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第一百零八天
葉浮光帶著薑家的護衛們星夜兼程,出了江寧城的地界之後,一路沒怎麽在驛站停過,還是沈六估量過她的身體狀況,讓她停下來等等薑家的馬車,馬匹停下的時候,扶她下來,才意識到她其實已經站不穩了——
“……小姐不必如此著急。”
她勸了一句,“您之前沒在馬背上久待過,若再逞強,會從馬上摔下來。”
葉浮光深吸了一口氣,她扶住了路邊的樹幹,感覺到自己膝蓋都是軟的,更重要的是,大腿內側有非常恐怖的疼痛感,應該是肉被磨破了,這股氣一旦鬆下來,疼痛就變得更為明顯。
她不想停。
她怕趕不上。
“有沒有方法……”葉浮光反手攥住沈六的小臂,目光炯炯地看向她,“能最快趕到太原、不,趕到鳶城?”
沈六被她殷切的目光注視得頭皮發麻,轉開了視線。
她小聲咕噥,“消息從北向南,傳到江寧已有幾日差,戰場局勢瞬息萬變,小姐,無論如何,憑您的腳力,都無法趕上。”
“我不行,那你呢?你是不是有辦法?你是她的親衛,我知曉你們每個都有家傳的本事在身,幫幫我,她很危險,她又想做冒險的事情——”
不知是痛還是擔憂,葉浮光的眸中又有水光浮現。
在這灰蒙蒙的天光裏,有種破碎感。
由於先前騎馬太久的脫力,這會兒她全靠沈六攙著,才不至於當場摔在這野地裏,然而此刻的神色配上她狼狽且發抖的腿,讓人恍然覺得她像是走到陌路的賭徒,想用一切方式再上一回賭桌。
然而沈六即便轉開了視線,也能用餘光瞥見這會兒王妃快跪下來求她的急迫,頓時小小地吸了一口氣。
“我、屬下……”
她難得慌張,不知如何應。
葉浮光卻看了出來,徑自料定,“你有辦法。”
“——她把你安排在我身邊,肯定做好萬全之策,倘若我遇到危險,她必定有安排。”
沈六:“……”
王妃這時候倒是聰明起來了。
她看不得將軍的心上人在自己麵前這樣卑微,歎了一口氣,雖不知王妃在千裏之外如何篤定將軍的心思,連他們這些部下都不知北境的軍機,然而現在……隻能王妃的。
堪堪長成的、已經如小白楊般的姑娘穩穩地扶著葉浮光,輕聲道,“王爺將白雪留在了附近的驛站,小姐稍後先上薑家馬車,處理身上的傷,事畢後,請容屬下與您同乘一騎。”
除卻那一手出神入化的刀法,沈六家中還有特別的馭馬術。
是故沈驚瀾才將白雪留給她。
為的就是江寧若出事,她能以最快的速度帶著葉浮光離開。
葉浮光倒是對被帶沒什麽感覺,而是詫異另一事,“她竟然將白雪留下?”
一匹神駒在麵對善於馬背作戰的大衹人有多麽重要,沈驚瀾怎麽會不知道,可是她居然——?
……
與此同時。
鳶城外。
眾將士們聽著對麵城下的老婦哭泣聲,心中悲愴不已,在岐王重申軍令之後,雖然不敢去到她麵前表達不滿,但卻待在自己的軍帳裏悶氣地摔碗。
“可惡!”
“這大衹人拿我們漢人當作隨意打殺的奴仆,仗著有他們神勇的王女坐鎮,就不將我們放在眼中,竟還敢開城門,要我說,想什麽陰損的水淹法子,一鼓作氣殺入城去,將他們全砍個人仰馬翻,才叫真正的解氣!”
摔碗的動靜被軍帳外的許樂遙聽見。
她知道這些兵當中總有一些是沒被岐王帶過的,不知沈驚瀾的行事作風,且有些勇猛有餘、但也智謀不足的衝動家夥,這會兒跟著士兵一起巡營,為的就是第一時間將這些可疑的動靜掐滅,以免釀成更大的差池。
許樂遙站在外麵,忽然瞥見跟在自己身邊的兵卒麵上也有忿忿之色,於是道,“你呢?”
“大人?”
“你也覺得我們應該趁著大衹人開城門時,一鼓作氣殺進去?”
“……”
兵卒沒有吭聲,但這已經是默認。
他安靜了片刻,在許樂遙帶著鼓勵的微笑裏,忽然抹了一把臉,朝她粗糙地行了禮之後,壓著聲音道,“我的爹娘都被大衹人抓走,奴役到死,拋屍荒野,我就是拚著這條命不要,也要殺光他們,殺一個夠本,殺兩個賺一個——”
他神色裏帶著懇切,黢黑的麵上那雙眼睛格外明亮,有恨意和淚光在閃爍:“我不怕死,但是……城中還有漢人,他們已經夠苦了……”
他說不下去了。
再說就觸犯軍令,隻能低著頭站在那裏。
許樂遙麵上的笑意微斂,注視了他很久,才出聲先誇他的覺悟與勇猛,而後道,“我們大宗將士守家護國、悍不畏死。但岐王作為主將,卻不得不考慮萬全,大衹人向來魯莽,此次卻龜縮城中不出,城中必有詐。”
“倘若我們就此入城,死你我是小事,再失十六城、被破中原腹地,使更多黎民蒼生陷入水火中,釀成更多悲劇,讓更多像你這般的人,失去家中的年邁爹娘,甚至養不活繈褓中的嬰孩,這是岐王不忍見的。”
“而今,你還覺得,這口氣很難咽下嗎?”
兵卒含著淚,這次沒有再反駁。
他再度衝許樂遙抱拳,“先生大義,我不懂這些……但願為岐王、為大宗,上刀山下火海。”
許樂遙抬手將他扶起來。
又往軍帳的方向瞥了眼,見裏麵沒有任何動靜,也沒有人衝出來反駁她,料想這位將領當是冷靜了下來,便朝他處走去。
城牆邊的哭聲還在繼續。
許樂遙充耳不聞,隻專注看著自己麵前的路。
直到一道銳利的破空聲在耳邊響起——
她悚然一驚。
往前看去,卻是沈驚瀾不知何時走出了主帳,站在了營地最前方,找身邊的親衛要來一張三石的大弓,在那驚人的臂力下,弓弦拉滿,將一根三指粗的烏木長箭射了出去。
箭矢飛向天際,又如拖著長翼的流星直直墜落。
“篤”一聲響!
箭簇擦著那奴役人、張狂挑釁的大衹人側臉而過,劃過淋漓鮮血,最終紮在了鳶城的城牆上!
灰白色的城磚列出蛛網般的細紋。
沈驚瀾放下弓,隔著這老遠的距離,有些不悅地“嘖”了聲,轉了轉指尖用來摸弓弦的扳指,冷冷地盯著那個大衹人。
“差一點。”她動了動唇,用大衹語如此道。
……
鳶城城牆下的哭聲不知何時停了。
奴役那些婦孺、讓她們對著岐王軍隊求情,告饒的計策失敗後,畏懼她弓箭威力的大衹人灰溜溜地回了城,而城牆上的巡邏主將也換了個家夥。
沈四將太原城中那些見過“弓箭手貴霜”的人都問過,此刻遙遙比對那人的手臂、肩背和身上的箭袋等形象,在帳外跟著沈驚瀾的步伐,同她道,“那日假扮貴霜者,八成就是他。”
沈驚瀾擺了擺手,表示自己知道了。
她先一步走入帳中。
主帳的簾子放下的那一刹——
她弓下了那挺拔的脊背。
纏著繃帶的手指捂住了唇間冒出的腥甜味道,閉了閉眼睛,感覺到肋間隱隱作痛。
好一會兒,才重新直起腰。
距離葉漁歌為她爭取到的時間,僅剩一日。
沈驚瀾再度恢複那副雲淡風輕、鎮定自若的模樣,想著兵卒們砍樹、挖暗渠的動靜,垂下眼簾,思索著,按照貴霜的性子,也該坐不住了吧?
這一切,馬上就會結束了。
……
沈驚瀾在城下射出那一箭的消息,自然被人以最快的速度報到貴霜案頭。
她聽著麵前的人說的話語,不斷提及的“沈驚瀾”一名,讓她覺得被阿雲診治、堪堪痊愈的左臂又開始隱隱作痛起來。
這疼痛在不斷叫囂,讓她日夜難眠,想要將對方徹底斬於馬下,用敵人的鮮血來撫慰自己的傷處。
她不知蘇挽秋在江寧城的一切——
自然也不知沈驚瀾的傷究竟恢複幾何,那樣的一箭是能崩開對方的傷口,令大宗這位岐王殿下舊傷撕裂,還是早已痊愈,能夠好整以暇地仗著自己百步穿楊的技法,將大衹的將士當西瓜來射。
最後便懶洋洋地揮手,“算了。”
她想。
或許她真的等不到那位大宗皇帝的死訊了。
好在現在也沒什麽關係,她不會再輸了。
貴霜思索片刻,“傳令下去,今晚將城中剩下的牛羊都宰了,糧食也全部煮了,明日一早,出城迎戰!”
“出城!”
“出城!”
“出城!”
……
大衹人因為委屈城中、窩火地在宴會上大吃特吃、為明天的死戰做準備時,沈驚瀾也連夜開了一次軍機會,猜測這幾日大衹人用了各種手段逼迫他們攻城不成,明日將會來個大陣仗。
倘若不這麽做——
等待敵人的隻有被水淹死這一條路。
這一仗,兩邊都得贏。
倘若能剿滅敵人於城外,這溝渠就用不上,而若是敵人逃於城內……
岐王淡然道,“不可追。”
嚴、白二人老老實實地應是,但有些乾元不大服氣,抱著拳出聲道,“王爺憂心將士性命,屬下也是清楚的,可咱也不是貪生怕死之輩,那城中究竟有何機關,屬下賤命一條,願為王爺前往一探!”
話音落下,好幾人附和。
燭火映亮沈驚瀾黑色的鳳眸,將她眼底泓光照得深邃不已。
她視線掃過這幾人,沒有說話,明明也沒有乾元那種可怕的信香壓製,卻偏偏給人無與倫比的壓力。
“……”
議事的帳篷裏是詭異的沉默。
最終,沈驚瀾的目光落在他們幾人的副將身上,又再看回他們,“方才本王沒聽清,幾位再說一次?”
從她的視線裏讀出了倘若違逆、她將臨陣換將的訊息。
幾個主將互相對視一眼,隻能憋悶地低下腦袋。
……
星垂夜幕,靜靜閃爍,陷入沉眠時——
忽然有低沉而廣闊的號角聲被吹響,天上星星也被嚇醒,一閃一閃地退走,而東方的地麵有一縷金光躍出。
鳶城的城門吱呀被推開的動靜夾在號角聲裏,發出令人牙酸的沉悶感。
大衹人如潮水般,執著彎刀,騎著肥壯的駿馬朝著城外看似安靜、還沒醒來的大宗軍隊營地而去。
迎接他們的……
是一陣密密麻麻的箭雨。
數不清的黑色箭矢飛向天空,在盾手結陣、蹲在拒馬後麵的地麵上掩護時,一列列弓箭手彎弓射月,用銳利的長箭迎接這些在馬匹上衝鋒陷陣的敵人們!
拉鋸戰結束,正麵戰就此打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