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一百零五天
北方來的冷風自然吹到了江寧。
自從沈驚瀾和葉漁歌離開之後,葉浮光在江寧的生活突然變得乏善可陳——
也或許是一直都這般無趣,隻不過上次分別的時候,她所做的這一切都是不得不做的,為岐王招兵買馬、攢錢,還有給自己培養一些能夠獨立麵對險境的能力,然而這一切都在沈驚瀾的不期而至之後,被對比得那麽叫人難以忍受。
陪伴,依賴。
成長,獨立。
習慣了相擁而眠的溫度,實在很難忍受枕邊空空如也的夜晚。
可是她不得不忍下來。
因為那是沈驚瀾的戰場,她若是出現在那處,會讓對方分身乏術、甚至還要顧及她,然而現在的大宗需要的是那個天神般能扭轉戰局、如從前百千次那樣帶領他們打退敵人,無往不利的岐王殿下。
所以她不能去。
她甚至還竭力要求沈驚瀾將沈四和沈六一同帶走,畢竟在戰場上,多一分助力或許就少一些危險,可惜沈驚瀾不願應允,最終,沈六易容成為一名薑家王府的丫鬟,貼身跟在她身邊。
而更方便進行潛入、探查任務的沈四則隨沈驚瀾一同北上。
被一起帶走的,還有船上那方墨家機關匣,裏麵裝著沉睡的名兵。
同時。
城外山郊,無人知曉之處,常常守在那空陵旁、住在草廬裏的一道沉默身影,也不知不覺失去了蹤跡,令這山林顯得更為空曠。
……
皇帝受傷,是葉浮光不曾設想的發展。
她以為要給沈驚瀾製造能夠與這偌大國家機器一戰之力的機會,還要默默籌謀許久,男女主有這世界的氣運加成,或許還會讓她們這邊背負很大的代價——
可原來。
天命已不知不覺傾向了真正心懷天下的人。
“岐王出現在太原府、接過了三十萬大軍的指揮權”消息傳入南方時,端坐在薑家深宅中窗幾邊的姑娘手中毛筆遲遲沒有落下,直到墨點在賬本空白處滴出痕跡,她被添茶的丫鬟提醒,才回過神來。
“小姐?”
“唔?”
“您……”丫鬟表情有些微妙,小心地指著她掌下壓著的賬冊,“看這一頁好久了。”
然而作薑雪打扮的人麵上卻絲毫不見尷尬,順著她的目光看了眼,幹脆將手裏那份賬本合上,同她道,“院外的人在聊些什麽?怎如此熱鬧?”
丫鬟見她麵上沒有煩擾之意,想到同廂房的姐妹們說的話,垂眸乖巧地答,“她們在說最近北方的戰事……聽聞自岐王出現在戰場之後,大衹人已兵退數十裏,先前兩國和談的盟約遲遲不落定,百姓還憂心會再失城池,沒料到現在十六城已有小半數重歸版圖——”
葉浮光頗有些訝異,沒想到薑家府中的小丫鬟竟也會對北方的戰場消息了若指掌,衝她笑了笑:“你們如此關心時政?”
丫鬟連忙搖頭。
“非也。”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近日……城中酒樓的說書先生們都在講一本極有名的話本子,聽聞是以岐王作主角、描繪她以地坤之身卻屢屢創下奇跡的故事,我們就湊錢買了本,恰好北方的消息也被那些說書先生們提及,出去采買時聽了一耳朵……”
說到這裏,她後知後覺地捂了下唇,似乎害怕薑雪責罰她們出府辦事時躲懶,然而對方麵上仍隻有那柔和的笑意。
或許是因為眼眸實在太亮太好看了,跟著她的幾個丫鬟久了,也不覺她這副模樣多麽醜陋難以直視,反而覺得她是她們見過的少有的好主子。
葉浮光若有所覺地單手支著腮,又去看窗外。
丫鬟觀察著她的神色,忽地又問,“小姐、小姐不會嫌棄奴婢們,竟敢妄議朝中政務嗎?”
葉浮光輕笑了聲,搖頭。
“我並非官身,此處也沒有什麽知縣大人——”
“何況我也沒聽見什麽朝政,我們方才難道不是在聊話本麽?”
丫鬟一愣,而後趕緊點頭。
發覺她好像對那話本也不陌生的樣子,見她沒有再看賬本的興致,丫鬟試著給她說些話本裏精彩的部分,權當給她解悶。
葉浮光倒也不拆穿,就這樣聽著她的話,時不時附和點頭,發覺百姓似乎不知不覺間又重拾對岐王的信心,眼中時刻帶著笑意。
聽著聽著。
她透過這丫鬟的模樣,想起很久沒見的如意。
先前為了防止她的身份暴露,如意不好跟著她、還有那條特別標誌的白狐,也不知她們被安置在了哪裏。
她忽然很想她們。
也可能不止想她們,而是想從前那個熱鬧的、大家都在一起的岐王府。
……
南邊的人在歲月的悠然裏數著窗外的落葉,數著日子一天天過去。太原府以北的城池裏,戰火波及的地帶在不斷往草原的方向推。
沈驚瀾進入太原城時,即便第一時間去覲見皇帝,即便得了陛下的召見,卻並沒有直接見到他本人。
兩人之間隔著一道很厚的屏風,隻能依稀看到對麵的人影。
沈景明已經起不來床了——
即便最終找了軍中最擅處理刀傷與箭傷的大夫過來,將那支箭簇的兩頭都截斷,從體內拔出,但肺部傷實在太重,化膿、傷口腐爛等等狀況,連帶著毒素,若非他是乾元的體質,這麽多年又有太醫院的聖手為他年年調養身體留下的暗傷,他早就撐不住了。
不過是數月的光景,沈驚瀾甚至記得在王妃被卷入火器營圖紙一案時,沈景明在那明德殿內,冷然瞥向自己時的氣勢。
君王之勢在他身上展現得淋漓盡致。
他甚至還能理直氣壯地反問她,“若葉氏無罪,為何不從朕旨意?”
然而隻是親征到現在的短短時日,其他帝王經曆的病痛、蒼老、瀕死,就以極快的速度在大宗這位年輕的皇帝身上重現。
他好像想開口,可是等了很久,沈驚瀾都隻能等到屏風那頭很重的呼氣聲,甚至還帶著痰音,猶如破風箱。
最終,很嘶啞、都讓人聽不出的奇怪發音在內室傳出:
“阿……阿瀾……”
沈驚瀾低著頭,不去看屏風上模糊在動的影子痕跡,“臣在。”
但皇帝沒再說更多話。
不一會兒,扶搖繞過了屏風,神色複雜地將手中早已寫好的旨意,恭敬地呈給她,與此一道的,還有調動禁軍的兵符,以及……屬於皇帝的私印。
扶搖對她長長地拜了下去,腰如長弓一般彎下:“岐王殿下,此乃聖上所托。”
印象裏,這是沈驚瀾頭一次被皇兄身邊這位先生行如此大禮。
她沒有打開旨意,隻看那禁軍兵符和私印,就已明了沈景明之意。
來時她沒有想到沈景明傷重至此——
也沒料到這位自從登基之後,就對她百般提防的皇兄,會在兵敗太原的時候,將這兩樣象征著他最高權力的物件就這樣交給她。
然而明明這般意外,她的內心卻如止水一樣平靜。
……
沈驚瀾最終還是從扶搖手裏接過了沈景明托付給她的東西。
“臣領旨。”她如此道。
而後利落轉身。
扶搖似乎想叫住她,但這位一向保養極好、看著年輕又氣盛的先生而今麵容裏卻帶了很多滄桑,鬢發也有些淩亂,隻怔怔地站在那白鶴祥紋、象征延年益壽的屏風前。
直到後麵傳出一些動靜。
他急匆匆地轉身,因為皇帝病重,現在除了那個曾為他拔箭的太醫與扶搖外,已經不願相信任何人,這屋子每日都不許外人進來,甚至還常常因為外麵巡邏的禁軍守衛而大發脾氣,但最終結果隻是讓扶搖加更多人。
因為他還不能死。
“啊……啊……”喑啞的、讓人頭皮發麻的聲響,像是無意義的字節。
但沈驚瀾還是停了步伐,略微側過身來。
她能見到的隻有那屏風上振翅欲飛的白鶴,黑色的鳳眸凜冽而深沉。
耐心地等了會兒,沈景明的話語從“啊”變成了“爹”,就好像被疼痛反複折磨、已經失去神智的人在想念兒時的家,也想念無微不至會關懷自己的家人。
沈驚瀾垂眸聽了會兒,冷豔的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到沈景明那囫圇的沒有意義的字節變成另一個音:“慢、慢……”
她眼睫很輕地動了下。
忽然懂了他在說什麽。
不知怎麽,眼前陡然浮現出自己頭回領兵,和燕王府的家人道別的場景。
大哥欲言又止地看著她,最後歎氣地跟她說,自己會快點回來和她匯合,老燕王撫著下頜的長須,笑而不語,仿佛早就看透了她這次領兵的結果。
而她的二哥坐在憂心忡忡、欲言又止的娘親身邊,放下手中的書卷,在窗邊飄落的杏花裏,溫文爾雅地衝她笑:
“阿瀾,出門凡事都慢些。”
“你做事是急性子,但旁人並非人人都能跟上你的步子,倘若在外頭待得不開心,就回家來。”
……
沈驚瀾好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情了。
似乎本能地將過往的那些親情記憶封存在深處,假裝她那溫柔的二哥已經死去。
而今她再想起——
卻能很真切地意識到,這段記憶真的從此要成為過往了。
記憶畫麵裏,歎氣的大哥、在笑的燕王、叮囑她的二哥、還有擔憂她的娘親,都會永遠停在那個春日裏,畫麵暗淡發黃,獨留站在門外的她,還在人世間,感受這北境日漸刺骨的寒風。
“阿、瀾……”
皇帝的又一聲喚,將她從記憶裏拉回來。
她再度抬眸,那一絲從心房裏泄出的柔軟就消失不見。
她很輕地啟唇,仍是答,“臣,領旨。”
作為燕王府二世子的沈景明會對僅僅是個普通地坤、不知天高地厚的妹妹叮囑著出門的道理,但是作為皇帝的沈景明,卻不會對已經是岐王的沈驚瀾說這般話語。
帝王之言,字字珠璣。
沈景明說的那一聲爹,意在提醒她,別丟了燕王留給他們的江山,別讓沈家的榮光,停止在他們這一代。
百年後的史書上,他不要當那亡國之君。
而後來叮囑她“慢”,則是讓她不必因他病情,求勝心切,再打敗仗。
他會活下去。
哪怕苟延殘喘,哪怕生不如死,隻要勝利沒有傳來,他會竭力再去吸一口氣,用盡一切手段令心髒再跳動下去!
沈家人,都生了一身的硬骨頭,否則不會在建國時,人丁凋零至此,因為人人在戰場上都悍不畏死。
——沈景明也如此。
他的戰場,從來都不該在那硝煙戰火的一城一池裏。
這次,他的戰場上,執棋以對的對手,是他的生死。
……
沈驚瀾走出那間充滿濃鬱藥味的暗室。
她站在肆無忌憚灑在太原城的天光下,日光籠罩著她,與那方被簾子和屏風掩蓋得暗淡滿是陰影的房屋切割成陰陽兩個世界。
她沒有再回頭。
往外走的路上,不少留在太原城中的將領見到她手裏的物件,瞪圓了眼睛,而沈四不知何時出現在她身邊,接過她遞過去的兵符,同對方對視片刻,亮起兵符,冷喝一聲,“即刻召集城外三軍將領入城議事!一刻鍾後未至者,斬!”
沈驚瀾目不斜視地往府內議事廳而去。
中途。
她瞥見了從城牆的方向走過來的許樂遙和葉漁歌。
她步伐終於停了停。
先看向了葉漁歌,“讓他活下去,至少半旬。”
“……”
葉漁歌抿了抿唇,既沒有行禮、也沒有應答,還是許樂遙趕緊用手肘捅了捅她,倏然抬手壓著她的後頸,把她腦袋往下按,“遵命。”
被按著的人麵上的不高興更甚,斜睨著敢按自己脖頸的人,片刻後,挪回目光看向沈驚瀾,“無論手段?”
“無論手段。”
沈驚瀾應完,淡然的目光又落在許樂遙的身上,那視線帶著一如既往令人心驚、似乎能看出人靈魂和想法的力量,就在許樂遙以為她要向自己問皇帝的事情,猜測她知曉多少的時候,卻又聽她道:
“一刻鍾後,議事廳。”
“——貴霜並非當日射中皇帝的凶手,將你手中的人派出去,找出她的行蹤。”
許樂遙本能地俯身行禮,“是。”
但到一半卻震驚地抬起頭來:“……誒?不是她嗎?怎麽可能?”
……
當然不是她。
沈驚瀾想到剛才進入皇帝所在的屋子時聞到的味道。
沈景明傷得太重了。
而她記得貴霜與她作戰時奔逃前帶著的傷勢,一條手臂幾乎廢掉,又被她的親衛一路如豺狼般在草原上追逐許久,不可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養好傷、恢複如初,甚至還能在那種距離拉開那種力道的弓。
乾元和地坤恢複傷勢都比中君要快,似乎是信香的緣故。
前者天生帶著優渥體質,根骨強健,即便受傷也能很快恢複,而後者為了承擔前者的欲望,還有為了能夠誕下健康強大的後代,有信香幫助,同樣受傷的情況下,恢複能力其實比乾元快得多。
沈驚瀾就是其中的翹楚。
她自問自己身上的傷都還沒完全恢複,貴霜那條手……絕不可能留住。
所以答案隻有一個。
貴霜肯定已經回到了王庭,這般大膽的戰術,呼延骨都那些在他的**.威下成長起來的兒女們,沒有哪個有這樣的膽子。
帶著十萬大軍潰敗如此快的三王子,更不可能有。
比起一開始就設計過潰逃,已經讓親衛探查過戰場痕跡的沈驚瀾很確定,最初的時候,沈景明做下追擊的決策,並非致命失誤。
局麵是在追擊的過程裏瞬間扭轉過。
——唯有貴霜,她與她交手過,知曉對方喜好在刀尖上起舞的快意,行事皆是亡命之徒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