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不爭寵

淡蕩春光寒食天(一)

太睿皇帝陽德三十九年病薨,一時天朝風雲變幻,其九位龍嗣爭奪正位。狼煙四起,一改往昔歌舞升平局麵。同年太睿皇帝六皇子軒轅澤清叛亂,其他八位皇子或誅或入宗人府。第二年春軒轅澤在太後夏氏的支持下榮登帝位,年號開遠,世稱景明皇。

時景明皇已二十有餘,開遠一年東宮列位,後宮充盈,一派祥和景象也。

開遠五年,恰逢皇太後六十壽辰,皇太後痛心皇室血脈薄弱,是以請皇帝再選佳麗,帝諾。

薔薇、寶相花架,一帶水池蜿蜒,白石板路一直通到閣樓前,隻見到深褐色的牌匾上用篆書寫著“棲夕樓”。再說這樓裏,一邊設著鬥大的一個汝窯花囊,插著滿滿的一囊水晶球兒的白菊。西牆上當中掛著一大幅米襄陽《煙雨圖》,左右掛著一副對聯,乃是顏魯公墨跡,其詞雲: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案上設著大鼎。左邊紫檀架上放著一個大觀窯的大盤,盤內盛著數十個嬌黃玲瓏大佛手。右邊洋漆架上懸著一個白玉比目磬,旁邊掛著小錘。東邊便設著臥榻,拔步**懸著蔥綠雙繡花卉草蟲的紗帳,竟看不出是一個女兒家的閨閣。

“小姐,你怎麽走回樓裏了,夫人不是叫你去前廳找她?”一聲清脆的喚聲響起,鏤空的門扇走過一道青色的身影,後麵跟著一抹藕色。

“我自然是知道的,可是娘親喚我去無非是要考我女經,還不如回到我這小樓裏自在。”又是一道婉轉的聲音落下,其音為環佩相扣,玉石相擊,悅耳動聽。

“可是夫人會生氣的。”

這時從前門走進來一個少女,身著青色的翠煙衫,散花水霧綠草百褶裙,身披淡藍色的翠水薄煙紗,身姿娉婷。卻見到她頭上倭墮髻斜插一根鏤空金簪,綴著點點紫玉,流蘇灑在青絲上。兩道似蹙非蹙羂眼眉,眼睛亮如玉盤,雙頰紅霞飄飛。唇角彎彎,頭一偏,圓潤小巧的耳上垂著一隻瑪瑙兒耳珠,耳垂上是一粒亮麗的朱砂。

“難道我是怕娘生氣不成?娘親是極為了解我的,知曉我一向不喜那些,又怎麽會真的怪罪於我?”原來這女子就是先前人口裏的小姐,身後的自然是她的丫環。

見到她有恃無恐的樣子,丫環搖了搖頭,對青衣女子說道,“小姐也不怕傷了夫人的心。先前二夫人說得好,女子就是要深深參透女訓之類,再說這天下哪家的官宦小姐不是賢良淑德?可是小姐你,偏偏就性子散漫,仗著夫人和老爺恩寵你把女子該學該記的都統統拋到一邊去。”

青衣女子蓮步一頓,一個轉身裙裾漾起,似笑非笑地看著一時逞口舌之快的丫環說道,“是啊,小姐我應該學學身為女子之道,至於茗瑤你,就應該好好學學做丫環了。”

那丫環被她說得一時啞言,隻能鬱卒地看著她落座在漆紅的木凳上。皓腕一彎,纖美修長的手指形狀好看地提著玉壺雕花手把,另取了一隻通體雪白的被子摻了一杯茶水。

輕輕砸了一口,茶水甘甜入津,抬頭見到那丫環仍是一臉的憤憤不平,遂笑道,“你急個什麽勁?當下你這樣子,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

“奴婢可不敢奢望自家主子是皇帝,您如果做了這皇帝,整個大元的百姓都會置身於水火之中了。”丫環也不是個口拙的人,伶牙俐齒地反擊著。

青衣的女子正想著好好地教訓貼身丫環,忽然外麵跑來了一個藍衣的小廝,一踏上門檻就喊道,“小姐,快去接聖旨!”

“聖旨?”

青衣女子走到前院時麵前已經齊刷刷跪了一地,一見到她來了跪在最前麵的美貌夫人急忙喚了一聲“淼淼”青衣女子同方才拌嘴的丫環就跪了下來。身穿著暗紅色宮衣的宦官睨了一眼下麵的人,從身後手下托著的紅漆托盤裏拿了那道金燦燦的聖旨。

“兩廣提督許彥平之女許淼淼聽旨:許氏有女賢良淑德,才貌俱有,美名遠播。今特選為秀女,於半月後進宮,欽此!”

宦官的聲音拖得老長,末了看了眼身下滿臉驚色的眾人開口說道,“許氏,接旨吧。”

許淼淼在許家上上下下的注視下慢慢站起身來,眼神複雜地看著那道聖旨,在宦官不耐地催促之前領下了。

“臣女遵旨。”

身後的一席人也都跟著站了起來,穿著逶地紗裙的許氏夫人上前一步把一枚金錠子遞到宦官手裏說道,“有勞公公了。”

宦官利索地接過金錠子,臉上帶著不露痕跡的笑容,“許夫人許小主,宮裏已經派了教許小主宮廷禮儀的嬤嬤,希望許小主好生學習,以後蒙得聖上榮寵。”

“願承公公吉言。”許氏夫人笑意宴宴。

帶到那宦官趾高氣揚地離去了,許氏夫人轉過身看著自己唯一的女兒,麵露種種複雜神色。

“也不知道宮裏的人怎麽當值,竟然選了你這個沒什教養的小丫頭。”開口的是一名穿著玫瑰紅紗裙的婦人,明眸皓齒偏偏話語裏透著尖酸。被她稱為沒教養的青衣女子自嘲一笑,“二娘所言極是,隻是淼淼也不知道其中何種緣故了。”

許氏夫人看著那名婦人微微搖了搖頭,心道明明這人是在關心淼淼,說出的話仍然不甚客氣。

“大姐大姐,宮裏是什麽?”有人扯了扯青衣女子的裙裾,女子垂下頭看去,隻見到身下的孩童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一雙眼睛漆黑如墨,巴巴地望著自己。

女子矮下身與孩童平視,笑道,“宮裏就是大姐以後要生活的地方,裏麵住著皇帝,韻弟在戲裏看過的,不記得了嗎?”

那孩童托著下巴認真地想了想,複爾抬起頭問道,“戲裏唱進宮裏都是做皇後的,大姐也要做皇後嗎?韻弟以後可不可以也一起去宮裏?”

琉璃般的眼裏劃過一抹異色,轉瞬即逝,女子隻是淺笑。

“大姐。”沒有聽到滿意答案的孩童仍然揪著衣角不放。

幹是站在一邊看著的許氏心緒幾番沉淪,上前一步對自家幼女說道,“淼淼,你隨我來。”許淼淼聽了許氏的話又見到她柳眉間隱隱透出的擔憂便知道她要找自己說的,應了一聲好便要拿開那孩童的手,那孩童卻是一臉不甘地繼續揪著她的衣角。

“韻弟。”青衣女子怕大力傷到孩童,隻好寬言以待,“大娘找大姐有事,先放開好嗎?待會兒大姐就來找韻弟。”

孩童雖然還是不願,可是扭頭瞥見了許氏微透著嚴厲的臉隻好悻悻放手。

許氏走在前麵,青衣的許淼淼走在後麵,衣裙翩翩。

走至許氏的彌羅居,許氏率先坐在主位上,許淼淼瞧見她神色少有的肅穆,也老老實實地待在那裏等候她的訓言。

看著眼前的女兒,許氏略帶淩厲的眼角掠上一抹雜色,斂去心裏複雜的情緒,她淡然出聲道,“坐下吧。”

“是,娘親。”

“既然皇上的聖旨已經下來了,你能入宮也算是我們許家的榮寵。旁人都說一入候門深似海,依我之見,各人在宮中生活得怎麽樣都是全憑她的表現。”她頓了聲,許淼淼輕點娥首,喚道,“娘親,女兒知道。”

許氏退下手上的一隻白玉鐲子,仔細端詳了片刻,開口道,“這鐲子雖不是什麽值錢的物件,然而是當年的懷玉大師贈予我保佑平安和樂的祥物。許家不欲借著你平步青雲,隻求保得你周全,你就拿了這鐲子去。”

許淼淼心下少有錯愕,那鐲子幼時她也叫嚷著要過,不過卻被許氏斷然拒絕,後來輾轉從奶娘口中知道,許氏的命格多舛,這鐲子是當年父親特意到天音寺去求得,來之不易,倒沒想到現在許氏為了自己取了下來。她心中掀起波瀾萬千。

瞧著她的臉色,許氏也知道她心中想甚,便開口說道,“你不必顧忌,隻當著手鐲是我留給你的一些在宮中的念想了。”

許淼淼知道她說一不二的性子,也隻好上前接過,拜謝道,“女兒謝過娘親。”

“宮中的嬤嬤來教你禮儀,你要好生學習,免得在宮中被人嚼了舌根。你自個兒的前途如何,全握在你的手中。你需得謹記,往昔我不督促你學習女兒之事,是想要將你許給一個普通人家。可是你如今已經是待選秀女的身份,一舉一動都關係著許家上上下下一百多口人的性命,萬不可胡鬧。”

“女兒謹遵娘親教誨。”許淼淼說道,眼中不免生出幾分酸澀。一念及自己就要離開這十四年來生活的地方和自己的親眷,她不由得感覺到絲絲痛意。

許氏看著她心裏也是萬般難受,卻礙於自己主母的身份深隱了去,便開口吩咐道,“你下去吧。”

“女兒拜退。”許淼淼細細打量了她兩眼,這才屈膝告別離開。

許氏看著她嫋嫋而去的娉婷身影,塗著暗紅色指蔻揪著自己的衣襟,幽幽歎了口氣,道,“今後就看你自己的命了。”

走在曲廊之中,看著周遭熟悉的一切,許淼淼清秀的眉頭隱上一層憂愁。也不知道父親現在知道這個消息了沒有,他現在在河南辦理公務,半年之內都是不能回來的,若是就這樣進宮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和他相見。

蓮步款款間她已經走到了自己院前的月洞門下,一股暗香浮動,花色正豔的海棠像一團彤色的雲霧。門口立著一抹藕色,不是她的近身丫環茗瑤又是誰。茗瑤遠遠就看到她回來了,立馬就跑上前來,喊道,“小姐,劉姑娘來了,在屋子裏等著你呢。”

“阿曦。”許淼淼這才想起今日恰是月中,也是她同劉曦約定見麵論詩的日子。想著劉曦就在屋子裏,她的腳步也加快了些。

“阿曦。”隨著她的一聲叫喚,裏麵垂首與書台前的女子抬起頭來。她的五官算不上精致之說,然而細長的眉和幹淨的眼眸卻透著一股純色。一頭瀑布般的黑發僅插以荊釵,擋不住的清麗風情。一身藍布花裙又突現得她極為素淨。

“淼淼,你回來了。”劉曦也笑了起來,唇角牽起,露出兩行貝齒。

“前些日子我偶然得到一卷書軸,上麵題寫的人居然是白浩然,那詞也是我從未見過的,我馬上拿給你看看。”許淼淼抬步走到書桌前,用手撥著瓶子裏的書軸,細細看了一番卻是不見自己要找的書軸蹤影,扭過頭向立在一邊的丫環問道,“茗瑤,你可見到我的書軸?”

“不曾見到,小姐你再仔細看看。”茗瑤知道她一向最厭煩別人碰她的東西,也吩咐了打掃得外院的下人,進屋萬萬不得亂動她的東西。

“真是古怪,我明明放在這裏了的。”許淼淼口中小聲念著。劉曦瞧見她認真搗鼓得樣子抿嘴一笑,走到一邊的矮塌前拿起一張翻折著的書軸,問道,“可是這卷?”

許淼淼上前一看,果真是自己要找的那幅,拍頭笑道,“糊塗了,什麽時候放在這裏了的?”

“自然是小姐你納涼的時候,你全沒個收拾也不讓其他人動,我們能找到才怪。若是進了宮還這樣,保不準連那些下人也會嫌棄了你去。”茗瑤一見到有機會數落她,嘴裏的話如連珠炮似的。許淼淼聽了也不惱,隻是點了點頭,“你說的是,所以小姐我進宮一定會帶著你。”

茗瑤聽了這話眼睛裏升起點點晶亮,卻是不動聲色地說道,“我才不和小姐你去呢,聽說那裏可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

許淼淼一聽她這麽說眉頭擰了起來,正想要教訓她說話不忌,卻被一邊的劉曦拉住了。她回頭一看,瞧見劉曦清秀的臉上顯露出幾分訝異。

“淼淼,你要進宮?”

“今日宮裏的公公來宣了旨。”劉曦的父親是一個貧困潦倒的秀才,母親李氏在她幼年的時候積怨成疾也仙逝了。許淼淼知道她一向最看重自己,如今自己就要進宮去了,怕是心裏也同她一樣不好受。果見到劉曦的神色有些落寞。

“我早也該想到,如今的仕女多是要入宮的。以前我隻想著你年歲還小,全忘了已經參加過你的及笄之禮了。”劉曦想要看白浩然新作的心思消沉下來。

許淼淼沒法子寬慰她,隻得拉起了她的手。一旁的茗瑤瞧見了酸得不得了,開口說道,“小姐和劉姑娘關係這麽好,何不一起進宮,也有個照看。”

她原本也隻是說說,沒想到許淼淼臉色一沉,嗬斥道,“滿口胡言,阿曦是清清白白的女子,既不是官宦女眷,你難道要她以婢女的身份進宮?”

茗瑤嚇了一跳,許淼淼平日再放縱她的言辭到底是主子,這樣聲色厲荏的樣子她還是怕了。不過當著劉曦的麵也不好服軟,一下就紅了眼眶。

劉曦也有些許不讚同,茗瑤是許淼淼的近旁婢女,指不定是要同她一起進宮的,可是她自小言辭如同脫韁的野馬,落進宮裏那群恪守禮法的人的眼裏未免太沒大沒小不懂尊卑了。丟了自己的命還算事小,如果是因著連累了許家的一百多口人怕是惹上了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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