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欲

第73章 那是 漫長噩夢的源頭

她是我的母親——那個畫畫的女人。

現實裏並沒有我爸編的那個悲慘故事。

她生我的時候,沒有所謂的產後大出血,也從未離世。

我們母女平安,在她的悉心教養下,我逐漸長大、升入小學。

她是一個畫家,對藝術及其癡迷且擁有極高天賦,一生都在追求極致浪漫和靈魂自由。

我後來在專業課上不費吹灰之力就能得到教授賞識的基因,正是遺傳於她,跟我爸沒有半毛錢關係。

我爸就是一個每天隻會和股票和數字打交道的金融男,思維敏捷,務實且現實。

兩個天差地別的人,終於在我8歲的時候,我媽受夠了他的無趣,提出離婚。

像大多數父親經常缺席的家庭一樣,他們離婚後,我選擇跟媽媽一起生活,我們也從北京搬到了香港。

剛到香港的前幾年,我過得很開心。

新的環境,新的生活裏,她結交了很多藝術圈的朋友,搞創作,開畫展,周末家裏時常有party,我習慣了沉湎於形形色色的藝術作品中,並幻想將來某一天自己也可以成為一名畫家。

直到我十一歲那年,家裏來了個陌生男人——我媽的新任老公。

那是我人生漫長噩夢的源頭。

他是個英國人,叫本傑明,留著一頭半長卷發,鬢角蔓延向下和密密麻麻的絡腮胡子連在一起,許是因為體毛太過濃密,那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就像叢林裏裝了扇玻璃窗,是滿臉唯一能透進陽光和空氣的地方。

他的行為也如同外形一樣荒誕怪異。

我們家閣樓有個獨立畫室,他便經常把自己閉關在裏麵一個星期不出門,不允許任何人打擾。

我媽說,那隻是為了尋找靈感搞創作而已,藝術大家都那樣,不要大驚小怪。

本傑明不愛說話,和我交集甚少。

在後來的日子裏不知什麽時候起,我突然發現我媽和我交集也所剩無幾。

因為她把幾乎全部的時間,都用在了那個英國男人身上。

她仿佛中了蠱,從一個特立獨行的畫家,變成了一個每天近乎討好地服務男友的仆人,她不再開畫展,我也很久都沒看到她和之前的藝術圈朋友們聯係。

最後,她的行為也開始和本傑明一樣荒誕不堪。

甚至有次酒後,她失控罵跑了家裏的生活阿姨,導致接下來一連幾天我放學後都隻能啃冰箱裏的冷麵包。

吃到最後一個麵包那天,我發現麵包背麵長出了密密麻麻的黴斑。

於是便小心地用刀子把黴斑剜掉,不動聲色地繼續吃完。

那一刻,我人生第一次為即將到來的明天而恐慌。

因為本傑明已經帶著我媽出去一個星期之久了,期間沒有來過一通電話,我也聯係不上他們。

好在第二天傍晚他們終於回來了,我不禁鬆了口氣,本來已經做好了挨餓的準備。

但和她一起回來的除了本傑明,還有我們房子的新任主人。

她在沒有告訴我的情況下,賣掉了我們住的房子,這個房子當初是她變賣離婚分到的財產來香港買的,裏麵還有一份是我爸給我的撫養費。

我甚至來不及好好和這個住了數年的地方告別,就被她和英國佬帶著,搬進了一個狹窄的出租屋。

在那個逼仄的房子裏,我無意間撞到了我媽和本傑明以及他的朋友們一起吸食毒品。

那時候我已經在上初中,學校科普課上見過類似的東西,也見過他們用的那種注射器。

難怪她越來越瘦,眼窩深陷,時常精神渙散,有時又亢奮無比。

那一刻我知道了她一切怪誕和反常的原因。

後來的一個月我以絕食來發泄不滿,努力試圖用親情的力量喚醒她。

她則在某天早飯的餐桌上,結結實實地甩了我一耳光。

因為我說一個吸毒的人不配為人母親。

她愣愣地看著我,好像剛才那巴掌是打在了她臉上,然後錯愕、哭泣,渾身癱軟地蹲在地上,像個絕望的孩子。

本傑明坐在對麵,漠不關心地邊往吐司上抹著黃油邊對我說緩緩開口,“藝術家都是孤獨的,她需要解藥,而你卻不懂你的媽媽。”

我確實不懂。

我不懂一個好好的人為什麽會墮落至此,不顧親生女兒的死活;

我不懂那個追求自由瀟灑恣意的女人為什麽會變得如此脆弱不堪不再值得依賴。

時間是個很神奇的東西,它悄無聲息地把一切存在變成合理。

我從憎恨到接受現實,隻用了短短兩年;

而她從墮落到徹底變成一個瘋子,也不過用了兩年。

在愛情和自我麵前她內心該是掙紮的,不然也不會最終把自己逼瘋。

而整整兩年的煎熬,足夠讓我拿到醫生的診斷結果後,很快消化掉並淡然承受這個肮髒的現實——

我媽瘋了,在本傑明和毒品的摧殘下。

她被當地醫院確診了精神分裂。

強製戒毒回來後,整個人安靜了很多,不再做一些極端的舉動,而是每天不洗臉不洗頭,穿著睡衣執拗地畫著一幅畫。

起初我看不出那些堆疊的明暗輪廓是什麽,隻以為她在胡亂勾勒,直到後來某天我突然發現,它已經不知在什麽時候變成了一幅真正的作品。

那是一個少女的身體——怪誕、靈動,且鮮活。

甚至帶著比她狀態最好那幾年的作品還要強烈的個人風格。

經曆命運的玩笑,她依然是個偉大的藝術家。

即便瘋了也會在創作時擁有肌肉記憶般的條理,作畫對她來說已經不單純是大腦驅使下的能力,而是刻在基因裏的東西。

所以我更無法原諒本傑明,是他毀掉了一個藝術家的生命,帶來了這場曠日持久的悲劇。

而他卻若無其事地繼續著自己的糜爛生活,就像下水道裏的蟑螂,肮髒卻生命裏頑強。他吸毒、酗酒、帶不同膚色的女人回這個逼仄昏暗家,在與我隻隔著一個隔斷的房間裏,毫不掩飾自己歡愉時粗魯狂躁的哼叫。

那天我鼓起勇氣報了警,最終他卻被釋放回來——

因為家裏有個精神分裂的妻子和未成年的孩子,而他是唯一的監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