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宮倚籠

第388章 不信人間有白頭(五)

近日陰雨連綿,時而幾場暴雨,學生遊行隻增不減,皇城被少見的大雨澆得人心惶惶。

中原戰勢又火日漸升溫,虎豹豺狼為了分割地盤而大打出手,蕭奪自然要受命而參與戰事。

自從回了皇宮之後,他幾乎是整日都要繁忙於公務。這天早上又下起大雨,副將遠遠望見將軍府門前簇擁著一群人在商討軍務,他眼尖地看到蕭奪與軍師,趕忙喊了聲:“將軍!”

上有屋簷遮雨,蕭奪的衣袖還是被打濕了一些。見到副將來了,他淡然揚眉:“有消息了?”

副將同軍師點頭示意,隨後回稟道:“消息有倒是有了,可就是蠻夷那邊……”

蕭奪不等他說完便問:“他們又想談什麽條件?”

副將還未回答,軍師便猜出:“像他那號的人,都是出爾反爾慣了的,煙商出身,奸詐成癮,總沒好底子,誰能料到他兩頭親近,下一步會不會又拉攏了那邊,來攻打這邊。”

蕭奪想了想,“那個老狐狸,怕是想要見我親自上門同他簽下個友好協議。”

軍師便對蕭奪建議道:“既是如此,將軍何時動身前往?屬下也好同你一行去。”

蕭奪一聞此言,不由笑道:“軍師能這麽說,我自然感激。隻不過——”他賣了個關子,看到軍師眼中困惑時,他方才繼續道:“可否請軍師攜夫人同行?我記得,夫人擅舞。”

軍師臉色微變,卻還是回答:“將軍過獎了,內人不才,雕蟲小技而已,不足以登大雅之堂。”

蕭奪笑道,“他就是個鄉巴佬,才吃山珍海味沒幾年,哪見過什麽叫做登不上大雅之堂的伎倆呢?還請軍師大方一些,俗話說的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副將立刻說:“勞煩軍師了。”

軍師心中慍怒交加,可麵前是蕭奪,是蕭帝麵前的紅人,如何是他能得罪起的?

罷了,軍師隻得打碎了牙往肚子裏咽,心中歎息一聲,道:“既然是將軍看得起,屬下自當為將軍效犬馬之力。”

“放心吧。”蕭奪沉聲道,“我蕭奪是個禮尚往來之人,絕不會虧待你的。”

一晃到了下午的光景,大雨終於停下,天色卻仍舊陰鬱如愁眉不展。

可悶了一上午了,湘儀公主挽著成侯夫人,兩人正打算攜伴賞花。剛走到後花園,就看到琴妃在院中,卻不見她素來要好的軍師夫人在側,湘儀公主便問:“琴妃娘娘,徐夫人今天沒來麽?”

琴妃娘娘回頭見她們下來,趕忙問候,道:“徐夫人嘛,怕是這陣子都見不到她了。她要隨軍師一起去外城,也不知道是什麽要緊事,蕭奪將軍都要親自出馬。”

外城?

湘儀公主忙放開成侯夫人,急匆匆地問:“蕭將軍也要去?什麽時候?”她竟一點都不知道。

“估摸著即刻就要起程了,走的還真是急,都沒來得及同你知會。”琴妃娘娘見湘儀公主臉上寫滿了不舍與意外,就笑她,“你們兩個都是訂過婚的了,等他回來成婚便是,你也莫要著急。”

湘儀公主心裏想的全部都是他去外城了。這下子,他不在,再沒人能護著那個狐媚子了。

我倒要去看看她長得是怎樣的三頭六臂,把他迷得和什麽似的。湘儀公主的手指絞著絲絹,一雙美眸滲透出的是滿滿的恨意。

聽聞蕭奪就要去外城一段時間,得知此訊的伶兒不知自己是喜是憂,說高興吧,倒是有,可說失落,也不是沒有。她真是有些搞不懂自己了,自從被蕭奪帶回皇城裏藏著後,她與孟翮算得上是徹底失去了聯絡,整日能見到的,也隻有蕭奪一個了。

上次同荀璧君長談之後,就再沒聞見過那股清涼的煙草味道了,就連他去外城的前一晚,也沒見他過來。

她覺得他心裏記恨於她,可綾羅綢緞與奇珍異玩還是會被人整日捎來。

到了這晚,她被侍女伺候著泡熱水澡,很快就有些暈眩,便想著起身出去,剛套上蘇繡製的衣衫,就聽人慌慌張張地來到麵前,欲言又止地喚了她一聲:“伶、伶公主,不好了……”

這麽晚了,哪裏有什麽不好了的事呢?伶兒不以為然,侍女忙拉住她,終於道出:“皇宮裏的那位湘儀公主……她來了。”

伶兒的身形,驀然僵住了。

還沒等她想出對策,湘儀公主已經從院外走了進來。她身穿艾綠色襦裙,肩上披著紫色的素紗,妝容高貴優雅,落落大方,果真是端莊的公主模樣。

伶兒怔怔地轉過身來,竟脫口道出一聲:“湘儀……姐姐。”

她的湘儀姐姐不是沒有驚詫,萬萬沒想到,這金屋裏藏著的嬌女,竟會是逃婚的伶兒。

湘儀公主在見到她的瞬間幾乎站不住腳,她眼前發暈,好半天才平靜下來。隨後目光銳利地將伶兒全身上下都打量了個遍,不由諷刺地冷笑了一聲,“我還以為會是什麽狠角色呢,兜兜轉轉,到底還是遂了他心願。天大地大的,怎麽偏偏就是你了呢?”

若是別的女人,她湘儀公主也會甘心一些。

伶兒內心的悔恨與自責如波浪般湧遍全身,她羞愧地低下頭去,簡直不知所措。侍女見此情形,心中生懼怕,囁嚅著問伶兒:“要不要我去找人來?”

伶兒搖頭,侍女知趣地趕忙退開,怯怯地道:“那……那奴婢去沏茶過來。”

徒留這親如姐妹的兩人麵對麵地站在堂內,沉默半晌,湘儀公主憤恨地抬起頭,冷冰冰地道:“這麽久不見,我們總要坐下來好好地敘敘舊吧?”

伶兒呆愣地點一點頭,側身示意盡頭的客房。湘儀公主昂起白皙修長的脖頸朝前走去,伶兒則是跟在她的身後,腳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靜夜沉謐,燈影斜映,空曠偌大的客房裏,湘儀公主坐在木椅上一副高傲的主人架勢。仿佛在用肢體語言來告訴伶兒,誰是娥皇,誰是女英。

“將別金門,俄揮粉淚。”湘儀公主單手支著頭,染著紅色的指甲十分嫵媚,她嘲弄道:“伶兒,我怎麽不見你靚妝洗?”

伶兒定了定神,她的有愧更是增長了湘儀公主的氣勢,“湘儀姐姐,你如今是他的婚約之人,靚妝洗的人應是你,輪不到我。”

湘儀公主笑道,“你也知道這道理嗎?嗬,叫什麽湘儀姐姐啊,我可承受不起。”

伶兒默不作聲了,湘儀公主再看她靜默的樣子,心裏更是氣極。裝出副可憐相給誰看?穿著蘇繡的睡衣,被丫鬟伺候著,住在宅院裏,門口守著四個蕭軍,日夜交替,輪班交換,蕭奪對她真真是憐愛有加,生怕她會受一絲絲的委屈。

“我起先還以為,住在這裏的那個男子是蕭奪勾搭上的相好呢。想來他也不會好起男色,我真是蠢極了,早該知道這是他使的障眼法。”

伶兒聽著,卻默不作聲。

“你幹什麽不說話?我欺負你了麽?”湘儀公主忍無可忍,“你竟還有臉和他……和他這個樣子!還嫌當年鬧得不夠沸沸揚揚?陛下要是知道了,不會饒了你的!我們蕭家對你不薄,從小到大,我當你是親妹妹對待,陛下也算護著你了,其他人更是對你要比對我還好,你還有什麽不知足?你要是氣蕭家占了你們沈家皇朝,你也該拍著良心想一想,是你錯在先的,好端端的你本是可以嫁給不錯的人,偏要給人做小,汙了我蕭家名聲!”

伶兒聽在耳裏十分難受,她說不出任何反駁的話。湘儀公主字字在理,在人看來,她的確是做的下賤。

她能說的,也隻有,“當年的事,我再沒什麽可需要解釋。離開皇宮後,我到了東城,虧得照拂,我才能有了今日。的確,蕭家沒有殺我,在你們看來,就已經是對我恩重如山了,湘儀姐姐又這般恨我,實在不值得。我爛命一條,即便是死了也沒什麽可惜的,湘儀姐姐大可不必在意我,到了今天這一步,我早就已經聽天由命了。”

湘儀公主聽她這番話,反而越發憤怒,她的腔調也變得激動起來,“你倒是委屈了,反倒成了他逼迫你回來皇城的麽麽?你有什麽好,讓他迷戀成這樣,你敢說你沒有勾引過他,從來沒有過嗎?”

伶兒聽見這一句,立刻抬起頭,神色嚴肅,“我沒有。”

湘儀公主不信,“那他喜歡你什麽?怎麽偏偏就是你了?俗話說的好,一個巴掌拍不響,如果你不願意,你自然可以離開他,有千百種方式!”

伶兒苦笑,“湘儀姐姐說的對,是我自願隨他回來這裏的,我從沒想過會與他在東城重遇,要是沒遇見,湘儀姐姐今日也不用這樣大動肝火了。”

“你現在要走,我也可以幫你,他人在外城,回來找不到你也是沒辦法的事了。”

伶兒卻隻是沉默。

燭火將她的側顏映得極美,清清麗麗的,從不驚心動魄,卻能成為蕭奪的千裏夢魂。

一個伶兒而已,她有什麽好?

童年時起,湘儀公主與她幾乎是一同長大。湘儀公主有什麽,自然也就想著要給她一份。有宮人欺負她了,湘儀公主和蕭奪會替她出頭。她性情天生就習慣息事寧人,不爭不搶,湘儀公主本是很喜歡她這性子的。

但這一刻湘儀公主望著坐在麵前的伶兒,忍不住恨起她來。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女子,竟也是個俗不可耐、貪戀權勢的卑賤之身。

湘儀公主心寒到底,她再度忿然開口,“好,你不肯走,我絕不強迫你。該說的,我勸過你了,蕭奪他今日這樣把你捧在手心,明日也會把別的女人捧在手心,你要自己衡量得失。宮裏如今尚不知道你的存在,可世上沒有密不透風的牆,想必他們都有所耳聞。可你心裏是清楚的,當日是逃婚在先,如今你又反悔,你定是要無名無份一輩子,到頭來容顏盡失,連乞丐都可以唾棄你。”

伶兒的纖眉隱隱蹙起。

湘儀公主又道,“伶兒,你可還記得當日我們之間說過的話嗎?你說他將來成了大將,我就是大將夫人,除非多個妾室來和我搶。你可是要做那妾室了?”

伶兒終於看向她,斷然拒絕,“我不會做!”

湘儀公主便說,“那你現在這是什麽?心甘情願地跟著他?不要名分,生死相隨嗎?”

不要名分,生死相隨——這話讓伶兒無言以對。她想反駁,又覺得自己的立場沒資格做任何辯解。她哪裏有那麽高尚?什麽都不要地跟著他,反倒成了為愛獻身了麽?伶兒不禁覺得可笑,她是知道他的厲害的,若真激怒了他,保不準他會做出什麽事,她有她不得已的苦衷。而接著,湘儀公主的輕微歎息聲傳來——

“我不再多說了,伶兒。我隻再問你一句,倘若他日是孟翮要來帶你走,你走不走?”

伶兒瞬間心慌不已,她腦內思緒紛亂,此起彼伏的全部都是孟翮的音容笑貌。他當時握著她的手,溫度在如今猶存。伶兒不由地泛紅了眼眶,她竟還在對他癡心妄想。她真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還會不會記得她,會不會在找她……又會不會,怨恨她懦弱得輕易妥協。

伶兒沉吟片刻,終究還是狠心道,“我已如此,再配不上他了。”

已不再需要多言。該說的想說的能說的,湘儀公主都說了,她站起身來,伶兒也隨著她站起,湘儀公主冷硬地阻止:“夜深了,不必送了。”

伶兒看著她離開,愣了半晌,又徑直坐回到去。她孤零零一人,雙肩在寂靜中顯得更加單薄而纖弱。

屋外停著車輦,侍女眼見那位漂亮的公主麵無表情地走了出來,她連話都不敢搭,退到門邊做出恭送的姿勢。

車夫趕忙撩開車簾,湘儀公主撩起裙角坐進去。隨著車輦啟動,外頭斑駁的樹影投映在她的臉上,一張美麗卻因恨意而布滿了涼薄的麵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