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零九天
沈驚瀾的中軍仍是她最初帶來的三萬人,平原後方的樹林已經被砍伐出足夠寬廣的位置,若有人站在城牆上極目遠眺,或能見到那條人力挖掘出的深溝已經快到城牆下方——
然而大衹人並未固守城內,以待大宗人來攻打,而是盡數出城,正麵與大宗的軍隊決勝負。
在沈驚瀾的左右兩翼,嚴、白二人各帶五千人,雖人數較少,卻都是精銳的騎兵,能夠與大衹人在馬背上決勝負。
先前固守城牆的那個弓兵,沈驚瀾將他交給了沈四,讓他在戰爭開始後,找到那個放冷箭的家夥。
即便五萬大衹人傾巢而出,但她起初卻隻調了兩萬人與之交戰對峙,她的親衛和一些連人帶馬都被盔甲覆蓋的重型騎兵卻沒有被調動,明明在這樣的廣袤地帶,重騎兵能輕易收割那些大衹人的性命。
像死神的鐮刀揮向麥子。
“將軍。”待在她身邊的一名親衛低聲道,“沒有看到貴霜。”
“嗯。”
沈驚瀾微微揚起下巴,凝視著麵前那座城池,深邃的鳳眸裏不知在思索什麽,片刻後,戰場上的狀況愈發白熱化,她的軍令隨著一麵麵揮舞的軍旗抵達。
拒馬、絆馬索、鐵蒺藜、溝渠、長矛——
一樣樣麵對大衹騎兵的利刃被運用到戰場上。
前麵衝出來的大衹人還可稱得上是悍不畏死,連人帶馬一同摔下,屍體填滿溝渠、血色溢出,被後麵的同伴踩成分不出你我的肉泥。
後來的大衹人就再度故技重施,將城裏那些麵黃肌瘦、被搜刮了所有糧食的民夫趕出來,像是驅趕牛羊,讓他們先去趟這些大宗軍隊設下的陷阱。
……
戰場像一台巨大的絞肉機。
將鳶城前方的平原土壤每一粒塵埃裏,都拌入血色肉沫。
沈驚瀾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兵馬,在她這等熟稔的將才麵前,明明是五萬大衹人,最後卻像是困獸,被她的兵團團圍住。
但她帶領的人數並不足以將這些敵人圍剿,故而留了道口子,讓他們朝關中的方向逃竄而去。
在那裏,沈驚瀾已經提前跟各州知州的廂軍打好了招呼,隻需地方派出恰當的力量,就能與她現在派去追擊的人形成裏應外合之勢,徹底將這些敵人留在永安城的屏障之外。
她周圍的那些重騎兵已經被派了出去。
留在她身邊的隻有她的親衛。
沈驚瀾看著將她團團圍住的親衛們,忽而道,“殺左右賢王者,軍功升十級,賞黃金萬輛;殺萬騎長,軍功升五級,賞黃金前兩;殺都尉者,軍功升三級,賞黃金五百兩——”
親衛們眼中一震,知道今日在城外出來的這些頭領,算是他們來日的從龍之功,這些軍功,是能幫著他們進入朝堂的。
然而。
他們的使命是隨將軍一同出生入死。
將軍還在這裏,他們怎能為了軍功離開她的身旁?
身披紅袍的主將卻微微一笑,手中的青霜長.槍冷冽光芒落入她眼中,將她左眼下的那點微紅映成危險的明豔。
大衹人已經開始潰散,泰半朝著中原地區四處逃竄,以期離開岐王的屠刀,而還有一小部分不知是因為太忠誠、還是想從高大的城牆上找尋安全感,竟又衝回了敞開的城門內。
戰場上時機瞬息萬變,有臨到陣前打退堂鼓當逃兵的,有半夜做噩夢拿起刀不分狀況砍身邊隊友引起營嘯的,自然也有為了軍功追敵人追急眼,不顧主將命令的。
此刻。
在部分大衹人從開啟的城門逃回城內之後,就有一支小隊策馬朝著他們的方向一同追去,後麵的雖然被各自的長官攔住,甚至讓沈驚瀾的親衛親自過去砍了幾個熱血上頭的家夥,但那敞開的城門就像是誘餌,仍在勾引大宗將士進入占領。
隻有將軍旗徹底插在城頭,才象征這十六城徹底回歸。
……
沒被攔住的那支小隊衝了進去,身影眼見著就要消失在眾人視線範圍內。
此刻沈四正與那神射手纏鬥,讓他沒空在戰場上瞄準沈驚瀾,而其他的親衛有的在附近接過指揮權、為她調度三軍,有的追著已經逃遠的潰兵而去。
她周圍出現了短暫的空檔。
而岐王並未錯過這一點,說時遲、那時快,她倏然用青霜長.槍尾部輕拍了拍馬屁股,隻聽一聲響亮的鳴叫,她座下戰馬全速朝著城池的方向而去。
就在她進入的那一刹——
本來敞開的城門內側,忽然降下一道道鐵柵欄,釘入地裏。
沈驚瀾回頭看了眼,勾了勾唇。
“將軍!”
“將軍?!!”
反應快一些的親衛在她脫離大軍時就已追了過去,結果堪堪被攔在那鋼鐵柵欄外,目眥盡裂地看著她。
先前逃入城中、佯裝不敵的那些大衹人則隱在周圍,從四周向她攻來。
她挑起長.槍,以力橫掃,抽空往外看了眼,“沈七。”
她動了動唇,“軍令。”
任何人不得靠近鳶城三裏內,違者軍法處置。
但是在開這場軍機會時,沒有人能想到,沈驚瀾說這句話的意思是讓他們全部遠離這座城池——
除了她。
這是傾盡大衹僅剩的力量,為整個大宗設下的餌。
沈驚瀾選擇,獨自赴約。
……
“什麽?”
留在後方、被很好地保護起來的許樂遙在聽見沈驚瀾親衛來報的時候,愕然地問道,“你說……王爺獨自入了鳶城???”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耳朵出了問題。
因為從水淹計策製定開始,除了軍中那些對這陰損法子有意見的將士們試圖將消息傳出、擾亂軍心之外,一切的發展都在她們的掌控中。
砍樹、挖溝渠、測算蓄水的高度、估量決堤的時間——
沈驚瀾默許了一切的發生。
剛才的正麵戰場打得那麽漂亮,即便緊急之下再讓人築高堤壩、將決堤時刻延後也不無可能,反正隻要能將大衹人全殺了,再進入這城中,不一樣是輕鬆收回十六城?
她何必如此!
短短的時間內,許樂遙心念電轉,腦海中閃過從自己獻策以來、岐王的所有反應,很快就找出了端倪。
——岐王從沒有正麵回應過她的計策。
起初許樂遙以為她是珍惜自己的羽毛,畢竟皇帝連私印都交予了她,她很快就要成為大宗史上第一位地坤皇帝,水淹城池這種計謀,是要被史書狠狠痛批的。
然而現在想來。
沈驚瀾並非是在意名聲……
而是,她從一開始就有自己的計劃。
從大衹用盡各種辦法逼迫她攻城開始,沈驚瀾就已經看到了這一步,所以配合她挖溝渠、砍樹、引水、鑄堤,都隻是用她的計策掩蓋自己真正的目的,一直到剛才的戰場上,沈驚瀾所有的盤算,都隻是為了這一步——
獨自入城!
“……城中究竟有什麽?”因主將失去消息,象征中軍的大纛逐漸往許樂遙的後軍方向所轉,以便最快地穩定軍心,讓眾人不至於因為失去主將下落而慌亂時,這位謀士卻獨自喃喃。
“我漏掉了什麽?”她擰起眉頭,心中不好的預感逐漸加重。
許樂遙以為自己已經看透了一位即將登基的帝王。
卻原來,漏算最多的人才是她。
……
城內。
長槍如龍入雲雷,玄鐵鑄造的青霜在沈驚瀾手中如臂指使,將那些大衹人如紙張一樣輕易穿透,撂下馬去之後,看了眼周遭,那些破舊的屋宅靜悄悄的,不知是所有的百姓都已經被當成了馬前卒推出城,還是他們努力藏得很好。
起碼沈驚瀾感覺不到任何活人的氣息。
她垂下眼簾,牽著馬韁,夾著馬腹,讓它一路往裏而去。
最終,停在了這座城裏最金碧輝煌的府宅前。
自從十六城被大衹人占據之後,這裏的許多屋子就不再是漢人的風格,而是加入了大衹人的居住特點,就如麵前這座府邸,沈驚瀾年少時曾來過,記得門口兩座石獅子還缺了一顆牙。
但時間如流水,在那場敗仗之後,鳶城竟成了這般模樣。
門前的石獅子不見蹤影,地磚變成了一塊塊易變形的粗獷金磚,從前的雕欄畫棟不見,奢侈的白玉與編織的手工羊毛地毯將那些繁複的花紋一路引到深處。
在很短的時間裏,她想起了故地燕城。
那是沈景明率兵最先奪回的城池,而她還沒有來得及去看——
“噠噠。”
馬蹄聲踩著地上的金磚,一路朝內而去。
這一路,沈驚瀾再也沒有遇到任何埋伏和追兵,就好像剛才在城門前的那些已經是敵人最後的手段。
直到她在一片開闊的演武場地帶,看見坐在高台上的貴霜。
對方的身側,還有張不合時宜的軟榻,上麵躺著本該沉睡在海底的一人。
“你來了。”貴霜本來慵懶的、像是午後曬太陽的神色變得更愉悅了些,海藍色的眼睛裏漾開笑意。
沈驚瀾挽了個槍花,神色淡然地覷向她,“這不是你期待看到的?”
“確實。”
貴霜的目光落在她的槍尖上,讚許地誇了聲,“你這次帶的武器很不錯,應該能讓我盡興。”
順著她的目光,在自己用久了的青霜上看了眼,“你很滿意?”
沈驚瀾朝著她身邊那個長睡不醒的人道,“也算是她送的。”
……
貴霜不再笑了。
她很不喜歡蘇挽秋那些自作主張的行為,可是在她身邊的時候,這位聖女從來也不安份,之前是想把岐王妃養在身邊,現在是將趁手的兵器送回給了沈驚瀾,然後還擅自選擇了自己的埋骨地。
草原上的兒女怎麽能睡在冰冷的、永不見光的海底?
應該在美酒、鮮血與篝火裏。
所以就算蘇挽秋死了,她也要給對方挪墳。
而今。
看著麵前入甕的對手,貴霜慢慢道,“這些都無所謂了——”
她說:“這次是我贏了,沈驚瀾。”
在她話音落下的時刻。
城池的四周忽然驚雷般響起恐怖的動靜。
“怦——————!!”
“怦————!”
好像雷聲直接在耳邊炸開,讓人鼓膜破碎、直接聾掉的動靜,就連天光都一時暗淡了下來,猶如曾經被丟在大衹兵營裏的神罰,此刻再次降臨。
天昏地暗、地麵跟著震顫開裂,沈驚瀾身下的戰馬開始不安地叫出聲音,馬蹄胡亂地踩著。
先前進來時那幢金碧輝煌的宅邸,此刻牆麵開始裂開破碎下墜,在這裏就能聽見城裏很多的房屋倒塌、傾覆的動靜。
貴霜動了動唇,用口型問沈驚瀾,“是你的計謀嗎?”
沈驚瀾幹脆從馬上下去,任由戰馬慌不擇路地跑開,對貴霜笑了下。
怎麽會是城外的水?
從她進來的那一刻開始,大宗想要水淹鳶城的計劃就全盤覆滅了。
她在龜裂的大地上,手持長.槍,一步步走向貴霜,“這就是你拖了六日的成果?將這座城池底下的密道倒滿火油和火.藥”,引我和大宗的軍隊入城。”
從一開始。
貴霜就沒打算活著走出這座城。
因為她也明白,能夠引沈驚瀾和她的大軍最好的誘餌就是自己。
隻是沒想到,沈驚瀾竟單刀赴宴。
貴霜看著她,揚了下眉頭,“你明知曉,卻還敢來?”
自己是偶然讓人查探這城池時才發現的秘密,那麽沈驚瀾又是如何提前得知的?
難道這些密道……
就是所謂的先皇留在鳶城的財寶?
“因為上次,還沒和你分出勝負——”
沈驚瀾平靜地看著她,“所以,你是打算坐在那裏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