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貴婦休夫
今日的玉落換了一身顏色俏麗的衣裙,隻是褙子依然結成綢花,遮著胸口和脖頸。
她一改往日素麵朝天,鬢發隨意的裝扮,精心梳了個精神的雙鬟望仙髻,臉上仔細地敷了英粉,腮邊和眼角的胭脂一樣不缺,又畫了一對溫柔的小山眉。
她嘴唇上雖然還塗著那種常用的豔紅唇脂,但又用極細的圭筆沾著烏紫色的唇脂在嘴角勾勒出了兩道向上的線條,還把唇珠小心地勾勒了出來,烏紫色的唇脂形成了假陰影的效果,把她的雙唇襯托得豐潤嬌憨,仿佛嘴角隨時都在上揚微笑。
孟得鹿在腦中瞬間給這種微笑的唇妝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媚奴嬌”。
玉落所用的烏紫色唇脂也正是出自她的手筆,一日,她偶然在街頭看到一名女童貪吃桑葚,把整個嘴巴全染成了烏紫色,從中得到了靈感,便和富千金商量著用紫色的朝顏花和龍膽花調製出了烏紫色的唇脂。
她們的本意是把烏紫唇脂供給孝期不便濃妝豔抹,又按捺不住愛美之心的女子所用,不想,這東西一擺上貨架便立刻在坊間掀起一股新時尚,愛美的大唐女子們為追求標新立異,紛紛把雙唇染成了烏紫色,美其名曰“注烏”,如今這烏紫唇脂落到玉落手中,又被她獨具匠心地玩出了新的花樣。
“注烏”風尚的意外流行大大超乎了孟得鹿和富千金二人的意料,她們這才發覺坊間那些看起來墨守成規的女子們心裏其實早就厭倦了千篇一律的規訓,即便她們暫時無力掙脫現實的束縛,也要在自己的衣裙上,妝發間尋找著一切可以叛逆的契機!
大唐女子用彩色胭脂在額間和臉上繪製花子的風氣由來已久,但久而久之,胭脂彩繪已經不足以滿足她們的愛美之心了,於是她們紛紛發揮慧心巧思,別出心裁地把彩紙、魚鱗、羽毛等物剪成花形,更有奢華者,不惜把金、銀碾成薄薄的箔片,用珍珠裝點了貼在臉上進行裝飾,名曰“花鈿”。
身為平康坊第一賭坊老板娘,玉落沒有選擇貴重的金銀花鈿,反而隻折了一對蜻蜓翅膀,用金漆細細描了翅膀的紋路,貼在額頭上。
陽光一照,翠金色的蜻蜓翅膀光澤靈動,栩栩如生,仿佛預示著當玉落從錢縣令手中接過和離判決書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結束了枯井無波的活寡生涯,可以隨心所欲,展翅高飛了!
看著玉落雙目中多了幾分鮮見的少女神采,孟得鹿瞬間忘記了自己是來盤問命案線索的,心情也跟著愉悅了起來,發自內心地恭賀起來。
“恭喜老板娘重獲自由之身!從今日起,老板娘不必再把終身浪費在一個負心漢身上了,願老板娘惜取春光,餘生隻為自己而活。”
玉落卻不知想到了什麽,笑容中突然閃過一絲苦澀,隻微微頷首算作答禮,然後又問:“二位有何貴幹?”
蔣沉還在編借口,孟得鹿已早有準備,“蔣帥剛才在路口遇著一位算命先生,說他這個時辰有財神關照,賭運極佳,所以想來試試手氣,不會耽擱太久,請玉落老板娘通融一二。”
蔣沉急忙跟著點頭哈腰,“老板娘見笑,算命先生說過了這個時辰,在下的財運就散了,在下幹的是苦差事,收入實在微薄,財神爺難得疼在下一回,在下實在舍不得推卻!”
玉落被蔣沉的樣子逗笑了,“隻是我今日休店,沒有別的客人,蔣帥要跟誰玩呢?”
蔣沉正巴不得能有個機會能和玉落交談,趕緊打蛇順杆兒爬,“那就勞煩老板娘坐莊,陪在下玩上幾局吧!”
玉落也不推辭,從骰盅中倒出六顆骰子扔在桌上,款款落座,“好吧,一會兒我要和貴客賭把大的,就先拿蔣帥熱熱手吧。”
玉落今天精心地化了全妝,這讓孟得鹿能更清晰地看清她的五官,或者說,能更容易通過妝容窺探她的心聲了——
剛才,玉落提到“貴賓”時,一雙小山眉先是短暫地上揚了一下,然後又迅速下落,像有流星趁著夜色劃過山峰,父親在官場上人緣極好,天天賓客盈門,但隻有在封迎木到家裏分贓時,父親的雙眉才會不自覺地這樣閃動,久而久之,孟得鹿便得出結論:這樣微小的神情意味著主人對客人發自內心的歡迎,可見玉落是真心期待著那位“貴賓”的到來。
蔣沉已經在賭桌邊坐好,從懷裏掏出捂得熱乎乎的一貫錢,小心翼翼得仿佛從胸口掏出來的不是銅板,而是他的心肝。
“蔣帥,願賭服輸哪。”玉落的語氣好像在哄三歲的孩子不要貪玩弄丟了手中的糖瓜。
蔣沉局促,他知道若不是一會兒有貴客登門,就憑自己這一貫錢是無論如何也沒有資格摸一摸這賭坊中的鎮店之寶的。
黑底紅字的骰子雖然是獸骨所製,但攤在掌心裏卻有一種像玉一樣的溫潤,它們微微顫動,把一種生命的餘溫從蔣沉的掌心傳到五指,又順著血脈直達心房,讓他的心旌也跟著微微震顫起來。
他瞬間和這掌中之物有了心靈感應,好像呼喚一聲名字它就能應聲。
“難道,真是我的財運到了?”
他恍惚著扔下骰子,又努力地讓自己的注意力回歸到案件上來。
“老板娘有沒有聽說封府小公子遇害的事情?”
“這麽大的事情,全長安傳得沸沸揚揚,我怎麽會沒有聽說?可惜了封府好大的家產,生不出兒子來也沒人繼承……”玉落歎了口氣,一對小山眉不自覺地向下壓了壓。
骰子在骰盅裏骨碌碌地轉著,幾局下來,小輸小贏,讓蔣沉提不起精神。
“封夫人對夫君愧疚不已,自請下堂,算起來,那夫人也已經年過四十,身心俱傷,家破人亡,還要被休回娘家,真是可憐啊……老板娘怎麽看?”
玉落雙眉一條下壓一條上揚,斜挑起來,擲骰子的動作好像也不經意地加重了兩分。
“蔣帥真以為封夫人是因為愧疚才自請下堂?”
蔣沉一怔,反問:“不然呢?”
玉落輕輕搖了搖頭,卻答非所問,“在這賭坊中有個穩贏的秘訣,蔣帥想知道嗎?”
蔣沉眼尖,看見玉落身後掛著一幅黑底紅字的簡對,順口念了出來,“回頭是岸,不賭為贏?”
玉落點了點頭,“正是!對於女人來說,嫁人是一生最大的一場豪賭,封夫人把自己的一生都押在了封侍郎身上,結果卻一輸再輸,封侍郎本身就有幾房寵妾,為求兒子,最近又新納了一房小妾,封夫人與其等著來日妾室們生出兒子,丈夫寵妾滅妻,倒不如現在及早抽身,至少,她還能護住自己僅剩的女兒,我敢斷言,封夫人對封侍郎的心情絕不是愧疚,而是灰心,決定在這場豪賭中收手止損,免得最終連性命都要輸光!所以,從表麵上看,封夫人是請求夫君休棄自己,實際上,卻是她從心底想要休棄夫君了。”
不知不覺間,玉落的雙眉也跟著舒展開來,如果說剛才她的眉宇之間還像是被迷霧瘴氣籠罩的山巒,眼下卻已經是虹銷雨霽,晴空萬裏。
孟得鹿十分篤定,此刻的玉落對於封夫人心中非但沒有絲毫妒恨,反而有著深深的欣賞!
蔣沉聽得出神,剛擲出手的骰子停了,竟是從一到六的“一條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