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都引

第64章 懷夢草猜

離開裴宅的時候,鬱離一張臉拉得老長,孟極也比她好不到哪兒去。

兩人並排一臉沉重的在歸義坊坊門口遇上秦白月的時候,秦白月被二人的臉色弄得以為出了什麽大事。

經過一番解釋後,她才哭笑不得地道:“以為出了大事,結果就隻是被裴郎君被訛詐了?”

孟極氣惱,“聽秦娘子這意思不算大事咯?你要知道懷夢草世間難尋,這一株還是裴氏老夫人貞觀年間遇見一位胡僧所得,如今叫我們去哪兒找啊。”

鬱離跟著附和,“是啊,天下之大,這一株懷夢草卻難尋。”

兩人齊齊一聲長歎,把秦白月給逗樂了,她笑著說道:“好巧不巧,我倒是聽聞過一處曾出現過一株懷夢草,隻是不知有沒有被用罷了。”

“哪兒?”

又是兩人齊齊發問,默契的就如同一人一般。

“城外紅山村,去歲九月重陽我自那處路過回長安,曾聽村中人說起過,說是村後山曾出過異象,有道行高深的道人指點,說山中正孕育一株懷夢草,凡是靠近者,就會被其帶入夢中,夢見自己想夢見之人。”

自打和鬱離相認後,她開始慢慢留意這些稀奇古怪的事,想著也許有朝一日會用得上,卻沒想到這麽快就用上了。

“城外?”鬱離有些為難了,她如今連走出城門五步都辦不到,何況去城外紅山村。

“倒也不算遠,不過去歲就發生的事,確實不知道如今還在不在。”

孟極很自覺,鬱離去不了的地方,它很樂意效勞,畢竟什麽時候鬱離的事情辦完了,它才能安心地去辦自己的事。

“所以,時不待我,要去就得趁早。”

秦白月看著鬱離,她還不知道鬱離出不去,隻以為孟極隻是在陳述事實罷了。

“那你們早去早回。”

鬱離笑眯眯地看著秦白月,果然在她眼中看到了奇怪。

“奇怪我為什麽不去?”鬱離看透了她的心思,問道。

秦白月點頭,一個年僅四十的婦人,在鬱離這個看上去不過及笄的小娘子麵前,乖巧得跟個孩子般。

“因為這個。”

鬱離往後退了兩步,將手腕伸出來給秦白月看,隻見細白的腕間掛著兩條玄青之上纏到赤色的鎖鏈,那鎖鏈從手腕直入鬱離身後虛空之中,似是無窮無盡。

秦白月瞪大了眼睛,下意識想伸手去觸碰鎖鏈,被孟極一把製止。

“別碰,你雖然是凡人,但鬼王鏈上陰氣灼燒,一樣會燃燒你的壽數。”

孟極不解釋倒也罷了,一解釋秦白月當即便著急起來,“那她呢?那東西就掛在她腕間,豈不是......”

“她不一樣,這鎖鏈隻是束縛她的自由,偶爾也會護她周全,等閑妖魔鬼怪皆是因為這個才近不了她的身。”

“哦,原來如此。”秦白月撫著心口,長長鬆了一口氣。

“此去不一定會順利,孟極,你要保護好白月,我在七月居等你們倆回來。”

鬱離手腕一動,那鬼王鏈便消失不見,她低頭交代孟極兩句,又拍了拍秦白月的肩膀,“不必勉強,這件事說到底是裴炎母子狡詐訛我,實在不行,我就找冥府的人入夢找段氏說理去。”

秦白月滿臉還能這樣的呆傻表情哦了一聲,被孟極催著一道轉身往城外去。

鬱離看著二人在街上消失,這才抬腳往坊中走。

裴炎當時欲言又止,想來也是明白段氏讓他如此做有些過於無賴,可他最後還是做了。

鬱離想不通,他們母子已經見過麵,段氏應當沒別的理由再要懷夢草,即便要了,裴炎也不會再見到段氏的魂魄。

所以這株懷夢草還有別的用處?

給誰用呢?

鬱離想了千萬種可能,最後都被自己否決了,原因不在裴炎,而在她。

她對裴炎的了解實在太少了,根本不知道除了裴炎自己,他還會給誰這樣的奇花異草。

這麽想著,鬱離已經到了七月居。

左右閑來無事,她突然想到了一個可以快速了解裴炎的辦法。

鬱離先從貨架熒光的紙錢。

點第一張的時候,鬱離嘴裏念叨著裴炎、裴炎的,等到點第二張的時候,嘴裏的念叨已經變成了誰認識他。

紙錢在銅盆中燒得很慢,一縷縷輕煙朝著窗外飄出去,飄向四麵八方。

那些輕煙如同有意識般,一縷就是一縷,不散亦不互相糾纏。

約莫一刻鍾過去,其中幾縷輕煙顏色變得淡了幾分,鬱離便明白,知道裴炎的陰靈找到了。

當第一個陰靈出現在七月居的陰影中時,鬱離忍不住笑起來。

那陰靈似乎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麽,滿臉茫然地看著外麵陽光普照,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在大白天顯形。

“你認識裴炎?”

正迷茫中的陰靈聽到聲音才看見蹲在地上燒紙的鬱離,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驚奇無比地問道:“敢問可是七月居的鬱離娘子?”

“正是,你認得我?”

鬱離挑眉,這陰靈看著平平,她完全沒印象是否曾見過他。

“認得,曾聽一位道長說起過娘子,說是可以幫我等了卻執念。”

他滿臉期待,似乎確實有過不去的坎兒想讓鬱離幫他。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我也不是無償幫助,我這裏可是有規矩的。”

能被紙錢引來,這些陰靈多少都有些身不由己逗留凡間的執念在,但有些執念隻需等上一段時間便會消散,不算太深。

比如眼前的陰靈,鬱離從他身上看不到那種累世不入輪回也要等的執念,他應當隻是逗留一段便會被無常鬼帶走。

“我知道,我知道。”陰靈兩隻手有些緊張地在身前緊緊握住,“但我不為自己求,而是為一個曾經見過的女郎求,她被困在了淳和北裏,若娘子可以,能否去淳和坊幫幫她?”

鬱離摸了摸下巴,“也不是不可以,但眼下我手頭還有一樁生意,須得完成了才好接下一單。”

陰靈這才想起自己是被召喚來的,忙不好意思的行了一禮,“抱歉,抱歉,是我著急了。”

頓了頓他確認般地問道:“鬱娘子是想問關於裴氏那位裴郎君的事?”

“對,裴氏裴炎,他可有知己好友,不惜舍命那種。”

鬱離覺得如懷夢草這等珍奇之物,裴炎不自己用,那必然是給身邊極好之人用。

陰靈想了想,搖頭道:“那位郎君出身顯赫,知己有三兩,但能為其舍命的卻是不曾聽聞有。”

“那可有什麽能讓他為之傾盡所有的女郎?”

裴炎久居長安,定是去過平康坊的,那裏的女郎別看出身賤籍,但有傲骨者不在少數,最後尋得良人的自然也不在少數。

隻是能不能長久,鬱離覺得這得看命、看造化。

陰靈卻再次搖頭,“不曾聽聞裴郎君為哪個女妓傾倒。”

“沒有?”這下鬱離想不到更多了,難道裴郎君還能為了家裏人?

可他爺娘早就亡故,家中姊妹兄弟都尚在,也無需用懷夢草去緬懷故人。

“裴郎君此人早年聰慧過人,曾拒絕招攬入仕,後憑自己的實力以明經及第,這才成了如今的起居舍人,就我所聞,裴郎君如今專心於仕途,應當不會亂來。”

長安城的貴人們多喜歡流連平康坊,有些被傳為佳話,但有些卻因此斷送了仕途。

如裴郎君這樣的,大約是沒那臉因此斷送仕途,否則裴氏都饒不了他。

“仕途......”

鬱離若有所思的盯著已經燒完的紙錢,她怎麽忘了,裴炎也有可能是為了官場上的人才想要那株懷夢草。

似是知道鬱離接下來想問什麽,陰靈十分上道地開口道:“裴郎君如今官至起居舍人,屬於聖人近臣,已經比許多官員的機會都多得多了。”

鬱離點頭,她知曉起居舍人一職。

大唐貞觀初,聖人於門下省置起居郎,廢舍人,掌記錄皇帝日常行動與國家大事。

本朝高宗顯慶三年,另置起居舍人於中書省,掌記錄皇帝所發命令。

龍朔二年改起居郎為左史,起居舍人為右史,鹹亨元年複舊。

總之來來回回折騰了許多次,讓她一個不關心朝堂事物的女郎都知曉起居舍人究竟是幹啥的。

不得不說,如今的聖人對這種事情有持之以恒的興趣,幾年一個年號,幾年改個官名,也不知道圖啥。

不過這不是她一個小老百姓該擔心的,她最重要的還是這單生意。

照被招來的陰靈所說,裴炎既沒有多要好的女郎和知己好友,那就隻能是為了仕途。

可仕途上能幫助他的人確實不多,即便有,也用不著非得懷夢草,裴氏的麵子是個人多少都會給點。

除了帝後。

鬱離想到帝後,眼睛突然一亮,難不成裴炎想把懷夢草拿給帝後?

可到底是聖人,還是天後呢?

她想起入夢時去的光宅元年,上官婉兒說天後賜死裴炎,將他斬於洛陽都亭驛。

所以裴炎應當不會為了天後特意討要懷夢草吧。

想是這麽想,鬱離心中還是做了個推測,萬一是的話,裴炎想從天後手中得到什麽?

難道是宰輔之位?

如今這天下大權幾乎全落到了天後手中,聖人事事都會聽從天後意見,也許裴炎後來能成為裴相,真的是天後的授意。

陰靈見鬱離久久不說話,起初不敢打擾,但當七月居中紙錢留下的輕煙漸漸消散時,他不得不大著膽子開口,“鬱娘子,我把知道的都告訴你了,若鬱娘子有空閑,可千萬去淳和坊北裏看看那女郎,她也是個可憐人啊。”

鬱離回過神,點頭應允,“郎君放心,等手頭的生意完成,我定會去淳和坊走一遭。”

話音落下,陰靈這才鬆口氣漸漸消失在了七月居內。

鬱離望著空****的屋中,又開始想淳和坊北裏被困住的究竟是個什麽樣的女郎,怎麽還能讓旁的陰靈為她開口求解脫。

但下一刻她又開始想眼下的正經事,越想越覺得憋屈,在凡間被人算計也就算了,到了冥府還被一個死了的人算計,她難道看上去就那麽好騙嗎?

還有孟極的阿娘,不是說幫她一把,怎麽就給她聽一段沒頭沒尾的對話,腦子裏那段記憶還是籠罩在薄薄的迷霧之中。

但似乎比之前更清晰了幾分。

她隱約覺得,那團迷霧背後才是她最初的模樣,而那個模樣,也許並不是她固有的記憶中一個凡人的形象。

“所以也不能怪青竹把我救的半人半妖,我可能真不是個人。”

鬱離嘟囔一句,又長長歎了一口氣,轉身走到後窗,窗外牆根處如今多了一叢青竹,自去歲離開後,這還是她頭一次來看它。

青竹看上去不錯,可見孟極日日都有精心照料。

鬱離頭一次對孟極覺得愧疚,當年她救下孟極不似夢中那般出於同情,她那時還是王氏女郎,救下孟極不過是因為覺得這小東西可愛罷了。

也許正是這一念之差,她救了孟極,種了青竹,所以她死的那天才會有如此奇異的機緣。

想到此處,鬱離突然想起老道士好像許久不見了,以往她重歸凡間,老道士總歸是要出現一下,表示自己活得挺好。

可眼下卻是不曾見到人,難道因為去歲告知她殺她之人是他師妹後羞愧的閉關了?

這念頭才起,鬱離就聽見巷子裏傳來爽朗的笑聲,其中還伴有環佩之聲。

如此浮誇的聲音,除了老道士還能有誰?

她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果真老道士和羞愧一類的詞就沾不上邊。

“阿離呀,聽說你同裴氏那位郎君做了生意?那可是個宰輔之才,別被騙了喲。”

老道士一張嘴就惹來鬱離滿臉怒氣,“老東西你說晚了,不過我不是被宰輔之才騙的,而是被宰輔之才他老娘騙的。”

“已故的裴氏老夫人段氏?”

老道士嘖嘖兩聲,“所以你這單生意在冥府就接了,結果回頭才發現是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