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3章 番外三:此樂何極(10)
皇帝到燕城來,除了藏著帶皇後陪自己同遊舊地的意思,還帶著敲打北邊和西邊那些部族的心思,在燕城熱熱鬧鬧、張燈結彩地過了年之後,這場雪化了,從永安來的書信和各地問皇帝安的奏折再度像是雪花片一樣飛到燕王府。
皇後幫著皇帝料理了不少,在燕城才過了上元節,浩浩****的車馬就朝著北地邊關而去,等巡查過邊防回到永安的皇城,已經是柳絮滿城飄的時節了。
才剛到新的一年。
許樂遙自己帶出來的學生就有走翰林之後,被皇帝放到江南等富庶地方當知州,還有一些則是領了戶部、工部的差事,都在重要的位置,她這少傅雖是虛職,其實卻管著吏部一眾官員的升遷評定,先前永安那些年久失修的宮殿,也是讓她挑的人領的差事。
是以雖然沒有升她的官,卻無疑讓她左膀右臂更加強壯,永安城裏人人都盯著這位許大人的身邊位置,變著法兒的想往她的宅院裏塞人,雖然有的把門路都走到了皇帝那裏,一些宗室想給自家那些扶不起的兒女們謀個好的前程,等著皇帝給指婚呢。
誰知道皇帝自己是個情種,空置六宮、替先皇養著一些太妃也就算了,在這事上也沒有做媒的興致,遞來打聽的折子一律留中不發,哭到跟前的就陪著聽聽,麵上帶著笑,轉頭讓宮人將來者送出宮去,也遲遲不見動靜。
這下子大家都懂了。
隻能自食其力。
連塞北一些本來就走的許相門路、被拉扯大的部落,今年朝貢的時候,都送了漂亮的少男少女過來,跟皇帝恭恭敬敬地見了禮,對她的專情表示欽佩,也知道自己的部落沒什麽資本跟皇帝和太子攀關係,對於那些皇子皇女的未來也不大看好,於是一扭頭——
便問許大人可有看上的?
隻是一個臣子、不知道怎麽惹了這些家夥的許樂遙:?
……
這事情鬧得永安都沸沸揚揚。
許少傅忽然稱病不出門,也辭去接待這些部落的正使位置,結果還沒過兩天,禦史台有好幾道折子飛到政事堂,彈劾許少傅此人結黨營私、收受賄賂,門徒在邊境和西邊的貿易裏拿關卡要,並且還指使門生魚肉百姓,說她家裏搜羅有萬世寶物、藏有十萬兩黃金。
前有這些部落想攀她這個前途無量的臣子,後麵就有她門生滿天下,並且要將沈家的江山變成她的許半朝、現在就開始肆無忌憚收斂天下財物的傳言,民間還開始唱什麽鐵打的許相、流水的皇帝之類的話,一下子就將許樂遙推到了烈火烹油的境地。
她本來隻打算裝兩天病,躲那些腦袋缺了根筋,攀親戚想攀到自己這跟皇親國戚搭不上邊的家夥們,現在倒是不病不行。
一邊病,一邊上折子把自己現在所有的官身都辭了。
在宮裏的處置下來之前,她隻能一天病得比一天重,宮裏賜了幾個太醫下來之後,某天晚上,角門就被人給敲響了。
許大人早就吩咐了不見客,然而這位客人卻讓底下的人琢磨不定,還是將消息送到了她休息的清風廳。
於是夜半。
葉漁歌那如鬆如竹的身影,再度出現在了搖晃的燭火裏。
她其實是帶著皇後的命令來的,因為太醫帶回去說許少傅確實病得厲害,皇帝賞了些名貴的藥材過來,皇後心軟,便偷偷交代葉漁歌過來看看。
然後她一來就見到了夜半讓人開著窗,讓這料峭冷風穿堂而過,自己穿得極其單薄,扶著書案撐著下巴,有一搭沒一搭練著書法,懸著的手腕都在抖的人,瞥見她的身影,還稀奇地挑了下眉頭:
“怎麽這個點過來?”
就顯得她們倆這正經的朝臣關係見不得人似的。
葉漁歌倒是很淡然,反正她早來晚來,這事都會讓皇帝身邊的暗衛知道,所以她出門的時候走得是大路,甚至還堂而皇之帶了行止替她背藥箱。
她走進屋裏,“白日沒空閑,忙著交接手頭的活兒。”
本來還想笑話她作為一個禦史,在這敏感時期踏入自己家門的許樂遙頓了頓,毛筆上的墨汁都滴了下來,暈染了紙張,她最近關起門來夾著尾巴做人,也不讓門生過來聯絡她,更不許這些人弄什麽聯名上書那套替她說話,所以還不知道今天的新事。
從葉漁歌話裏透出的意思,讓她皺了下眉頭,心想皇帝也沒讓人來抄她的家、但是卻把葉漁歌這個跟她前些時日走得近的禦史給罷免了,這是什麽意思?
她剛開始琢磨,如今也賦閑在家的葉漁歌就走到了窗邊,見到一盆本來擺在那裏、極好養的文竹,現在枯黃了半邊,再仔細一瞧,養竹子的土都不是什麽正經東西,而是一層又一層的藥渣,湊近都能讓她聞出這味兒多半是宮裏的太醫給許樂遙開的治病方子。
她也跟著蹙了下眉尖。
而後倒退兩步,出聲道,“伸手。”
許樂遙笑吟吟地打量她,發覺她這人是真不把任何朝堂的事情掛在心上,臉上叫人瞧不出一點端倪,仍握著毛筆,搖了搖頭,“不必,我自己的身子自己有數,放心,乾元都強壯得很,哪兒那麽容易就熬壞。”
葉漁歌看著她麵上應是發熱的症狀,雙頰都泛紅,想著乾元雖然強悍,卻抵不過日夜操勞的熬,還有放任這風寒愈發嚴重的折騰。
她雖然拿著禦史的活兒,平日裏也不主動涉及什麽朝堂鬥爭,不過天賦擺在這裏,對朝堂的事情極其敏銳,坐在龍椅上那位的心思也能猜個一二,許樂遙現在太招搖了,難免被人當出頭鳥打——
不論怎麽說,她倆有從龍之功擺在這裏,就是現在禁衛真衝進來搜羅出十萬兩黃金,許樂遙也不至於人頭落地。
但她不太懂朋友這官迷的心思,不想看她到時候朝廷上平安度過,卻把身子底給熬壞了,所以語氣更重了點,“伸手,還是你想我自己來?”
許樂遙:“?”
她這次倒是舍得把自己的紫湖筆放下了,不過伸過手腕的時候沒忍住逗了句,“你想怎麽來?君子動口不動手啊。”
葉漁歌伸出兩指搭上她的脈,冷冷地看著她,發覺她體內寒熱交替,發出來的症狀還挺多,臉色更難看了點,鬆手的時候走過去將屋裏的窗戶啪啪關了兩扇,合著一句,“你不會想知道的。”
……
許樂遙覺得,這世上大約很少人不會怕葉漁歌。
跟她一起學習的時候,她就天生聰慧,讀書還勤奮,惹得自己這正經書香世家的子女被卷得隻好跟著日日苦讀,不論文武六藝,就沒見到她想學卻學不會的,現在還多了一手神鬼莫測的醫術……
偏偏是個什麽都不放在心上的性子,無牽無掛的,誰能不怕她啊?
所以在她丟下那麽一聲明顯的威脅之後,屋裏就陷入了沉默,連之後讓開位置,特意把自己跳出來練字的金箔紙給葉大人寫方子,也不敢吭聲。
她站在邊上摸了摸鼻子,一點沒有在下人跟前說一不二的模樣,正想嘀咕著讓對方看看自己下午無聊做的印章,又見葉漁歌偏頭:“還在這站著吹風?許大人院子裏人看著不少,竟沒有一個知道給你添衣,勸你休息的?”
“……”
得,她今年約莫是犯太歲了,開了年淨撿罵了。
許樂遙歎氣轉身,“這麽凶,難怪路過外頭花樓,也沒有那些漂亮地坤敢給我們的葉禦史拋媚眼呢……”
葉漁歌寫方子的動作停了下。
她瞥著許樂遙離開的背影,片刻後,再度低頭的時候,卻又開口,“所以看上我的隻有乾元?”
許樂遙僵了下,差點讓門框給絆了。
等到她躺在**,聽見外頭葉漁歌囑咐人的聲音,還有行止跟著她的家仆去熬藥的動靜,便探出腦袋,懶洋洋地提醒一聲,“有些人要走要留,這回可記得說一聲。”
過了會兒。
葉漁歌走了進來,手頭還拿著那一遝令人非常眼熟的、專門用來包她那些銀針的布袋。
“沒到走的時候。”她說。
許樂遙立即拿著被子捂住腦袋,心想自己多嘴這一句幹嘛,這下好了,又要挨她的針了。
“能不能不紮?我也不嚴重。”萬一讓葉神醫這一手給她治好了怎麽辦?
葉漁歌抬手拉下她的被子,語氣淡然:“放心,就算紮完今夜,明日你這熱也退不下來。”不過要是不紮,恐怕明日人就要燒糊塗了。
許樂遙:“?”
這聽起來非常庸醫。
並且讓人更難放心了!
……
紮針的感覺太難熬,許樂遙隻能胡亂找話題,“你剛才說有乾元看上你了,是誰啊?嘶——”
葉漁歌慢條斯理地將在同一個位置深淺落了幾次、卻沒停住的銀針抽出來,換了一根,沒什麽誠意地說她這位置沒什麽肉,針不好留。
“哦,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許樂遙表情無辜地看她。
然後坐在床邊的人就跟她對視。
幾息之後。
許大人笑不出來了,她看懂了葉漁歌眼神裏的暗示。
“……以前怎麽沒發現小魚你這麽自戀?”她若無其事地嘴硬。
“是嗎?”葉漁歌拿出下一根針,再落下去的時候非常幹脆,語氣卻是與之截然不同的冷靜:“我還以為你之前問過我那句話之後,躲了我兩個月,就是因為心虛不敢回答,所以不好意思見我呢。”
“……”
這個人到底是怎麽頂著這麽冷漠的臉說出這麽促狹的話的啊?
好損啊。
許樂遙想,之前在朝廷上被葉禦史這張嘴氣的人也不少,就沒有一個臣子想過下了朝在路邊套麻袋將這家夥打一頓嗎?
她將注意力都轉到了自己被一針一針刺入的皮肉上,強撐著道,“我沒有。”她沒躲。
葉漁歌落完了針,看她這會兒不太能動,卻一改往常看診時在旁邊翻書、或者起來走出屋子的習慣,掌心按在她梨花木的床沿上,帶著那若有似無的竹香味湊近。
“那你現在回答好了,我不喜歡總是被人欠著答案——”
“阿遙,你到底想要的是哪一種?”
說話的時候,那雙漆黑的、深不見底的眼眸自上而下地看進許樂遙的眼睛裏,讓人猶見寒潭傾覆,可怕的黑水從上方乍然落下吞沒。
許樂遙情不自禁地想往床鋪裏麵縮。
剛有動作,就被葉漁歌另一手按住了肩膀,“別動。”
太近了。
近得她鼻間全是來自同類的、強勢的竹香。
於是在回答之前,荊棘橙樹便張牙舞爪地開枝散葉,白花花苞還在枝頭,帶刺的枝幹就抽向肆無忌憚挑釁的同類。
葉漁歌眼也沒眨,就有簌簌的竹葉鋪開,任由這些酸澀味的枝條纏住,而她居於其中,不損分毫。
等到兩人的信香幻象纏鬥在一起時,她在這鋪天蓋地的綠意裏,卻很少見地眼中出現笑意,眼珠動了動,打量四周的幻象場景,語氣輕了一些:
“要個回答罷了,你怕什麽?”
不知道的還以為自己這來客,是想把主人給吃了,才惹得對方這般防備,如豎起針的刺蝟。
許樂遙喉嚨動了動,卻沒吭聲。
她眼眸裏的光閃了閃,就這樣跟葉漁歌僵持了很久,才很輕地閉了閉眼睛,像是不得不麵對自己這離譜的心思,被迫在兩麵逢迎裏,終究隻能選一條路的旅者。
連聲音都啞了一些,更帶著幾分被看透的難堪:“……你不是已經知道答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