鬥魚

第四章(1)

語燕正想說些什麽,忽然對街傳來喇叭聲。

她心一驚,糟了!都忘記爸爸要自己過去等他。

“對不起,我得走了,我爸在叫我。”

恰好燈號由紅轉綠,語燕邊跑邊道歉。

“不會啦。

喂,裴語燕,聽說於皓被退學了,你看到他就叫他轉學來我學校,我紅豆一定挺他!還有,以後你在學校沒於皓罩你,有事情就來找我,於皓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紅豆爽朗地拉開喉嚨揮手大喊。

語燕聽在耳裏雖然感激,但為了避免被父親責罵,隻能加快腳步過了馬路。

回眷村後,於皓在河堤邊無精打采地躺了一下午。

他隻覺得全身都麻木了,從單子口中聽到今晚有場車賽以後,單子說的其它話,他好像都沒聽見。

陪他耗了一個下午的單子反坐在自己的機車上,不時瞥眼看看堤防上失魂落魄的於皓,明知道他什麽也聽不進去,單子卻還是努力想話題轉移他的注意力。

“今晚聲勢挺浩大的,聽說那台紅色Suzuki又來了,上次輸得不服氣,要再找你飆一次,屏東那掛人也全上來替他加油了。”

單子說著,小心翼翼地看著於皓的表情。

於皓一臉漠不關心,其實跟誰飆、在哪飆,他全不在乎。

他隻知道,機車加速、血液上升那瞬間,他才能稍微忘記小燕子,而他要的,就是這份感覺。

“阿皓,聽我說,我覺得賭金大得有點離譜。”

看他毫無反應沒動靜,單子歎口氣,說出心裏的不安。

“喔?”於皓挑了挑眉毛,但還來不及說什麽,後頭傳來機車的聲音,阿奇的叫嚷聲也隨之而到。

“靠,沒見過那麽機車的馬子,隻不過遲到一下而已,擺什麽臭架子啊!能坐上我阿奇哥的車她就要感覺無上光榮了啦!”單子挑眉。

“我看不隻遲到一下而已吧,‘阿奇哥’?”“難得我們阿奇哥不載美女上路啊。”

於皓懶洋洋地吐掉嘴上叼著的草,也跟著開玩笑。

“靠啦,要美眉,去場子上把就有了,憑我阿奇……”“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於皓跟單子異口同聲地搶在阿奇前頭把話說完。

阿奇愣了一下,才尷尬地笑出來,“說到這個,有些女人還真是碰不得啊,像小燕子就是。”

沒注意到單子猛打的暗號,還有於皓又沉下去的臉,阿奇繼續高談闊論。

“她是很可愛啦,有時候看她耍白目的樣子也滿好笑的。”

到底是誰白目啊?單子忍住想踹阿奇一腳的衝動,繼續打暗號,可惜阿奇還是渾然不覺。

“但她跟我們畢竟是不同掛的人,隻是她現在突然不在身邊,我還真有點想念她。

我說阿皓,她為了你被記過,你真的對她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嗎?”看著於皓一陣青一陣白的臉色,阿奇如果持續說下去,於皓大概會先動手掐死他,“夠了沒,你什麽時候變得對女人這麽有情有義?時間快到了,走吧。”

單子連忙攔在於皓開口之前沒好氣地說。

阿奇頓了一下,才從口袋裏拿出一顆紅蛋拋給於皓,“哪,拿好啦,晚上早點回我家,我媽煮了一桌好菜在等我們。”

於皓盯著紅蛋, “幹嘛?慶祝我被退學啊?”阿奇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地指著於皓,“老哥你不會吧?你連自己生日都忘啦?”聞言,於皓恍然大悟,看著紅蛋,再也壓抑不住強烈的思念。

很本能的,他發動機車,掉頭一轉。

“我有事,你們先過去,我晚點到。”

語畢,機車飛奔了出去,消失在路那端。

阿奇哇哇大叫,單子則是抑鬱地看著於皓消失的方向。

聽到那陣熟悉的機車聲時,語燕還以為是自己思念過度。

豎耳聆聽,才發現那聲音的確就在家門外,那麽熟悉,那麽近。

她飛快地跳下床,掀開窗簾,果然看到熟悉的機車停在一角,但它的主人卻不見蹤影。

語燕瞪大眼睛搜尋了一會,看見一雙手自圍牆那頭伸了進來,似乎在擺些什麽東西。

語燕驚喜地紅了雙眼。

他終於來了,他還是來了。

回身在櫃子底下找出一卷之前練琴錄下來的錄音帶,塞進錄音機裏播放,弄得好像是她正在彈奏鋼琴一樣,然後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間,踏下樓梯,趁父母不注意時,開門跑了出去。

正努力把紅蛋立在牆頭上的於皓沒料到語燕會跑出來,呆愣在一邊,不知道該說些什麽。

“好久不見。”

是真的,即使隻有半天,她卻覺得過了半個世紀那麽久。

於皓看著她的笑容,既高興又尷尬,好一會才發現不對,“鋼琴,你不是在……”他指著語燕房間的方向,不解地問。

語燕笑了出來,“錄音帶,聰明吧?這樣我爸媽才不會發現,”她轉頭,看見圍牆上的紅蛋,“這是什麽?”被她這麽一問,於皓才發現自己雙手還橫在那,紅蛋立在牆頭,他臉一紅。

“沒啦,剛好今天我生日,想說……”越想越覺得自己是個笨蛋,他連忙伸手想拿回紅蛋,“當我沒說,別理我。”

語燕看見他想把紅蛋拿回去,連忙搶先一步躍上,奪下紅蛋, “耶,你生日耶。

生日的人要被敲腦袋喔!”然後她拿著紅蛋,趁於皓不防,墊起腳尖用力往他的額頭敲去。

於皓沒料到她會來這招,閃避不及被打個正著,吃痛悶哼了一聲。

語燕則是開心地笑了出來,仰著小臉,距離他好近好近地笑著。

被她燦爛的笑容給攝了神,他霎時迷惑,震了一下,連忙回過神, “我還有事,先走了。”

語燕連忙扯住於皓的衣袖,“你帶我去兜風好嗎?”她眼中帶眷戀,輕聲問。

看著她誠摯的眼神,於皓怔了好久,好久。

“好。”

然後他聽見自己的聲音這樣說著。

風吹著,機車載著兩人往山路上駛去。

隨著於皓減慢速度,語燕拿下了安全帽,讓一頭長發隨風飛揚,她高興地笑了出來。

從後照鏡看見語燕的神情,於皓也忍不住揚起了微笑。

兩人一路笑著來到山上,停好車,語燕已經耐不住地跑往前頭, “嘩,好漂亮啊!你看,好多星星!”她目不轉睛地看著眼前那片仿佛隻出現在夢中的夜景。

“我覺得很有趣耶,你看,天上星星那麽多,卻比不上人間的燈火明亮。”

於皓笑了笑,“星星太遙遠了,還是燈火比較實在。”

“你也喜歡看夜景呀?我以為你隻喜歡看飛機起落!”語燕回過頭,風吹得她的長發飄揚,煞是美麗。

“小時候,我爸爸常帶我來這裏,他說在飛機上看到的世界就跟從這裏看下去的樣子一樣,這麽小,你甚至可以幻想自己是個巨人。

可惜,駕著飛機自由飛翔是我這輩子都沒辦法實現的夢想。”

於皓聲音裏的向往與落寞,全都聽在語燕的耳裏。

“你如果回學校念書……”“不必了,我根本不是讀書的料,輝叔已經幫我找好工作了,在機車店修車喔。”

看著語燕眼中的落寞,他輕輕一笑,抬手替她理好被風吹亂的發,“別這樣看我,文憑對你和單子或許有意義,但對我這樣的人能有什麽用處?你能想象我坐在辦公室裏辦公的樣子嗎?我自己都想象不出來啊。”

語燕似懂非懂,沮喪地小聲開口:“我隻是不想跟你越來越遠嘛!”“我們本來就相隔遙遠,甚至不該碰麵的,”於皓輕輕地說: “小燕子,對我來說,你就像是天上的飛鳥,可以在這片天空中任意翱翔;而我隻是池子裏的一條魚,哪裏也去不了。

你知道嗎,每次叫你小燕子,我都覺得好心痛,因為那隻是一次又一次地提醒我,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於皓深邃的眼裏泛著一絲悲哀。

“可是,隻要你願意,很多事是可以改變的。”

明知道於皓說的是事實,語燕矛盾地不願承認。

“很多事情是我們一出生就注定了的,強迫去改變,隻會讓彼此更受傷而已,我想……”於皓頓了頓,有些困難地開口:“這就當我們最後一次見麵吧,見麵越多,對我們越沒好處。”

話到此,語燕已經淚流不止,“我不要!如果注定要分開,當初為什麽要讓我們相遇?為什麽?”於皓的心都快被她哭碎了,他不忍地輕拭她的眼淚,“不要這樣,我不喜歡看見你哭。”

然而他柔聲的安慰不但沒有止住語燕的淚,反而讓她哭得更厲害。

於皓歎了口氣,將掛在脖子上從未離身的雙魚項鏈摘了下來。

輕輕地,他將項鏈轉戴在小燕子脖子上。

被他突來的舉動嚇了一跳,她淚眼婆娑地抬頭,“這項鏈……不是你最重要的東西嗎?”於皓點頭,“嗯,送給你。

小燕子,你會永遠在我心裏的。”

他專注地盯著她看,認真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

語燕低下頭,拿起墜子目不轉睛地凝視著,然後她用力抹掉眼淚,再度抬頭時,已揚起一個讓人心疼的笑容。

“今天是你生日呢,怎麽反而是你送我禮物?來嘛,許個生日願望。”

“我沒有願望。”

他笑了出來。

“胡說,”語燕不滿地皺了眉, “是人都有願望,快嘛,閉上眼睛,許個願,會實現的喔!”於皓拗不過她,順從地閉上眼睛,合握雙手,“我希望小燕子能永遠幸福,像我第一次看到她那樣,純真快樂,無憂無慮。”

他誠摯地說著,仿佛在許著人生中最重要的願望。

語燕眼波流轉,眼淚在眼眶裏打滾,硬是不肯掉落。

她努力睜大雙眼,想把於皓的樣子收在眼裏,細細收藏。

她知道,這顆心,這輩子再不會為誰這樣跳動了。

“於皓,我也有個禮物要給你。”

語燕緩緩地站起來,很慎重專注的,輕輕在於皓的額上印了一吻,“這是我的初吻,也是我第一次主動親吻一個男人,於皓,我也會永遠記住你的。”

於皓閉著眼睛承受她這一吻,這吻不僅印上他額頭,更烙入他心頭。

他像個孤獨已久的流浪者,跨越千山萬水,終於找到溫暖,他因而感動得全身顫抖。

星空下,燈海前,他們就這樣對望著,不願將視線自對方身上移開。

就這樣緊緊依偎著,直到淩晨天蒙蒙亮,於皓跟語燕才在家門口依依不舍地道別。

進了家門,滿屋子漆黑,她躡手躡腳地經過客廳,想偷偷溜上樓。

忽然啪一聲,客廳的燈光亮了起來。

“舍得回來了?”裴父滿臉寒霜,嚴厲地看著語燕,“上哪去了?你到底有沒有羞恥心?半夜跟不三不四人的出去鬼混,還徹夜不歸,你到底還知不知道羞恥兩個字怎麽寫?我們是怎麽教你的?啊?你是怎樣忤逆師長、欺騙父母的?你知不知道你有多讓人失望?”憤怒至極的裴父指著語燕咆哮。

對上父親著了火般的雙眼,一向懼怕他的語燕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往前一站,無懼地喊:“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他有名有姓,他叫於皓!爸!我們沒有做壞事,他也不是壞人!你們為什麽要像那個可惡的教官一樣,隻用外表來審判我們,你是我最崇拜的爸爸,怎麽也跟普通人沒兩樣?是非不分,勢利短見,究竟是誰比較讓人失望?”語燕的話如火上加油,暴跳如雷的裴父看女兒如此頂撞自己,揮手狠狠地甩了語燕一耳光。

在一旁的裴母嚇得連忙衝上來,一邊勸阻激動的丈夫,一邊含著淚對語燕說:“語燕,快跟爸爸說對不起,說對不起啊!”語燕撫著燒紅的臉頰,雙眼盈滿了委屈跟哀怨,“我不道歉!我沒有錯,沒有錯!”說完,她用力推開兩人,奔回自己房間,反鎖房門後,她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手上緊握著於皓送她的項鏈。

“於皓!於皓!”一聲又一聲,她喊得心都碎了。

另一頭,單子和阿奇苦等於皓不到,眼看比賽就要開始,兩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在場上四處張望,尋找著於皓的蹤影。

不經意的,單子發現之前老找他們麻煩的阿豹竟然也在聚賭的人群裏,眉一皺,他趕忙轉頭想叫阿奇注意些,哪知道才回過頭,就看見阿奇套上安全帽,氣急敗壞地往場內躁動的人群跑去。

“單子,發車,準備閃人。”

阿奇邊跑,邊回頭對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