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第六十七章
屋子裏升起了火盆,秦蔚潭將毛巾擰了擰,交到雲照水麵前。
“我已經將疏通河道的差事交給了那些人,由官員監督,他們置辦材料,總不能不給他們好處……”
毛巾上還冒著熱氣,在空氣中升繞。
雲照水詫異地抬起頭,驚訝他為什麽知道自己的想法。富戶們明裏是替朝廷修通河道,實則南北航路有廣廣財源,那些富戶雖在變法中失利,卻得到了長久的財路,定是樂意接受這個交換條件,過不了幾年,他們就會轉變為富商。
“監督的官員可靠麽?”
“都是得力之人。”
雲照水點點頭,這才放下了心,但又想到了一點:“國庫的銀子……”皇帝走之前特意交代過,一定要將銀子用對地方,其實皇上是在提醒他,軍費需要大量開支,讓他另籌銀兩。雖然秦蔚潭從官員手裏榨出了銀子,料想還是不夠的。
秦蔚潭也明白,國庫早就充盈,足夠支撐韓業這次戰事,韓業省下國庫的銀子是防備明非用的,這樣一來,又要有官員倒黴了。他微微一笑:“你放心,銀子的事我自然有辦法。”
雲照水這才發現,對方的手一直在擎著,那塊毛巾也漸漸冷掉了。
“你是有辦法……”雲照水低喃。
秦蔚潭剛要轉身去換一塊熱的毛巾,聽他的話語身體微微一頓,心裏有莫名的壓抑。
“照水,你可以把所有的事交給我來辦……以前都是你在照顧我,現在換我來替你分擔……”
雲照水忽然直盯著對方,一字字道:“為什麽不殺了我?”
麵前的人瞳孔一緊,隨即恢複了常態,嘴角試圖揚了揚:“我們都快成親了,我怎麽會殺你。”
雲照水堪堪道:“我現在早已不是你的對手,你何必惺惺作態。”
“惺惺作態?”秦蔚潭像是不理解對方話語的意思,不停重複著,他忽然搖搖頭,逃離似的推門而出。
外麵的雪越下越大,秦蔚潭想大笑出聲,嘴一張,腥甜直湧往喉間,他不由弓下身,一股血水就這樣嘔了出來,襯在白雪上格外醒目。
我是想殺了你。
在虞州就想動手……
可我殺不了,我根本殺不了你……
“我許國自古以農業為本,百姓隻有多種糧食才能創造錢財,隻靠商人交換貨物根本沒有錢財來源,換來換去還是那麽多資源,根本不能憑空生出錢來!”
議事閣內,大臣們說得唾沫飛揚,簡直要把蘇臨淹死。他們極其反對商業,商人惟利是圖,對財富的追求,最終會破壞許國長久穩定。
蘇臨被眾人圍了個嚴實,揚著頭解釋著:“以圖州為例,那裏的百姓早就吃飽穿暖豐衣足食,這個時候單單是種地完全不能帶動他們的積極xing,需要商業來促進州縣進步,這本就不矛盾,為什麽大家就轉變不了思想啊!”
“根本就是你們想把許國弄個烏煙瘴氣,這樣下去,禮崩樂壞也是遲早的事,讓我們如何向許國的曆代先王交代……”
“不如大家攔住執行路上的官員,等皇上回來一齊上書,請皇上收回變法政令。”
“好,本官也正是此意……”
一群官員商量好了就往外走,蘇臨一個人怎麽攔得下他們,正在發愁間,剛出了門檻的官員們都停下了步子。
隻見雲照水站在雪地上,白雪皚皚,像席地展開的素卷,而卷上那個人,猶如勁筆下的墨字,挺而秀徹,隱然透著傲骨,倒讓人無故生了敬意。
“眾位大人可否先聽本官講幾句話?”聲音依舊是沒有威勢的,帶著商量的口氣,卻無法讓人拒絕。
蘇聯臨揉了揉本就不大的亮眼,剛才自己眼睛發花,依稀覺得雲照水身後有個強大的人形,倒像是秦蔚潭圍繞在他身後似的。
難道是自己連日來太累了以致於產生的幻覺,還是那兩個人在一起相處得越來越像了?
果然是即將成為夫妻的一對人啊。
眾人礙於皇上和秦侍郎的權力隻得又重新返回議事閣,找到各自的位置坐下,聽聽雲照水發表“高見”,他們甚至覺得慶幸,多虧來的不是秦侍郎,否則難不準自己會被抬出去。
雲照水大致略了一下在場的眾人,伸出了自己的一隻手。
那隻手握成了拳頭,緊緊攥著。
正當眾人覺得莫名其妙時,雲照水開了口:“先帝的時候,為了許國安穩,先帝將權利牢牢掌握在手裏,在座眾位輔佐朝廷,全國百姓也施以教化,各居其位,休養生息。”
眾人點頭,先帝絕對是合格的帝王,在他的統治下,許國經曆了空前的發展。
“但是,百姓脫離了疾苦,吃飽穿暖後就會注重思想層麵的意識,先帝後來明白了這個問題,這個時候不是教化能解決的,”雲照水緩緩張開手,平攤起手掌,“這就需要解放百姓的思想束縛,這樣一來才能更大程度地提升許國的發展……他把這個問題留給了今上,今上是不願墨守成規的人,他如今罷撤了錦衣衛,就是不想許國上下再人心惶惶下去……而變法要做的,就是怎樣實現由拳變掌的過渡。”
“但也不應該因為這個原因鼓勵商人,他們會代替富戶成為百姓的剝削者。”一個官員不禁站起來道。
“這位大人,北部西部鼓勵開地農耕,南部百姓較為富足,但沒有足夠土地種植,沒有土地的百姓要如何生計呢?”雲照水娓娓言道,“況且南部商業已久,其發展勢頭不可阻擋,若是不予以引導,反而抑製,那不是固步自封麽?”
見那個官員被噎地說不出話,雲照水又道:“現在許國與以前不同了,商業可以滿足百姓的更進一步需求,百姓也應該知道,有了餘糧能夠享受生活,而不是各位大人的觀點,不停地進行農耕,收了糧食存在倉裏發酶爛掉,有了餘錢攢起來留給下一代……百姓拿出錢來,商人提供貨品,帶動其他枝節的發展,一點點蔓延開來,這才是許國接下來要走的路……各位大人也一樣,先帝在位時,我知道大家有些能力未能完全施展,今上把朝廷交給各位,希望盡能發揮所長,而不是跟以前一樣,喪失了骨血,當先帝的……奴才——”
“雲照水!”一位老臣厲聲打住了他的話,手裏的拐杖恨不得把地上敲出坑來,“你難道反了不成?!你瞧瞧這是什麽地方!!胡言亂語,居然還對先帝不敬,依照許國律法,你這是誅九族的大罪!”
“老大人,本官正要講新律的事,眾位大人都擔心商人無休止追逐錢財,新律裏對他們做了限製,與變法同時頒定的許國新律難道各位都沒有看過麽?”
大家麵麵相覷,看那幾條新法都氣糊塗了,誰還在意冗長的新律,少數幾個看過的,看的瞠目結舌,完全理解不了雲照水的思想。
“百姓對朝廷的言論,這些已不是大罪,一個開明的王朝不應該對百姓多加限製,相反,當他們切實關心朝政並能參與許國大事製定,這才是王朝的成功。”
“百姓多是目光短視,且易盲目隨波逐流,很容易被挑唆,若是聽他們的,我們這群人也枉為十年寒窗了。”另一個嗤笑道。
“正因為這樣才更不應該再愚弄百姓,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如果被上了枷鎖,那就成了傀儡,一個滿是傀儡的國家無法進步,”雲照水拿起筆刷刷刷一揮而就,將紙張展現在眾人麵前,“不瞞各位大人,這就是明年春闈的試題,本官現在就將他貼出告示,屆時百姓若能答出此題,照樣能夠做官。”
雲照水拿著紙就向外走,把那群大臣看傻了眼,他們可算知道了,皇上不按理出牌,秦侍郎不按理出牌,這個雲照水原來跟那兩人是一路的。
雲照水走在廣場上,有個官員追了上來,遠遠喊道:“雲大人,下官有個問題要問。”
雲照水轉過身,發現是位年級稍輕的官員。
“請問。”
“聽聞秦侍郎是雲大人帶大的?是也不是?”
雲照水一怔,不知道他為何問這個問題,答道:“我與他一同在秣州流放了十年。”
那官員聽後,臉上帶著得逞的笑容:“那雲大人認為對秦侍郎的教導是否很有成效呢?”
雲照水這才覺察到對方的目的,搖頭道:“本官不想回答。”
正當他抬起腳步要離開時,後麵的人猶不甘心地追問道:“若是雲大人自認為很成功,下官無話可說,可要是不成功……雲大人,古語雲治國如治家,家都治不好,怎麽治我許國上下百姓?一個人都教育不好,怎麽育全天下的人!?”
天一直yin沉沉的,仿佛下一場雪很快又會來到。
雲照水在原地站了片刻,雖然沒有回頭,卻鄭重地回答道:“正是對他的教育,才讓我意識到變法的重要,你說是成功還是失敗?”
他的脊背挺得很直,讓那位官員想到了身材頎長的秦侍郎,也是這麽傲立,仿佛什麽風吹雨打都壓不垮他們。“我怎麽知道……”他喃喃間目送雲照水出了皇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