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3章 這位南平侯夫人,看來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
即便阮陶此刻內心已經猶如平靜的湖麵於一瞬間炸裂開來之後的波濤洶湧,但天子接連開了兩次口,阮陶就算是吞也要將內心的波濤洶湧吞下去,變成暗潮湧動。
隻是沉穩如阮陶,在這種突如其來的變故和對天子心思的揣摩下,反應也會遲鈍兩分。
但興許,也恰好就是這抬眸間,遲鈍的兩分,剛好讓阮陶眼中尚存的殘餘木訥與錯愕映入天子眼簾。
隻此一眼,天子盡收眼底。
早前就聽說阮涎沫的女兒生得很好看,所以坊間才有這樣的傳聞——一直喪妻未娶的傅伯筠在見到阮陶之後,忽然動心,主動提親。
她自然知曉阮涎沫同傅伯筠在邊關之事上看法和利益一致,所以相互背靠。
但背靠不僅需要契機,還需要背書。
最好的背書,就是聯姻。
她自然不相信傅伯筠的主動求娶。
侯府老夫人一哭二鬧三上吊都沒有讓傅伯筠就範,阮陶就算長得再驚為天人,傅伯筠也不可能是光看一張臉就失去理智和原則的世家子弟。
傅伯筠求娶隻是借口。
是同傅伯筠同阮涎沫為了在邊關之事上達成一致的背書。
是為了有朝一日,給阮涎沫足夠的動機和手段在邊關之事上力挽狂瀾。
所以,越是如此,越需要裹一層話本子一樣的外殼,讓所有的事至少在看起來是合情理的。
此事同她並不衝突。
甚至還是好事。
朝中的幾個主和派,觸手已經伸得太長;她正好需要兩枚棋子來扭轉這種局麵!
傅伯筠和阮涎沫都是聰明人。
所以,安堂阮家同南平侯府聯姻之事,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讓人揣摩去。
她不開口,就等於默認。
默認阮涎沫同傅伯筠在這件事上的利益綁定。
那阮陶就是這條利益綁定鏈上,最重要的一環。
也是她最好奇的一環!
居天子位,最重要是識人!
識人之後,還要辨人!
辨人之後,才是用人,或者棄人!
所以,阮陶即便是女子,但能在這個時候走到風口浪尖,還將南平侯府闔府上下都帶到京中的女子,一句簡單是斷然不可能的。
雖然她是阮涎沫的女兒,但遠水救不了近火。
那時候阮涎沫尚在京中,為邊關之事在朝堂博弈,傅伯筠的生死還撲朔迷離;阮陶那個時候就已經在惠城,麵對一堆內憂外患的爛攤子!
阮涎沫支不了招給阮陶。
朝堂和邊關的形勢瞬息萬變,阮涎沫也不可能提前預料到所有的情況;就算能,這些錯綜複雜的細節,他也沒辦法悉數交待給一個頭腦簡單的女兒。
阮陶身邊除了幾個侍衛,丫鬟,就是一個管事媽媽,內宅之事還能照看,但朝中的風詭雲譎,哪裏是隨隨便便一個管事媽媽能理得起的?
阮涎沫浸**朝中二十餘年,知道輕重。
他要是能放心將應對之術交給阮陶,那阮陶身上有點東西。
所以,阮陶能帶南平侯府闔府上下入京,無論是不是阮涎沫的主意,能借曲少白之手安穩回京,阮陶一定不是省油的燈。
而這盞的並不省油的燈,還有意思得很。
抵京當日就昏倒在馬車裏,陸叔叔和盧老太醫都看不出有什麽破綻。
醒來當日,就同平安侯夫婦撕得魚死網破。
當然,主要是有人單方麵被撕得魚死網破,阮陶這處應當還沒破。
而事後不管京中的風言風語傳得如何厲害,她都窩在府中插花養神,可以從晨間插到下午,中途聽府中的孩子背書,教傅毖泉做事,從平安侯府順便訛過來的貓不到兩日也養熟了……
是!
這些都是宮中的眼線給她的冊子。
阮陶每日的作息都極其規律,然後對待府中孩子的態度,看心情……
然後再甩一個大包袱給海淩塵。
她自己日日閑適在府宅中插花,反倒是海國公日日讓人盯著海淩塵同南平侯府的老夫人……
每日看著宮中眼線遞來的冊子——
這麽著急入京,應當有一半是為了傅長歌的爵位。
她特意不召見,是想逼阮陶自己沉不住氣。
看阮陶這處的反應。
真實反應。
尤其是,看她同許晉安是不是私下有走動。
但這位阮陶,阮大小姐,南平侯夫人,不要說走動,就是在宅子中不挪動,都可以見了不少京中有名的教書先生,還包括不少大家。
傅長歌的事幹脆一句不提,轉而去盯府中幾個孩子的課業……
嗬!
怕是深諳如何攪一灘渾水,將自己摘得幹幹淨淨的!
不管是早前陸致遠和盧老太醫親眼所見,然後親口告訴他的;還是南平侯府的暗線每日寫在冊子裏的;甚至,還包括京中這段時日一直傳得沸沸揚揚的平安侯府過節之事……
天子心中沒有全然相信,也沒有不信。
她有自己的判斷!
包括阮陶說服海淩塵帶傅伯筠母親遊京中一事。
她一是好奇阮陶怎麽說動得海淩塵。
海淩塵在京中我行我素慣了,就算是合理之事,海淩塵除了聽她的,連老爺子的話都會挑著聽;
更何況這種匪夷所思的事?
但海淩塵竟然答應了?!
阮陶怎麽做到的?
就算是逼迫,一日兩日行,總不能每日都興高采烈去,然後得意忘形回來……
其二,她更好奇,海淩塵這身脾氣比起老爺子(海國公)而言,都算小巫見大巫。
明知海淩塵同老爺子鬧翻,已經搬出國公府,搬到鹿鳴巷去了;這個時候讓海淩塵去陪南平侯府的老夫人,讓喊不動自己孫子,還讓自己孫子搬出家中的老爺子怎麽想?
但迄今為止,阮陶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對的!
不會一時糊塗犯這種忌諱。
阮陶一定有自己的如意算盤。
所以,她也真是好奇,這位南平侯夫人究竟是個怎麽樣的人?
但就剛才那一眼,她還是愣住。
讓一個女子覺得另一個女子好看,既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一件最不容易的事。
就在剛才那一個抬眸照麵,她都覺得“生得極其好看”幾個字淺薄了。
一個聰明,又極其好看的女子……
嗬!
這樣的女子,要麽賞心悅目,要麽讓人厭惡!
但方才那一眼,許是從她目光中看出了些許錯愕和遲疑,所以,賞心悅目要多過於讓人厭惡。
也恰逢阮陶開口應聲,“龍恩浩**,臣夫替南平侯府上下謝陛下體恤。”
一句話就將話題從她身上引導了南平侯府這處。
又恭敬有禮。
天子不得不開口,“這段時日,朝中諸事繁忙,還未來得及問候一聲老夫人在京中可還習慣?府中幾個孩子尚好?”
天子被迫營業,阮陶繼續,“母親和府中幾個孩子尚好,勞陛下記掛。”
天子又看了她一眼,又盡數給她拋了回來。
還一分違和都沒有。
天子繼續,“朕聽盧老太醫說,你在回府路上暈倒,昏迷了兩日?”
阮陶早有準備,“從惠城入京,路途遙遠,母親心中掛著事,鬱結在心,府中幾個孩子又鬧騰,當時沒留意,一股氣沒上來,醒來就是幾日後的事了……”
天子看了看她,然後看向陸致遠,“看座。”
陸致遠會意。
很快,已經有宮人將椅子搬了來。
“侯夫人,陛下賜座。”陸致遠提醒。
阮陶順著天子的好意。
但剛坐下,又有內侍官入內,天子與南平侯夫人說話,內侍官不敢打擾,就上前,在陸致遠一側附耳。
陸致遠是禦前行走,也能判斷哪些事情當打斷天子,哪些事情可以容後。
內侍官說完,陸致遠倒是愣了愣。
天子察覺,淡聲問起,“怎麽了?”
陸致遠拱手,“陛下,青田案一事,方宏瑞方大人來了,在殿外候著。”
天子略微皺了皺眉頭。
阮陶恍然,這在天子跟前是要事。
而且,在意料之外。
那她今日同天子的照麵要麽延後,要麽就到此提前結束了。
果真,天子開口,“先帶南平侯夫人在外殿等候,朕先見方卿。”
陸致遠躬身會意。
等陸致遠領阮陶暫離時,阮陶同方宏瑞短暫照麵。
方宏瑞,戶部侍郎。
戶部並不掌管案件刑獄,方宏瑞牽涉其中,那這樁青田案是同戶部主事相關,被天子單獨拎了出來,
把最有可能得,要麽是賦稅,要麽是國庫……
阮陶腦海中飛快閃過這些念頭。
同樣的,也很快,將內殿同外殿分隔開來的木紋雕花大門也闔上。
“夫人在此稍候。”
陸致遠在內殿中,旁的內侍官代勞。
“好。”阮陶頷首。
外殿等候的區域很大,內侍官將她引來了離內殿較遠的位置,雖然依稀能聽到天子同方宏瑞的聲音,但要聽清具體幾乎沒什麽可能,能聽到的,應當是天子語氣平和得同方宏瑞問話說話。
“侯夫人,奴婢來換花瓶。”內侍官奉茶不久,就有宮女上前。
花瓶是放在阮陶一側的桌幾上的。
阮陶溫和應好,沒有為難。
花瓶裏的花枝都是插好捧過來的,宮女在放上的時候手一滑,險些就摔碎在地。
剛好被阮陶眼疾手快接住。
宮女嚇得臉色慘白,差一點就……
天子正在內殿中見朝臣,若是在外殿弄出動靜打斷了天子,免不了肯東是受責罰的。
但花瓶雖然接住了,但花瓶裏插好的花枝已經落地,折了一條。
宮女原本就慘白的臉色,頓時鐵青!
阮陶看了看周遭,值守的內侍官正被殿外之人吸引注意力,而內殿這處,剛才正好替天子奉茶去,並未有人留意。
看著宮女慘白又轉鐵青的臉色,而且驚恐地怕被人發現,阮陶輕聲,“先把地上的花枝撿起來。”
宮女已經沒了主見,但見對方是南平侯夫人,方才的花瓶又是對方握住的才沒有摔碎,宮女下意識裏就順著照做。
“把另外兩個桌幾上花瓶內的花枝拆幾枝來。”阮陶繼續吩咐。
宮女微訝。
阮陶輕聲平和道,“若是問起來,就說我在此處等候,將花重新調了一下。”
宮女當即會意,“多謝侯夫人。”
阮陶伸手做了一個噓聲的姿勢。
宮女聽她的話照做,阮陶也當做打發時間一般,將幾枝花枝重新插了一遍。
宮女目露驚豔。
陸致遠從內殿出來,也剛好看到阮陶手中那個插好的花瓶,是與平日見到的大不一樣……
陸致遠的思緒很快就被打斷,方才去了殿外的內侍官再次折回附耳,這次,陸致遠臉上的表情明顯比剛才更慎重些。
阮陶餘光看到,但看到也沒出聲。
這次,陸致遠是快步入的內殿中。
阮陶喝著茶,就見方才的內侍官從內殿穿梭到殿外,然後領了方才殿外候著的官員入內。
阮陶入京的時間不長,又大多在府宅裏,朝中官員認識的並不多。
眼前路過就沒有印象。
而對方行色匆匆,比方才的方宏瑞神色還要再緊張些。
鏤空的木紋殿門推開,陸致遠親自通報入內,又很快,方才在殿中的方宏瑞由陸致遠領著出來,口中還悄聲同陸致遠私語著,陸致遠應當是安撫,而後在不遠處等候。
阮陶原本還不怎麽有觸動的。
但見這朝中官員一茬接著一茬,在明文殿來往,天子再忙都要循著事情的重要緊急先見。
阮陶已經喝了三盞茶。
終於,陸致遠上前,“夫人,今日朝中之事繁忙,陛下分.身無暇。原本是想多同夫人問問府中情況,眼下看來暫時顧不上了。夫人先回,等陛下這處擇日傳喚。”
阮陶巴不得!
方才在外殿已經盡量保持冷靜平和了,但今日要繼續消化、理順,以及善後的事情還太多。
早些離宮,不用在沒有準備好的時候同天子再照麵,其實反倒更好!
她有更多的時間去梳理清楚。
“我讓人送夫人離宮。”陸致遠喚了早前年長的內侍官來,正是當時替阮陶引路的那位。
看著阮陶同內侍官的背影離開,陸致遠目光再次落在方才那瓶重新插好的花瓶上。
稍微頓了頓,再轉眸時,阮陶已經同內侍官一道離開了外殿。
陸致遠尋了宮女來問,宮女惶恐將方才的事說起;陸致遠重新低頭看了看桌幾上的花瓶。
這瓶花,南平侯夫人不是隨意插的。
足夠別致,也讓人過目不忘。
看過這瓶,不會有人再去追究宮女早前的失誤。
而且,這幾日,盧老太醫有囑咐過南平侯夫人,讓她插花養性。
所有的事都嚴絲合縫。
這位南平侯夫人,看來是生了一顆七竅玲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