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言欲

第79章 命運的殘忍和垂憐

藥物的幹預,讓我看起來正常了很多,同時,也麻木了很多。

偌大的療養院,住著形形色色的病人,目光呆滯且渾濁的老人,時常對著窗外喃喃自語的阿姨,吃飯時會突然跳到桌子上跳舞的叔叔,與我同齡的寥寥無幾。

而每個周末都會有一個叫明湘的姑娘來找我玩。

她外婆是退休幹部,得了老娘癡呆後便長年在這裏療養,而她由於從小跟著外婆長大的原因,祖孫倆感情很深,於是她每個周末過來一天,與外婆短暫相聚。

一來二去,我便成了她在這所療養院裏的“周末好友。”

在她外婆不記得這個世界的大多數時間裏,我們一起拚樂高,一起追番劇,她給我講學校的事,每每說完,都會一臉幽怨的向我表達羨慕,

“江梨,你多好啊,可以待在這裏,不用上學,沒有作業,還不會被老師批。”

我並沒有告訴她,其實我每天都想死。

並且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機會。

六樓走廊盡頭的一處狹窄窗戶,外麵沒有安裝安全護欄,正常成年人的身材過不去,但我可以勉強擠出去。

我踩好了點,終於在一個雨天傍晚,一躍而下。

命運把殘忍和垂憐,都給我了我。

從六樓疾速下墜的過程中,我被樹枝掛了一下,摔斷了條腿,醒來後身體機能一切正常,內髒器官沒有損傷,甚至包括語言在內的已經掌握的基本能力全都沒有喪失,隻是遺忘了全部人和事。

後來的故事人人皆知,我身體產生了對異性的抗拒,爸和身邊所有人一起編織了一個故事,說我14歲那年,經曆了一場車禍,醒來後丟失了記憶。

其實那些記憶是我在決定赴死前主動放棄的,才不是丟失。

至此,我20歲的全部人生碎片,完整湊齊。

“本傑明和那個攝影師現在怎麽樣了?“我喝了很多水,又緩了半天,嗓子終於勉強能發出些聲音。

沈暨白沒有隱瞞,“本傑明還在監獄,另一個,入獄第二年突發心梗猝死”。

怎麽這麽巧就死了?

到底是碰巧還是刻意,現在去追究,也好像沒有多少意義。

隻要人死了,就好。

“還想問什麽?”

他坐在床邊耐心地看著我,我大概現在的樣子很慘,因為他滿眼都是心疼的溫柔。

即使我的過去,那般不堪。

我甚至有些想要躲閃,覺得自己配不上這份偏心,但也隻是聲音沙啞中帶著顫抖,問出了那個在心裏憋了很久的問題,

“……我媽呢?”

雖然她算不上是一個稱職的母親,但此刻我依然很怕聽到她過世的消息。

“她很好,在療養院。”

聽到沈暨白低沉卻讓人內心安定的聲音,我輕輕鬆了口氣。

不知什麽時候我爸已經站在床邊,他摸著我的頭把我摟進懷裏,

“對不起梨梨,當年的事,是爸爸做的不夠稱職……”

我基因裏所有的冷靜都來自於麵前這個男人,不可否認,是他和我媽共同造就了我這個矛盾的個體,我熱烈又自我,同時也縝密並沉著。

我應該感謝他清醒頭腦給我的那些擅長冷靜思考的基因。

若沒有他,怕是已經徹底淪落成一個瘋子,用另一種方式在享受人生。

當然,我無法判定那一定就不快樂。

所以對於我爸,我從未憎恨,也並沒有過過多的依賴,以前是,現在也是,自始至終。

我甚至信賴沈暨白更多一些,但從此刻開始,這份依賴突然變得膽怯無比。

因為那肮髒的過去。

沈暨白中途出去接了個電話,是律師打來的,對於晚宴上的風波,警方那邊給出了初步調查結果。

一切皆是明湘所為。

其實她從第一次在公司見到我,聽說我名字的時候,就認出了我是當年療養院那個“精神失常”並且後來“企圖自殺”的老朋友。

原本老友相見該是執手淚眼,而她卻完全高興不起來。

因為那天我剛從會議室出來,她就看到了工作群裏沈暨白親我的照片,和吃瓜同事們磕cp的留言……

她喜歡沈暨白,早已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時間退到三年前。

那個陽光濃烈的午後。

在一家健身房裏,中專畢業的明湘正在向會員們推銷明星私教課。

這家高端會員製的健身中心,顧客們幾乎個個非富即貴,舍得花大價錢通過開發身體來提升多巴胺和內啡肽的主兒,大都不是沒見過世麵的土大款。

但神奇的是,這裏幾乎人人都買她的賬,無論男女,無論年齡。

她很懂拿捏人心,也很懂得如何與陌生人建立一個舒適的關係,並且從不需要像其他銷售那樣周旋糾纏、死皮賴臉。

她仿佛天生具備處理人際關係並迅速讓人信任的能力,這塊兒是她的天賦所在,也是一眼被沈暨白相中的原因。

人群中她一身緊身瑜伽服,漂亮得耀眼,黑發濃顏,屬於很明豔那種美人。

美人向沈暨白伸出白嫩的小手,“你好沈先生,我是您預約的私教顧問。”

她嫣然笑著,幾乎具備了一個天選秘書的基本條件。

於是眼光毒辣的沈暨白毫不猶豫簽了私教合同,也把明湘簽進了沈氏集團,破格讓學曆並不達標的她做了總裁助理之一。

然而一開始明湘並不適應大公司的快節奏工作,屢屢犯錯,幾次差點被KO出局,都是沈暨白出麵保住了她。

雖然忙起來的時候沈暨白也沒少罵她,但後來的日子,她卻在無形中對這個權勢滔天、日理萬機又總有耐心在無形中鼓勵鞭策他的男人,產生了別樣的感覺。

由仰望,變成了傾慕。

這種情愫督促著她迅速成長,最終事實證明,她確實沒有讓沈暨白失望。

她成為了他最得力的助手,最默契的搭檔。

但僅限於工作。

這三年來,她甚至對自己的認知無比清醒,從不奢望能嫁進沈家,哪怕隻是給沈暨白做個地下情人,她都會欣喜若狂。

這也是她比起對我,更願意接納宋亦心的原因。

因為宋亦心是真正的世家大小姐。退一萬步講,他若娶了宋亦心,她甘拜下風,而他選了我,她卻覺得世道不公。

因為我的過去,比她更上不了台麵。

通過私底下各種調查,明湘更進一步確定了我的身份,那一刻她巴不得將我不堪的過去,掰開了揉碎在沈暨白麵前,讓他看清我的真實麵目。

而她不知道,最想瞞著我這一切的希望永遠不被人翻出來的人,正是沈暨白。

明湘苦於拿不出證據,便借機利用了宋亦心。

以宋小姐的能力,查到我當年的療養院並搞到一份病理,隻是時間問題。

於是二人聯手,便有了年會晚宴上的混亂又荒誕的一幕。

拜她倆所賜,我也想起了被放逐的14年人生。

明湘因為非法竊取他人隱私並公然散播,被警方帶走調查。

而宋家手眼通天,宋亦心也全程否認自己參與過此事,警方礙於沒有證據和上頭的壓力,案件隻能擱置。

雖然沒抓到宋亦心的罪證,但我知道,經此一役,沈家和宋家的關係,算是到頭了。

這次大陸之行,宋老爺子被耍得團團轉,自然是滿腹惡氣無處排解,既然對沈暨白無從下手,便轉身都發泄到了沈鶴青身上。

他勒令宋亦心必須跟他一起回澳門,並揚言永遠不會再和沈家有任何商業合作。

聯姻就更不用說了。

沈鶴青早前因為投資賭場,挪用了集團在澳門項目的錢,現在被宋父擺了一道,資金鏈便也斷了。

公司窟窿堵不上,眼看瞞不住,他不得不向沈爺爺坦白了實情。

沈爺爺被氣得又差點進了icu。

但他對自己的孩子們,就像所有普通家庭的長輩對晚輩一樣,終究有著親情的牽絆與不舍。

沈暨白年長一些行事穩健,爺爺對他的感情,更多的是寄予厚望。

而和我同齡的沈矜在他眼裏,還隻是個孩子。

這也是他這些年對資質平平的沈鶴青的不無關照的理由。

所有這次爺爺即使再生氣,氣消了還是看在沈矜的麵子上,恨鐵不成鋼地幫沈鶴青堵上了窟窿。

一切終於塵埃落定。

爺爺的舉動相當於給了沈鶴青一次重來機會,也暗暗警告了所有人,沈鶴青依然是家族的二掌門,他即使犯錯,地位仍舊不容小覷。

“你會不會覺得這樣的處理結果,對你和我哥都不公平?”

後來很久以後的某一天再聊起此事,沈矜問我。

我搖頭,“即使爺爺不護著你,我和你哥也會護著你,因為我們是一家人。”

那些凋零破碎的日子,終究會過去,即使當時覺得原諒不了,後來也便覺得大可不必了。而停留在心頭永遠讓人熱淚盈眶的,是我們在彼此生命裏留下的張揚的、年輕的、熱烈的、彼此擁抱的青春回憶。

哪怕那裏麵曾有蝕骨的刺痛。

時值春節前夕,北京城節日氣氛濃鬱,街道邊的樹上掛起了燈籠和彩燈,各大商場門口也都張燈結彩造勢迎接新年。

恰逢我爸回國,我又恢複記憶順利出院,無論出於哪個原因,都值得大肆慶祝一番。

理智告訴我不能掃大家的興。

所以我裝作興致盎然的樣子邀請所有人在半山別墅給我爸舉行接風宴。

席間觥籌交錯,大家都不約而同地不再提我失憶的事情,一切看起來就好像從沒發生過一樣。

恍惚間我覺得自己隻是做了個夢。

但酒席剛進行到一半,還是沒忍住偷偷溜回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