”我指著那些看起來連基本功能都不具備的人問。
醫生苦笑著搖搖頭:“這就是我想不通的。”
“這些元素在體內含量太高,會不會導致人智力減退?”我又問。
“不會,”他說,“可能會導致內分泌失調、細胞癌變,智力減退……或許對神經係統會有些影響,但造成這麽嚴重的智力減退……不可能。”
“還發現了什麽?”我接著問。
他無可奈何地攤了攤手。
我歎了一口氣。
“哦,還有……”他猛然又開口道。我連忙專注地盯著他。
“你看他們的胳膊,”他抓住一個病人的胳膊,捋起對方的衣袖,將衣袖一直捋到胳膊肘以上。不用他進一步說明,我便已經看出,那**出來的肘窩處,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針孔。
“這是注射的什麽?”我震驚地抓起另外幾個人的胳膊翻看,同樣密密麻麻的針孔,密布在他們的兩條胳膊肘窩處。
“不清楚,但在這些針孔附近,那種元素的含量比身體其他地方要高出許多。”醫生說,“所以……”
“所以那些元素就是從這些針孔注射進去的。”我說。
他點點頭。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望著他們那一片白茫茫虛胖蒼白的臉,一雙雙黯啞的眸子空洞無光,腦子裏浮現出他們失蹤前鮮活的照片,悲涼與憤怒浮上心頭。
無論什麽人因為什麽目的對他們做了什麽,那些人都觸犯了人類的底線。
醫院裏雖然得出了結論,卻再沒有進一步的進展。小李那邊卻有了新的發現。大部分情況都還是和這些人失蹤時報案所登記的材料完全一樣,並沒有新的東西。然而通過對家屬的詢問,小李發現,他們在旅遊之前都有過幾天心神不寧的日子,旅遊的決定也來得非常突然,有相當一部分人是在工作和學業的關鍵時刻突然請假出門旅遊。在旅遊之前,他們都從家裏提取了遠超旅遊所需的現金。這一切說明,他們在旅遊之前就在醞釀著什麽,也就是說,這次旅遊的目的並不僅僅是旅遊這麽簡單,在這一點上,所有人都是一致的,在這方麵,他們處於主動狀態,而不是當初大家所猜想的那樣在旅遊過程中被人脅迫。因此他們被欺騙的可能性遠大於被脅迫的可能性。
如果是被欺騙的話,那麽就在旅遊的目的地上存在一定的主動性。小李他們認定,如此大數量的人員殘害事件,而且隱藏這些人的時間長達一年之久,或許還有更多我們所不知道的人被對方所隱藏,那麽他們一定需要一個能夠容納這麽多人的、固定的、隱蔽的場所,分散的、流動的場所,對這麽大的行動來說,既不安全也不方便。關於這個場所在什麽地方,從表麵上來看,無法找到任何線索。46個人分屬全國各地,失蹤時間不同,失蹤前旅遊的目的地不同,表麵看起來很難尋找。然而,小李認為,既然他們的旅遊目的地各不相同,那麽就可以肯定,他們的旅遊目的地並不指向那處場所。他們在選擇旅遊的目的地上存在一定主動性、旅遊目的各不相同、而他們的最終目的是要到同一個地方,那麽,他們在選擇旅遊目的地的時候,或者那些暗中操縱他們的人,在替他們選擇旅遊目的地的時候,應該會考慮靠近最終目的地的地方作為他們的旅遊目的地,這樣對於犯罪分子來說,在安全性和方便性方麵,更為有利。
從這個角度考慮,小李他們依照每個人的出發地和旅遊目的地繪出了一張圖,再據此分析出最終目的地的可能所在位置。最後確定,那處容納被害者的場所,應該是在南方一座原始森林的腹地。
當小李他們和家屬對話完畢進行分析的時候,被害者的家人也陸續趕到了醫院。一年的苦苦尋找,最終發現家人變成這副模樣,醫院裏頓時哀聲一片。失去智力的被害者表情木然,對外界發生的一切毫無反應,任由親人搖晃著自己的身體,隻顧著往嘴裏填塞他們帶來的食物……這種情況確實讓至親的人無法忍受,有不少人傷心之下暈了過去。我和小組的人雖然有些不忍心看,但是還是得在一旁注意觀察,留意這些被害者的反應——他們的反應就是沒有反應。
在這些悲痛的家屬中,有一個女孩十分引人注目。她和兩個中年人坐在一名男受害者身邊,男受害者大約20出頭,眉眼很清秀。那一對中年人大概是受害人的父母,女的那位不斷用手在男孩臉上身上撫摸著,眼淚一行行從下巴流淌下來,將胸前的衣服打濕了一大塊。男孩的父親抓著兒子的一隻手,不住歎氣。那女孩卻顯得很平靜,她坐在男孩對麵,捧著一本詩集不停地念。我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同事告訴我,這女孩是男孩的大學同學,那本詩集是男孩給女孩寫的情詩。我在旁邊聽了幾句,情詩寫得很一般,但女孩念得聲情並茂,念一首就跟男孩說幾句話,但男孩始終沒反應。我看了一會,轉身想走開,卻看到那女孩仿佛突然崩潰了一般,將詩集合上,撲到男孩身上拚命搖晃著他,要求他清醒過來。這當然毫無效果。我上前想把她拉開,她卻抱著男孩低聲念了一句:“十年生死兩茫茫……”她念了這句之後,一個有點沙啞的聲音跟著念道:“……不思量,自難忘……”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這是誰念的,隻看到那女孩和男孩的父母全都呆住了。再一看,周圍的人也都露出驚訝和驚喜的表情。
那聲音繼續往下念著:“……縱使相逢應不識……”
這下我也呆住了。
居然是那男孩。
那男孩就在眾人矚目之中,將這首詞完整的背誦了一遍。當他背誦的時候,那雙空洞呆滯的眼睛裏,閃過一道道異樣的神采,仿佛失去的靈魂忽然回到了這具軀殼。然而,隨著最後一句的尾音落下,剛剛回來不久的靈魂又從他眼睛裏消失了,他重新了回複了木然呆滯、對外界無知無覺的狀態。任由那三個人搖晃他、喊他,他再沒有絲毫的反應。但他剛才的那一下子讓其他的人都仿佛被點醒了,所有的人都開始朝著自己被害的親人念詩,一時各種詩詞充斥現場。
但其他人都沒有反應,隻有那男孩,聽到一句詩或者詞,便緊接著念出下一句,並且一句一句往下念,眼中閃爍著靈光。詩歌顯然是溝通他心靈的橋梁,盡管在他念這些詩句的時候,他依然對父母和戀人的呼喚沒有反應,但不管怎麽說,這都是一個好的開始。我們和醫生在一旁仔細觀察著,期待事情朝好的方向發展。
然而,沒過多久,情況就變得有些不受控製了。
現場念誦詩詞的人實在太多,起初他們還控製著,隻是小聲念叨,後來因為他們所期待做出反應的對象對此沒有任何反應,便不由自主地提高了聲音。在開始的時候,這名念詩的男孩還能接著別人的詩句往下念,隻是每當聽到一句新的詩歌,他便會停頓一下,放下嘴裏正念著的這首,再接著那句新的詩歌往下念誦……當大家念誦詩歌的聲音普遍不高的時候,他能聽到的詩歌有限,這種情況偶爾發生,並沒有讓我們感覺有什麽異常。然而,隨著人們念詩的聲音增大,傳入那男孩耳朵裏的詩歌越來越多,他念詩的過程開始不斷出現停頓,常常是一句詩念到頭幾個字,便很快聽到有人念了另外一句詩,他便停頓一下,將注意力轉移到另外一句詩歌上,順著這句詩往下接著念……隨著詩歌密度越來越大,他的停頓也越來越多,這個時候,他的臉上開始出現緊張的表情——這是到目前為止,出現在他臉上的唯一表情——到了最後,他停頓一下後還沒來得及反應,新的詩歌又進入他的耳朵,他隻得又停頓一下,準備接著新的詩歌往下念,然而此時,又一句新的詩歌傳送到他耳朵裏……他便這麽不斷停頓,張著嘴,一臉緊張,欲說還休。
我們也緊張地看著他,他父母詢問地看著醫生,醫生做了個手勢,示意我們不要打攪他。
隨著他的表情越來越緊張,越來越多的詩歌對他形成幹擾,最終,他的臉皺成一團,他捂著耳朵開始大聲嚎叫起來。
他一開始嚎叫就再也停不下來,我們協助醫生將他帶到一間安靜的單人病房,在這裏沒有了其他人念詩的幹擾,但他依然在不斷嚎叫,眼珠子往外凸出,表情極其緊張。醫生給他紮針按摩,又給他注射鎮靜劑,想讓他安靜下來,但這些都沒用。嚎叫聲持續了十幾分鍾之後,鮮血開始從他的鼻腔和眼睛、耳朵裏往外流,醫生打開門對外大喊:“搶救!”等他回過身來,那男孩已經軟軟地倒在地上。
他就這麽死了。
死者家屬的悲痛我們沒有看見。在對死者的身體進行檢查的時候,醫生發現他是死於腦血管破裂,導致顱內大出血。
“之前的檢查沒有發現他的血管有病變的現象,”醫生沉思著道,“照理說不該出現這種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