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我回來了……”
也許是在陰暗的刑房中悶得太久了,孟得鹿覺得今日的驕陽格外刺目,眼角不知何時已經滲出了淚滴,輕輕地問野良:“那位鍾侍郎……是你請來的吧?”
野良自嘲,“我一個亡命之徒,哪裏配認得什麽朝廷官員。”
孟得鹿輕聲分析,“人人都說鬼市無法無天,連官府都拿你們無可奈何,但天子腳下,哪能當真容下什麽‘法外之地’?鬼市能常年平安無事,真正的原因一定是像錢縣令方才所說的,是靠替朝中大員代辦見不得光的事,才能得到他們的多方庇護,所以那位鍾侍郎也一定是得了你的暗中通風報信,生怕牽扯出自己的秘密,才匆忙趕來解圍的吧。”
野良一笑,不置可否。
孟得鹿又試探地問:“鬼市裏掌握著地官侍郎鍾苑東的把柄,難道……就沒有春官侍郎崔國南的嗎?”
野良淺灰色的眸子中射出兩道閃電似的凶光,嚇得孟得鹿連忙找補。
“對不起,你有你的江湖規矩,我不該多問,隻是我在平康坊中聽說鍾侍郎和崔侍郎不睦已久,今日的事恐怕隻是個開端,你既然已經被卷入其中,日後便要多加小心,免得成為他們朝堂黨爭的犧牲品。”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孟得鹿三言兩語卻點中了野良近日裏心頭的一大疑團:
往年,崔府也經常通過鬼市去辦些見不得光的買賣,但近半年來,崔府突然切斷了和鬼市的聯係,更在暗中逐漸抹掉與鬼市勾連的一切痕跡,他一時想不通自己到底哪裏得罪了崔家,也猜不透崔家反常之舉背後的隱情,所以,他之前才想把孟得鹿嫁入崔府,讓她幫自己暗中探查真相……
回過神來,他意識到自己嚇到了孟得鹿,忙收斂了凶相,“多謝提醒,我自會小心……”
孟得鹿欠身還禮,“哪裏,應該是我多謝英雄舍身入獄搭救。”
“我不配被稱為英雄,也沒有救美之心,隻是如今朝堂上酷吏當道,那崔半晟便是頭一個心狠手毒的,我是怕你在獄中扛不住威逼利誘,胡亂誣陷我,才想著要趕緊把你撈出來……”
手下已將馬牽來,野良翻身而上,又笑眯眯地打量著孟得鹿,“不過,娘子倒是堪稱絕美,隻是美人感恩,隻憑口頭報答嗎……”
孟得鹿一怔,臉泛紅暈,不知如何應答……
野良也不糾纏,一打馬,已帶著兄弟們呼嘯而去。
白鏡在一旁悄悄聽著,卻心下憤憤,忍不住替蔣沉抱不平。
“老大,明明是你冒死跑去鬼市把野良逼出來的,又是你頂著被錢縣令發現的風險慫恿鬼市上那些家夥在監獄外麵鬧事施壓,怎麽倒讓野良那廝一個人占盡便宜了?我阿白這輩子最看不慣貪天之功,據為己有的人了,得去跟得鹿娘子說清楚!”
蔣沉卻攔住白鏡,黯然搖頭,“不必多事,她安然無事就好……”
不知是二人的話音順風吹進了孟得鹿的耳朵,還是早猜到今日南監內外發生的事情必然有蔣沉的幫助,孟得鹿款步而來,從懷中取出一張硬紙雙手奉上。
“前些日子,崔府想強行納我為妾室,多謝你仗義出手相助,今日我含冤入獄,更多虧了你費心搭救,下月初一,我娘不在店裏,你要是有空,請到蕉芸軒小聚,我備點酒菜,表表謝意。”
花名箋幽香撲鼻,左下角印著一對鹿角圖案,蔣沉臉上的頹態一掃而光,忙暗暗將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才鄭重接過,欣然答應!
夜幕很快降臨,又到了蕉芸軒最熱鬧的時辰,官吏,客商,詩人,遊俠……形形色色的賓客循著孟得鹿的芳名從四麵八方奔湧而至,隻為一睹劍器舞的風采,卻沒有人關心她剛剛兩度和閻王爺擦肩而過……
這裏是平康坊,他們願意浪擲金銀,卻隻買她們淡妝濃抹,曲意逢迎,她們的故事對他們來說,卻是一文不值。
小瞳幫孟得鹿打水洗淨了臉,正準備重新梳妝,漫香卻端著一張官牒匆忙進屋。
官牒是朝廷官員召喚風塵女子赴宴的文書,無論官妓民妓都必須應召,不得拒絕。
隻是,眼前這份官牒上除了孟得鹿的名字和赴宴地點之外,其它信息一概全無,就連宴請者的姓名落款都是空白,透露出一股神秘詭異之氣。
孟得鹿卻似乎早已猜透對方身份,放下手中的胭脂水粉,隻隨意地把青絲一挽,讓小瞳替自己取來一頂帷帽遮麵。
昨夜的命案讓漫香心有餘悸,本想吩咐孟得鹿裝病推脫,孟得鹿卻自信地安慰起她。
“娘不必憂心,也不必多問,女兒知道對方是誰,去去就回,萬無一失……”
赴宴地點位於一家私房酒肆。
今夜,小小的酒肆被人包下,早早下了酒幌,滅了燈籠,遣走了跑堂的店主一家,隻留客人隨身帶來的兩名老仆守門。
孟得鹿也命隨行的小瞳候在遠處,踏著月光隻身前來,兩名守門的老仆都默契地將頭垂下,目光回避,躬身將她引進雅間。
雅間內唯一一位客人轉過身來,正是地官侍郎鍾苑東。
孟得鹿摘下帷帽,鬆鬆的發髻隨之散開,披落下來,宛如少年時的模樣。
“阿爺,我回來了……”
雅間桌上擺著一壺清茶和幾樣甜膩的點心,每一樣孟得鹿都沒有嚐,但每一樣鍾苑東都細細地掰開了,他記得這些都是女兒小時候喜歡吃的,心想著哪怕女兒能看上一眼,聞上一聞也是好的。
孟得鹿微微垂目,看到鍾苑東已經改換了一身深色便裝,腳下卻還穿著那雙“又舊又新”的小鹿矮腰靴。
鍾苑東注意到女兒的目光,淚流滿麵,“這雙靴子還是你小時候親手為阿爺做的,阿爺一直沒舍得穿,今日去南監,阿爺才特意換上了,因為阿爺老了,怕你認不得阿爺了,也因為你長大了,怕你不願意認阿爺了,也許隻有看到這雙靴子,你才能想起阿爺……望魚啊,你今年……有多大了?”
“十九了……”
“十九,十九……一轉眼,七年了……”鍾苑東扳著手指悵然回想,“七年前揚州發生水患,我奉命南下賑災,一回家便聽說你負氣離家出走了,前兩日,我聽老九說好像在平康坊看到了你,我還不信,正派人去打探,沒想到這一切竟是真的!望魚啊,阿爺是真沒有想到咱們父女倆今生還有相見的日子,這些年你在外麵一定受了很多苦,到底是誰害你淪落風塵的,你告訴阿爺,阿爺一定替你討還公道!”
孟得鹿撿起一塊酥餅墊在舌尖,香甜的味道很快充盈了口腔,她想借著點心上粗糙的糖粒漬一漬口舌,讓接下來說出口的話變得悅耳一些,免得嚇壞父親。
“阿爺不必憂心,當初離家出走,投身風塵是……女兒自己的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