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番外三:此樂何極(9)
許樂遙本來伸手想去戳她那酒瓶——
因最近番邦那邊貢上來些彩玻璃,皇後最愛鼓搗這些新鮮玩意兒,聖上便讓司造局的人都跟著研究,不過玻璃穩定性差、也實在無法在北地用,偶有一兩個小院子為了觀景整一麵倒是差不多,完全無法用來大範圍推廣,於是皇後就把這事兒拋後頭了。
不過長春宮裏有什麽新鮮玩意兒,總是能在葉禦史這裏瞧見的。
即便薑家借著皇後的勢起來了,但皇後卻是一顆心都向著帝王的,就在年初這會兒看薑家造船在海運這塊上為國庫撈回來大量的銀子,鮮見要成為朝堂新貴,風頭無兩了,偏偏皇後自己又提拔了幾個能吃苦的寒門弟子,轉頭就往海運那塊塞人了。
倘若換了旁人,借著帝王榮寵,傍大自家的母家,給自己留條後路,畢竟君心難測,這天下哪有長長久久的帝王偏愛呢?倘若日後帝後離心,有煊赫的母族護著,也好保自己後半生的榮華富貴。
偏偏葉浮光不是這樣的人。
打從成岐王側妃那會兒起,她就對枕邊人投以最大的信賴,即便現在以帝王對她的偏愛,隨便就能將她看中的人連帶著三族都賜予無上榮光,她也跟以前似的,有權也不用。
滿朝上下,就一個葉漁歌跟她走得最近,兩人明明同父異母,從前在家宅後院裏有齟齬,但現在越處倒是越說得上話,皇後對生父有意見,葉漁歌沒興趣扶持葉家,拿著滿朝上下避之不及的燙手差事,當個禦史,卻當得津津有味。
這不,皇後整那些彩色玻璃的時候,順手在官窯那邊讓人燒了些貓貓狗狗樣式的瓷器,比起她精巧絕倫、薄如雲霧的酒瓶,葉漁歌那隻黑貓形質的酒瓶,就顯得格外有野趣。
她指尖在酒瓶身上的那黑貓尾巴上點了下。
然後很輕聲地嘀咕:
“不該記得的,倒是記這麽清楚……”
……
葉漁歌從頭到尾就站在旁邊看著她,乾元耳聰目明,自然也沒有錯過許少傅這小聲的嘀咕。
最近雪停了,北地的這場大雪如何賑災,許樂遙和她的門生事情辦得極其漂亮,太子也跟著學了不少,現如今朝中文臣已隱約以她為首,而北地和隴西的武將仍然是皇帝捏在自己手中,她還是太子的半個老師——
在葉漁歌看來,她距離自己夢中那個權傾朝野的許相已經不遠了。
皇帝不是個喜歡猜忌的君王,最大的忌諱都在長春宮那邊,倘若不是皇後母族勢力單薄,她自己又不願有黨羽,長春宮那邊的門路早就被擠破了。
她樂意放權給許樂遙,也願意讓她的勢力蔓延到下一朝,給足了太子傍身的勢力,即便沈昭出身令一些人頗有微詞,現在文臣都仰賴日漸長大的太子日後漏下的榮寵,當然會盡心竭力為她將這些勢都補上。
日後沈昭文武都有人可用,至於沈家的宗室那邊,也早早做好了籌謀,雖然那些送進來的皇子都沒有越過雍親王的這個孩子去,連能封王留下來給她做左膀右臂的都不多,那麽自然早早備好了各家的地坤。
能爭個後位也是極好的。
其他臣子也都瞄準了太子身邊的位置。
不過這些朝堂紛爭都不與葉漁歌相關,她心眼小,能裝下的人和事就那麽一點,所以思前想後,能夠安享無憂的未來許相能夠豁出性命來撈自己一趟,無論有多少從前的情分下,葉漁歌都願意回報她。
倘若許樂遙那麽懼怕夢中將死時的情形——
那麽,隻要她開口,葉漁歌就會為她留下。
見人一時半會兒不回答,她瞧了眼對方身邊寬闊的磚瓦位置與屋脊,便掀起衣袍坐在附近,對許樂遙揚了揚下巴,得了許少傅一個白眼,但下一刻,她先前放過去的、夠不著的那瓶酒,就又回到了她的掌心裏。
兩人吹著夜風,酒瓶相碰,在雪中投下清脆的聲音。
……
一小瓶酒,灌不醉八麵玲瓏的許少傅,更難讓冷麵的葉禦史臉上沾上哪怕一點微紅的痕跡。
天上星星零星幾粒。
唯有月光不懼這冷意,輝色光芒照亮長夜。
呼嘯的風穿過這極美的月色和雪色,還將許少傅院子裏栽種的、漂亮的那叢叢梅花都照得像朦朧美人,據說是先燕王妃喜愛梅花的緣故,不光燕王府栽種了很多,這燕城的府宅也都愛這孤傲的花兒。
葉漁歌估量著時辰,同旁邊的許樂遙道,“夜深了,你的眼睛也不能受風太久,回去休息。”
說完,她就起來想走,似乎打算沿著自己原有的道兒回到自己的住處,這才讓許樂遙瞧見她們倆的門宅雖然隔著許遠,不過屋頂道兒卻跟山勢一樣連綿,還有矮矮的圍牆聯通。
許樂遙瞧她起來的背影和方向,忍不住撲哧笑了聲。
“小魚,你是有不走門的愛好嗎?”
葉漁歌默了下。
想起來那些同僚喜歡說在許相這裏,總是被她三言兩語就說得暈頭轉向,儼如“腦子被吃了”似的狀態,起初她還當笑話聽,現在卻不禁想,這荒唐傳言也並非空穴來風。
她便重新轉過身,找到許樂遙來時的梯子,估量了下高度,想下的時候又被叫住。
“你怎麽不再問一遍?”
“嗯?”葉漁歌冷然的黑眸看了過來,比這黑夜裏的雪還靜。
許樂遙被她這無欲無求的眼神看得忽然有些不爽,驀地出聲道,“若我說是,你又如何?”
已經一手攀上梯子的人想了想,很直接地道,“那我就陪你。”
這倒是讓突然出招的許少傅有些後悔了。
她覺得自己好像莫名其妙甩出去一道昏招。
……
原本還想在屋頂上再待會兒。
可聽了葉漁歌那話,許樂遙心中亂得很,被風一吹還真有些暈,便不再逞強在這冬日賞什麽景,緊跟著也下去了。
幽幽的梅香浮動。
落到她鼻間,卻叫她覺得膩。
兩人一同行走在去角門的路上,影子交錯,被沿路的景致給吞沒,有奴仆提著燈,不遠不近地綴著,都是從許家提拔上來的老仆,知道兩人有話要說,便都是低頭看路的老實樣。
走在前頭的許相陡然在路過的廊亭裏停了步伐,“你知道你方才的話,是什麽意思嗎?”
葉漁歌適時地停了步伐。
似乎早有所料,仍舊與她保持著恰當的距離。
“知道。”
她說,“直到你我之間,有人離世。”這就是她明白的,許樂遙想要的陪伴。
許少傅沉默片刻,臉色也跟著沉寂下來,“我去救你,不是要你的回報,小魚。”
“這個我也知道。”葉漁歌總是想得這樣清楚,不管是對周圍的人和事,還是對她自己,好像這天底下沒有能讓她猶豫多一秒的東西。
於是許少傅氣樂了,沒想到讓自己如此糾結的事情,在她那裏卻這般舉重若輕,一時竟不知這段友情對葉漁歌而言究竟是好還是束縛。
她回道,“那你還有什麽不知道的?”
葉漁歌還真思索了下。
風從外頭吹來,將這廊橋附近種的紫竹都吹得颯颯作響,寧可食物肉、不可居無竹,這是自古以來文人的傲氣,而站在許少傅跟前的好友,更似這紫竹成了精。
天地間就再找不到比她還寧折不彎的了。
許樂遙岔神想了會兒,就聽葉漁歌緩緩道:
“你要的陪伴——”
“是要我們如從前那般,還是你想……更進一步?”
她仍舊對許樂遙來坍塌的風雪山洞裏救自己的事情記憶猶新。
而越琢磨,就越深陷局中,困惑不已。
她敏銳地感覺到,自那場夢之後,有些不一樣的東西橫亙在許樂遙心中,所以她需要探明這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