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人半倚樓

第七十九章

第七十九章

冬日的冷寒比不上滲骨的恐懼,亙國士兵雖有三萬,卻攔不住這個憑空而來的魔鬼,那怪物所到之處飛濺起殘肢烏血,漫天血雨,兵士被逼迫地步步後退,再不敢有人上前。

“都給我滾開!”陳元旭抓起長刀,將眾人推開,他倒要看看是誰能嚇亂他的猛士們。

當看到踏著死屍而來的怪物時,不禁也是一震,他從來不信什麼鬼怪,但那是沈浸在殺人瘋狂中的妖怪,手腳上還墜著粗重的鐵鏈,冰冷的聲響正是出自橫斷的鏈條,金屬的嘩啦聲仿佛是冥界的召喚。

那人被血烏浸染了全身,看不清麵目,頭發蓬亂地四散開來,糊住了他的臉,一身髒破的衣服暗紅滴血,而唯一蓋過那鐵鏈寒光的是他的眼睛。

那雙眼睛發著嗜血的光芒,像極了危險的野獸,目及之處全都成了他利爪下撕咬的獵物。

黑影一步步壓迫著,又像是在尋找著什麼,鼻孔仔細分辨著四周的氣味,他突然瞳孔一縮,直直迎上陳元旭的方向,眼裏的光芒漸漸變得幽深,深得好像要藏在心底,卻又掩飾不住興奮與癡狂!

陳元旭一愣,明顯感覺到視線從自己這裏穿透,順著那灼熱的目光回過頭,隻見雲照水跌跌撞撞地站了起來,一隻手已經不可置信地指向這裏,他渾身顫抖著,腳下像灌滿了鉛水般沈重,一雙天生悲哀的眼睛承受著無盡的痛苦和哀傷,那種濃重的悲傷籠罩在雲照水四周,仿佛馬上就要把整個人拖垮一般。

一切都靜止住了,天地萬物凝結成了冰霜。

唯有那怪物手上沾染的鮮血,一滴,一滴,不停地打在地上。

空氣沈悶地讓人透不過氣,突然一聲淒厲的尖叫,劃破了陰霾的天空。

心髒痙攣著,雲照水捂住頭,十指深深囧囧發中,頭痛欲裂,他絕望地跪了下去,身體抖成一團,痛苦地嘶號。腦袋裏進行著慘烈的搏鬥,矛盾時刻侵襲著他,讓他招架不住,直想爆炸開來。

站在死屍裏的修羅緩慢地邁起步子,眼睛卻一眨不眨,將視線貪婪地落在雲照水顫抖的身體上,眼裏的戾氣一點點消失了,好像大夢初醒的人,到現在才回到現實之中。

腳上沈甸甸的鎖鏈早已被他劈成兩截,胡亂纏繞在腳踝上,將腳步帶得沈重。

一步,兩步……

又靠近你了……

卻又傷害到了你……

他忘記了如何從那暗無天日的銅牆鐵壁裏逃離出來,忘記了擰斷了多少人的脖子,隻因為他們阻止,阻止自己與他靠近的腳步。

明明是要放開的,為何還要糾纏……

因為……心早就不是自己的了。

“我要殺了你!”陳元旭舉著長刀沖了過來,通過人的一步步逼近,照水的反常,更是通過那雙琢磨不透的眼睛,他已經認出來了,這人正是跟他有天大仇恨的秦蔚潭!

長刀帶著呼嘯的風聲橫劈過來,陳元旭誓要為大哥報仇。他心裏跌宕起伏:來的正好,殺了我大哥,破壞了我和照水的未來,還向普天下所有的人宣告……照水與你的親事!“你這個混蛋!”陳元旭轉眼沖到秦蔚潭麵前,劈刀就砍。

隨著刺耳的聲響,鐵鏈與刀鋒激打出強烈的火花,陳元旭被對方巨大的力量彈出去老遠,身後的士兵趕忙撐住他後仰的身體。陳元旭一甩胳膊又沖了上來,他火氣正足,顧不得自己本就敵不過秦蔚潭,何況現在的秦蔚潭功力更是高深莫測。

秦蔚潭直直地向前邁著步,眼睛裏除了那個痛苦蜷縮的人再看不進別人,鮮血染紅的衣袖隱隱生風,陳元旭又揮刀到近前,他本能的剛要抬手還擊──

“秦蔚潭!”淒厲的聲音橫插進來,甚至有回音般在他耳邊震蕩,震的他眼睛酸澀。

秦蔚潭癡癡盯著阻止他動作的人,身體僵在原地一動不送。對方那雙淚眼早已經朦朧,都看不出裏麵隱藏的清明。

長刀狠狠地斜劈在了秦蔚潭的身上,從肩膀到腰側,鮮血順著刀柄蔓延到陳元旭緊攥的雙手,陳元旭麵露邪氣,他笑著一發狠,將刀身從對方身上帶了出來,卷掉了一層皮肉。

秦蔚潭仿佛忘記了疼痛,他還是呆呆望著雲照水,一切的決定權都在對方那裏,他隻負責聽從。

有士兵見秦蔚潭將被收服,大膽地向前走了兩步,形成包圍之勢。

陳元旭喘著粗氣,看著那兩人互相對視的目光,心中憤恨更甚。

“噗!”長刀穿透肚腹,刀尖在身後泛著白光。

對方果然毫不反抗,連手指都沒有動上半分。

陳元旭如願地抽出刀,秦蔚潭踉蹌著後退了兩步,忍不住噴出一口鮮血。他幾乎站立不住,搖晃著身體還是執拗地把目光對向牽掛的人,眼裏的癡狂漸漸朦朧開來,鋒利的刀刃刮破了內髒,鮮血汩汩而出,但最痛的不是那裏,最痛的是心口上那道傷疤。

那傷疤不斷侵蝕著他的內心,把自己吞噬了。

你現在終於要殺掉我了嗎?

一個趔趄,他險些栽倒在地,手腳上的鐐銬此時比什麼時候都顯得沈重,墜著他彎下腰屈服。秦蔚潭倔強地抬起頭,咬著被鮮血染紅的牙齒,腳下一挪,竟向前移了半步。

雖然知道不應該,還是想靠近,想……把照水緊緊抱在懷裏。

還想,給他一個家……

“啊啊啊!!!”當陳元旭的刀再次揮在頭頂的時候,雲照水瘋狂地沖了上來,不知道哪裏來的力氣,一把將人推翻在地。

“陳元旭,你滾!我從來也沒喜歡過你!”

當話語出聲,他才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不禁呆住了。

自己為什麼會說這樣的話?不是一直愛著袁旭麼……這是怎麼了?為什麼自己的事情總是這麼一團糟?

陳元旭跌在地上瞪視著他,咬牙切齒道:“你再說一遍?!”

雲照水哆嗦著嘴唇,意識到這很可能是彼此的分別。

“他不喜歡你,你還要聽幾遍?”冷冷的聲音傳進了二人的耳朵,正是重傷的秦蔚潭。

陳元旭蹦了起來,一把揪住秦蔚潭的衣襟,譏諷道:“你懂什麼?我們之間的事用不著你來插嘴,少自以為是!”

秦蔚潭冷笑了一聲,對方的動作讓他咳出一口血來,溢出了嘴角:“我懂什麼?他的事我都懂……他對他自己,還不如我對他了解的多。”

“你為什麼這麼說……”嫉妒令陳元旭擰緊了對方的衣襟。

秦蔚潭把目光轉到那個攥緊拳頭默默忍受的人,雲照水背對著他,單薄的身體抖的像風中的落葉一樣。

“因為他眼裏從來沒有過自己。”秦蔚潭一掌推開陳元旭,對方沒料到他現在還有力氣,驚訝地望著他。

“照水,你記得在上京的時候我對你說的話麼?”秦蔚潭一掌下去,自己的力氣也有虧損,艱難地向前跨了一步,“隻要別人對你好,你恨不得把心都掏給人家……但你有沒有想過,你真的願意嗎?”

“你又在挑撥我們!”陳元旭橫在他麵前,擋住了秦蔚潭接近雲照水的腳步。

秦蔚潭眼睛微眯,那種不寒而栗的危險頓時籠罩了上來,“陳元旭,你以為你真能製住我了?”北風頓時呼嘯而過,讓那些兵士慌張地後退了數步。

陳元旭待要開口,雲照水已經忍無可忍:“陳元旭,你不久就會登基做亙國的皇帝是不是?”

“誰願意當什麼皇帝……”

“是不是?!”雲照水提高了聲音質問道。

陳元旭隻得答道:“是。”

雲照水深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足夠支撐著說完下麵的話:“那你這個亙國皇帝與我一個許過官員糾纏什麼?”

“你!”陳元旭怒道,“我說過將你帶進宮,總是有辦法的──”

“二殿下,雲照水是許國人,不願舍棄故土。”

陳元旭聽他這話不禁悲憤交加,半晌才緩過一口氣來:“對,你的故土重要,百姓重要,我……我……我袁旭什麼都不是!你騙我,你這個騙子!騙子!”他一把甩掉了支撐身體的長刀,狠狠拋在地上。

“若二殿下執意強求,雲照水甘願一死。”雲照水低下頭,聲音淡淡無波,卻讓陳元旭傷透了心。

汪成扶起孩子氣似的主人,對方甚至用胳膊抹著委屈的淚水。

“殿下,我們回國吧。”連拉帶哄才把人拽起來,陳元旭此時哭得像個想不通透的孩子。

臨走前汪成回頭看了看秦蔚潭,手裏的韁繩攥得死緊,恨自己沒有能力為大殿下報仇,一群人馬沖著亙國的方向而去了。

血液上湧,秦蔚潭眼前直發黑,他方才是強忍著聚集力量,現在危險消失,人也疲累下來,那血口還沒止住,失血過多導致他幾乎暈將過去。

最後看著軍隊的影子消失了,他才鬆下一口氣來,望著遠山意有所指地道:“照水,你的溫柔,是天底下最毒的毒藥……比什麼都毒。”

“是麼?”刀被陽光反射出光芒,上麵帶著未幹的血跡。

隨著陳元旭的離去,雲照水感覺自己的陽光也消失了。

眼睛一閉,鋪天蓋地的黑暗。

“照水!”

誰的呼喚,那麼悲切,那麼痛徹心扉!

雲照水把刀對準自己的身體。

這長刀殺不了你,未必就取不了我的xing命。

“不──!!!”

冬日的山林裏,那個背對他偽裝的人,終究是偽裝不成了。

火光燃燒著,映照著山洞裏的兩個人。

秦蔚潭替雲照水細細包紮了傷口,刀隻進去了半寸,並無大礙,想來是照水的病拖得太久,以至於讓他暈過去了。

對方的肌膚在火光的襯托下,蒼白中帶了暖意,那麼細嫩的皮膚,讓人想吸上兩口。

秦蔚潭替人蓋好衣物,又將雲照水身下的稻草墊了墊,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

臉上頓時粘上了液體,他這才張開手掌。

白天的時候一急之下,雙手硬是奪住了那長刀,等到鬆開手時,才發現自己攥得那樣緊,刀幾乎長進了肉裏,割開了他手掌上的老繭,剖出裏麵的白骨。

緊張,現在想起來還後怕,讓他不敢想象萬一自己慢了一步……

身旁的人還在昏睡,就像自己無數次觀察過的那樣,睫毛垂了下來,那小扇子般的陰影卻蓋不住眼底的淚痣。

秦蔚潭仔細端詳著對方的睡顏,雙手在衣服上蹭了蹭,確定不會弄髒對方,這才捧住了那張思念的麵龐。

小心不讓鐐銬冰到他的臉,隻是輕輕捧著,像捧著最珍貴的寶貝。

“照水,我愛你……你知道麼……”那輕柔呢喃的表白隻有自己聽得見,那樣隱秘與卑微。

夜未央,冷風一陣強過一陣,要將世間萬物凍結。

秦蔚潭寧願捱這刺骨寒風卻不肯再回到山洞裏,他蜷在洞口為自己包紮,像一隻受傷的野獸,獨自舔舐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