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第一百天
葉浮光呆呆地站在船邊。
直到那披著鬥篷、隻露出一張略蒼白麵容下頜的人摸出一張手帕,拉起她放在船沿邊的手掌,替她擦去那些混合在一起的血色,有些已經幹涸、並非幹手帕能夠抹去的痕跡。
於是那被寬大鬥篷擋住的麵上,好看的柳眉就擰了起來。
“還打算在這裏站多久?”她出聲問。
語氣裏帶著不悅。
讓周圍本來想上來問薑家小姐是否無恙的護衛們都麵麵相覷,良久才有個領頭的收起刀,上前一步,試探著出聲道,“不知這位俠士是……?”
從這人登船時的身手,他們就看出此人不簡單,尤其是她還隨手將一張弓放在了別處,聯想到剛才劫持了薑雪的那人腰上那箭,很顯然,她是來救薑家大小姐的。
隻是——
他們誰也認不出這位究竟是什麽來曆。
在護衛出聲的時候,葉浮光勉強從剛才那種失神裏回轉注意力,抿了抿唇,有些恍惚的鹿眼對上那雙近在咫尺的清淩淩的銳利鳳眸,她出聲道:
“……你怎麽來了?”
她沒有收到任何從北境來的消息,原本還在琢磨貴霜的動靜,現在雖然放下了對沈驚瀾的擔憂,卻不解她怎麽會出現在千裏之外的、東海海域上的船隻。
沈驚瀾瞥著她,視線掃過她脖頸上的傷口和打濕黏在脖頸上的黑發,還有身上被浸成了深黑色的褶裙,那些重逢的喜悅全都消失不見,腦海裏反複上演剛才自己遲到一步、葉浮光就有可能被蘇挽秋再度傷害的畫麵。
她語氣變得更冷,不答她的話,反問道:“你先前如何應答我的?”
“……”
葉浮光呆呆的,終於回想起自己之前讓沈四他們飛鴿傳書時在裏麵給這次行動畫的大餅,信心十足、打著包票畫“要讓蘇挽秋有來無回,人不可能在同一個坑裏摔倒兩次,何況我還有神醫在手,保管毫發無傷”之類又大又圓的餅。
姍姍地,她倏然打了個冷顫。
剛想開口,又打了個噴嚏。
儼如一隻落水鵪鶉的狼狽樣,讓沈驚瀾都無法再說出更重的話,隻能臭著臉撇開腦袋,吩咐來問她身份的那個護衛:
“找間幹淨屋子,讓人燒些熱水送來。”
護衛臉上寫滿了疑問,然而薑雪那副魂遊天外、被剛才的劫.持事件嚇得還沒回過神來的模樣顯然不可能回答他,而這個下命令的語氣又是那般理所當然,似乎天生帶著上位者的氣勢,讓他情不自禁低頭應答:
“是。”
……
一盞茶後。
葉浮光在關上窗戶的屋子裏,用銅盆裏的溫水洗幹淨了麵上層層的妝,很奇怪,在別人麵前能輕鬆扮醜、甚至還對這副相貌怡然自得的她,在看到沈驚瀾那張冷冽且完美的麵龐時,莫名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對著屋裏的鏡子照完自己原本那張臉,在那淺淺粉色殘餘的時候,她將潮濕的衣衫褪下,轉身往冒著熱意的木桶走去,才剛跨入桶中,原本站在屏風外的人就繞了進來。
那股肅殺之意未褪的冷冽如刀鋒,讓葉浮光有些不知所措地回過頭去,結果恰好就被沈驚瀾抬手扣住了下頜。
她坐在水中的身子不由跟著往上傾了傾。
溫熱的幹淨帕子擦上她脖頸間的傷痕,在她忍不住有些齜牙咧嘴的表情裏,站在桶邊的女人懶洋洋地掀起眼皮,“現在知疼了?”
“……”
葉浮光鼓起麵頰,從她重逢之後的三兩句裏就猜出她心情不好,不敢觸她眉頭,隻是從水中伸出兩條手臂,想要環上她的腰。
還沒碰到那鬥篷,就被對方淡然製止,“想弄濕我?”
“……”
小狗悶悶地搖頭。
或許是太久沒見,又都忙於正事,倒是比之前更容易被撩撥得情動,白色的雪花在這方寸之地寥寥落了下來,她紅著臉搖頭,隻能把掌心放回桶沿,像小動物搭在邊緣的兩隻爪。
任由沈驚瀾替她擦幹淨脖頸上的血漬,又緩緩上藥,在氤氳的水汽裏,葉浮光隻能抬著腦袋去描摹那張許久不見的麵龐。
不知是海上的風太涼吹得,還是這夜太冷,站在她麵前的人臉上有些血色不足。
葉浮光聞著自己身上的藥味、血味,看她略顯削瘦的側臉,還有那雙比從前更鋒銳、卻也更凝練的鳳眸,安靜許久,忽然出聲道,“要不要一起洗?”
沈驚瀾替她係紗布的動作頓了頓。
隨後,故意扯著紗布交疊,將小姑娘勒得片刻喘不過氣之後,又倏然鬆手,重新將紗布弄鬆,在葉浮光麵色變得更紅的時候,不緊不慢地答:
“老實點,沒有這種獎勵。”
……
葉浮光在不碰到傷口的情況下,飛快地洗完了澡,衣衫都沒怎麽係,繞過屏風就去看坐在桌邊、仍是一身鬥篷的女人,有意道,“我讓人來換一桶水。”
“不必。”
沈驚瀾指尖拂過杯沿,慢慢答道。
“為何?”葉浮光走到她身側,楓色的衣衫領口敞開,熱意將她身上用的皂角香味散出,她膽子比方才大了不少,似乎認定了什麽,單手按在桌邊,傾身道,“因為你受傷了?”
沈驚瀾指尖停頓,眸光蜻蜓點水地掠過她的神色,薄唇一勾,隻道,“小傷。”她又沒有這隻小狗這麽細皮嫩肉。
葉浮光:“?”
她信不了一點這些武將嘴裏的“小傷”,當即就去揭沈驚瀾的鬥篷,雖然對方製止得很及時,卻不妨礙她眼尖地看到脖頸下方的紗布,層層疊疊,比她自己身上的厚很多,一看就知不是輕傷。
葉浮光被嚇得瞪圓了眼睛,條件反射就想出門去問護衛們到底有沒有把沈四和葉漁歌撈起來,剛轉身,又被拉住——
“戴上這個。”
那個葦簾鬥笠被推了過來。
她後知後覺自己此時是以真麵目示人,匆匆將那鬥笠往腦袋上一扣,就打開門去問護衛,這才知道那兩人早就被救了起來,先前她被劫.持時就想出手,不過最終被打斷,而今也各自在屋裏。
護衛得了指令去請人過來,葉浮光將門一合,轉身質問,“你不是也答應我會照顧好自己嗎?怎麽還把自己弄成這樣?”
最近熟讀兵書的小狗倒是懂了什麽叫做先發製人。
隻要她抓住沈驚瀾的傷不放,那小心眼的岐王就不能抓住她計劃裏的這個小小漏洞,詰問她怎麽將自己弄得這般難看。
沈驚瀾喝完了一杯熱茶,單手支著下頜,好整以暇地同她對視,發覺她沒有因為剛才蘇挽秋的事情再耿耿於懷,而是全部心神都拿來應付自己,心情莫名恢複稍許。
她連聲音都顯得遊刃有餘起來,不再如先前緊繃:“一點意外。”
其實並不是意外。
這是對上貴霜就會有的結果。
這個乾元確實是沈驚瀾迄今為止遇見過最強大的敵人,就像大衹真的得了天命、將那無與倫比的天賦賦予這位草原的寵兒。
即便生在動**的草原,但貴霜經曆的戰事毫無疑問並不及沈驚瀾,可是在一對一的戰局裏,即便隻是粗糙的、未經千百遍訓練的技藝,也足一力降十會,輕易與沈驚瀾打得旗鼓相當。
甚至……
她還在從沈驚瀾身上現學更多的經驗。
隻不過最後一個部下的死亡令貴霜臉色難看,她意識到自己孤勇勝過沈驚瀾並沒有用,等到周圍的人與這位岐王匯合,她難逃一死,竟然借著一搏,在重傷沈驚瀾的情況下,孤身闖出了包圍圈,騎著一匹馬縱身消失在草原深處。
這是貴霜在戰事裏的第一次退卻。
沈驚瀾下令讓人追擊,因為貴霜走前差點留下了一隻手,雖然在草原裏大宗人絕不可能將這位草原未來新王留下,但她要讓他們給貴霜製造緊迫感——
她要她傷勢無法恢複。
時刻被豺狼與惡犬相逼,睡也無寧日。
……
“咚咚。”
重新易容的葉漁歌在外麵敲響了房門。
推門而入之後,隻掃了一眼沈驚瀾的臉色,就放下藥箱,“嘖”了一聲,改而瞄了眼葉浮光。
葉浮光茫然且焦急:“看我作甚?她傷更重——”
神醫冷笑一聲,“我是在看看你究竟是怎麽樣的絕色,竟有人願意為你吊著那一口氣,不見你不肯瞑目。”
沈驚瀾被指出隻剩一口氣,早習慣了自己王妃家裏人的陰陽怪氣,當下也不生氣,還跟著也看了看葉浮光真容。
然後不疾不徐地誇讚:“嗯,確實絕色,令人朝思暮想,牽腸掛肚。”
葉漁歌、葉浮光:“……”
沈驚瀾微笑著詢問神醫,“不是麽?”
“……”
葉漁歌不說話了,對她冷漠道,“伸手。”
岐王伸出手,讓她把脈,幾息過後,葉漁歌用一種匪夷所思的目光看著她,好像不知道她怎麽做到受這麽重的傷還能千裏迢迢從北境來到東海之上,甚至還射出那樣銳不可當的一箭。
她剛想說話,本來在旁邊等著的葉浮光覷見,一個箭步衝過去,抬手捂住她的唇,低聲威脅:
“不許陰陽怪氣!也不許說難聽的話!”
之前的flag絕對不能再應驗一次!尤其是在沈驚瀾身上!
她經不起神醫半口毒奶!
葉漁歌麵無表情地垂眸和她對視。
“聽見了沒?”小狗語氣凶巴巴地強調,一副她不點頭就不鬆開她的架勢。
半晌後。
毒舌神醫還是選擇了讓步,不情不願地“嗯”了聲,在那股摻了她藥囊淡香的凜冽味道離開後,繃著臉,一字一頓地說著醫囑:“靜臥在床,休息幾日,換藥勤快,別再動武。”
挑著說出這幾句人話似乎用盡了她一生的力氣。
葉浮光抓緊問,“多久能恢複?”
葉漁歌瞥了眼端坐著的那位,正欲啟唇回答,卻見沈驚瀾衝她很細微地搖了搖頭,神色裏露出幾分歉意:
“我沒那麽多時間。”
貴霜沒死在邊境,留給她的時間就不多了——
按照她臨走前與許樂遙的計劃,北境很快就會掀起新的戰火,沈驚瀾沒有躺在**好好養傷的時間,還要應付被她的部下留在江寧城郊的朝廷來人。
葉漁歌習慣露出個嘲諷的眼神,一句“治不了等死吧”到了嘴邊,又想到先前在小舟上烏鴉嘴之後導致葉浮光受傷的結果,難得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片刻後。
她神色冷漠地命令葉浮光:“你來罵她。”
她說不了難聽話,讓病患家屬來說總行了吧?
葉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