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15.田漢+和洪深遊杭州

當一個人過度抑鬱或緊張之後,每每想跑到一個什麽地方深深吐幾口氣,或是大叫幾聲,或是在大地上扯伸腿,足足夠夠地睡他一覺,人生和自然就有這種微妙的親密關係。所謂"疾痛慘潰則呼天",也就是這意思。天,無非就指的大自然。

洪深先生近來身體不適,精神也舒服不了。丈夫愛幼子,而他的幼子不幸患了TB性慢性腦膜炎,臥病累月,舉債千萬以買不甚有效的特效藥,終致使洪先生慨然歎曰:

“在經濟上我也患了慢性腦膜炎了。”

再加,為著關於出處大節上的疑慮,他躁急地和一位老朋友爭吵,他自己非常痛苦而又控製不了他的感情。這樣他決心陪他的夫人和最小的一位女公子洪鈐作杭州兩日之遊。他買了三張票,但他的小女公子實在隻需要補半票,他便邀我同去。我雖已去過杭州一次了,但我若陪他們去,旅途上顯然會熱鬧些,也便利些。況且我也有我自己想去的理由,所以我答應了。

洪先生是性急的,午後四點五十分的車,剛到兩點,他就催著動身。我來不及做任何旅行準備,就匆匆跟著上了汽車。我們在車廂裏足足等了一個多鍾頭,西湖號才離開北站。

嘉興南湖的菱是那樣的鮮嫩,我們指甲都剝開了,但還不肯釋手。等到我整整吃完兩籃菱,車窗外忽然燈火輝煌,人聲嘈雜,杭州到了。

星期六遊客多,找旅館不容易,我們叫了部小包車一直去找老友儲裕生。開到湖邊《申報》辦事處一問,才知裕生剛剛到上海去了。裕生夫人忙去找上次招待過我們的管先生,管先生好容易到西湖飯店找了兩個房間。又由他們才知道《哀江南》的外景隊住在清泰第二旅館。打電話去,雲衛不在,葉苗接了。

洪鈐喊著餓了。其實我們也都餓了。便去找東西吃。這樣我們到了王潤興。一來那兒有名二來也是“饑者易為食”,那晚我們吃得那麽香,四個人吃了十五萬。

葉苗居然尋來了,他不愧雲衛的得力副手。他說他隻找了兩家就找對了。我們告訴他住西湖飯店,隨即雲衛也到旅館看我們。“成績怎麽樣?”

“天氣好,拍得很順利。那天為什麽不來?我們等了你很久。”

“臨時有事,沒有來。”

“我們定的是最後一節車廂,工作很便當,車裏車外,車輪和橋梁都拍過了。這次我是想讓外景占四分之一的重量的。”

“這邊報紙上說外景隊繁榮了杭州的市麵。”

“找的人很多,一天電話不斷,一清早就有人等在旅館門外。

在湖裏拍戲,小船都圍攏來了。”

“他們想看你們?”

“我們想看杭州的風景,他們想看上海來的人,實在杭州也太寂莫了。這裏不像你劇本裏寫的那麽熱烈。”

“因為已經不是抗戰前期了。”

後來我談到上海這兒天的情形,直到深夜,雲衛因為明天要早起,才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在街上吃了一點點心便到清泰第二旅館。時間還早,雲衛還沒有起來。應夫人程慕蓮女士和她的男女公子們來招待,他們是昨日晚車來的,隻預備玩一天就回去。二小姐萱萱,前次曾和我們來看外景的,這次也和其他許多小姐一樣化裝了一位采茶女。蘇繪成了須發皤然的劉毅夫,去徐稚雲的馮皤殷勤地替我們衝了昨天剛從九溪買來的好茶,還叫了幾客有名的湯包。馮皤的令尊和洪深先生同過學,交誼甚深,所以馮君特別親切。

出發時將近七時半。我們坐上雲衛雇的小包車。沿湖濱公園經蘇堤、嶽廟,直到玉泉。洪太太是第一次到杭州的,我們未免替她指點湖山。那時晨霧未消,清露猶滴,湖波如鏡,遊艇兩三,她們初遊者的興奮可以想像。

在玉泉,她們想引動五色魚而苦不得麵包、爆米之類為餌。洪先生又領他太太和女公子去看廊下小池,在石上一跺腳便有一顆珠子噴上來,這比起我們在雲南安寧溫泉所見的珍珠泉相差太遠。但洪先生的理論是風景亦如戲劇,要以外行的天真的眼光去欣賞,才能Enjoy(享受),否則嫌格太高,難得有滿足的時候。在這裏他買了友人巨讚法師所著的《靈隱小識》。

經嶽墳入白堤,必過名伶常春恒故宅。洪深先生特為介紹:“你瞧,這房子造得像不像一把手槍?宅主是常春恒。起好這房子不久,他被暗殺了。”

於是大家緊張地觀察了一下這道旁的凶宅。

“現在租給好幾家人家住了,卻也沒有什麽。”司機同誌說。我們過虎跑寺沒有上去,車子一直開六和塔,大家很興奮地回望錢塘大橋,洪太太們非常歎美。

“抗戰開始炸毀過的,於今修複了。比這長的橋雖有,但汽車火車兩用的,在中國這算第一了。”

到九溪十八澗會合處的茶場,擇定的山坡已布置好了,雇來的真正的采茶女們也陸續背著小茶簍到達指定地點了,甚至山下茶座裏已等好了許多看熱鬧的遊客了。

地點選得很好。經敵人八年來的破壞,九溪十八澗樹木多被砍伐一盡,而這裏在千萬點茶叢後麵,卻有一帶茂密的竹林,竹枝迎著風,天日晴朗,白雲成堆移動,正是攝影的理想時空。

他們在雲衛的指揮下很快地開始工作了。唱《采茶歌》一場戲因聲帶已在上海收好,這裏隻用把聲帶放出(機器在山下茶室,而用很長的線把播送器置到半山茶樹下),演員隨著播音器一麵唱一麵做表情即得。方法確比從前更進步了。攝影師周詩穆先生對每一鏡頭都能細意安排,不怕麻煩,很是可敬。周璿女士表演也用功,雖在烈日下,不辭反複練習。唱《好個王小姐》的那一段戲拍完,洪深先生不覺拍手稱賞。

“喲,洪先生,您還拍手哩,請多多指教。”

周小姐很惶恐地說。這態度是好的。

正午,頂光不能拍戲,一位錢先生約我們在山下“山外山”酒館吃一雞五味。洪深先生在這裏無意中重遇了一位老友趙琛。以前他是在明星公司演小生的,扮過洪先生寫的“馮大少爺”,於今已是霜雪滿頭的老生了。

在山上茶室休息中,周小姐躺在竹**用兩頂草帽蓋著頭,我和洪先生也在那兒喝茶。看熱鬧的遊客來的可太多了。大都是之大、浙大的同學,他們包圍著周小姐要聽她唱歌,否則不肯解圍。經雲衛立在凳上說好說歹,終於把擴音器擺在高處,周小姐跟著唱了一段《采茶歌》,大學生們才皆大歡喜,反幫著維持秩序。洪先生雖曾連帶陷入重圍,但並沒有成為包圍的對象。後來某報杭州電報說群眾誤認洪先生為影星尤光照,經洪先生取出身份證乃知非是雲雲。

洪先生看了報,生氣說:

“我這太悲哀了,為什麽不說人家誤認影星尤光照為洪深,而說錯認洪深為尤光照呢!”

尤光照據說是一位身體很胖的滑稽演員。想起了我們在無錫看《麗人行》時,洪先生被觀眾誤認為梅蘭芳,幾乎全場站起來看他,他卻誤以為大家是對這戲的導演先生致敬的,趕忙站起來點頭致謝。那個喜劇場麵也曾使洪先生哭笑不得。

“美國管影迷叫Fan,起先我不知道此語來源,現在才知道是Fanatic(瘋狂)的省文。”洪先生說。實在那天那些影迷的瘋狂勁兒使你感到非常麻煩,但又決不能對他們板麵孔。

許多外國的觀光者也擁到茶山拍照,他們問這戲叫什麽名字,雲衛一時說不出《哀江南》的譯名,請洪先生代擬,洪先生想了許久,寫出來的是:

“LamentforKiangnanHome.”

我們搭上一部外景隊雇的卡車,雖則走起來搖擺不定,因為是敞的,重經錢塘江時,對於縱覽山川風物倒是更為爽快。

在淨慈寺前下車。廟的大雄寶殿正在支架翻修,三世佛的丈七金身暴露在天日裏,雖減少神秘感,卻也另有一派莊嚴。洪先生遇塔掃塔,遇廟燒香的。他領著小妹妹向我佛鞠躬,又去看濟公當日從四川運木頭的井,甚至還通過和尚備好的蠟燭很天真地細看井底下最後一根沒有使用的木頭。

從廟前碼頭雇了一條小船,據他說市府規定是一萬五千一個鍾頭(實際是四千到七千),船少,姑妄信之。大家上了船,我很自信地坐在艄翁地位,但劃過南屏已經非常吃力,原因是天旱,開閘灌田,湖水奇淺,船貼在無數的水草和粘性的香灰泥上如何劃得動?有時竟至擱淺,雖經船戶父女倆盡力幫忙,進步有限,等到三潭在望已經都滿身大汗了。

荷花盛期已過,但你在亂翻的綠浪中依然可以看見少數弄姿的紅蓮嬌豔絕世。

洪太太請吃過藕粉,我們便離了三潭,由湖心亭轉嶽墳。洪鈐瞻仰過嶽王塑像問我:

“田伯伯,怎麽嶽王穿著唱戲的衣服?”

“不,是唱戲的穿他們嶽王那時候的衣服。”

這當然她不會明白的。而小朋友的問題時常使你無法回答。

應太太一家是在平湖秋月坐車到車站的。他們是匆匆來去,我們就近到藝專,赴倪貽德兄的招約。到了老倪的畫室,大家都有些疲倦了。洪先生在竹椅上已經是鼾聲大起,我也在榻上睡了一覺,直到雲衛、葉苗趕來才醒。因為午餐是在“山外山”吃的,晚餐我提議到“樓外樓”。貽德的招待極豐,大家盡醉。“樓外樓”主人叫茶房預備紙筆,研好墨,要我來幾句,我寫了一絕:

打槳重尋樓外樓,

藻繁泥滿礙輕舟。

何妨盡放西湖水,

灌得良田百萬疇。

那晚,貽德又邀我們出席藝專自治會,我、雲衛、洪先生都說了些關於戲劇電影的話。藝專劇團將演《夜店》和《阿Q正傳》。

昨晚儲裕生兄在上海聽說我們到了杭州,特地趕回來,到西湖飯店看我們。今天一早他又借了一部漂亮的小包車接我們遊靈隱。我們先到寶石山下,找曾憲猷兄夫婦,他們都不在,留了一個便條,清憲猷正午到王潤興共餐。

靈隱很使洪太太滿意。在飛來峰下投幸運石子洪太太又投中了,更使她高興。及登靈隱寺大殿,洪先生至誠地求了一支簽,問他幼子的病,何時可好。簽是上上,充滿吉祥的話,惟末語不甚可解。我向知客僧打聽巨讚,他又不在,據說是出席什麽會去了。我兩度來杭都去訪問過這位長沙、桂林以來相知頗深的方外朋友,而緣慳如此,頗為悵然。

出山門,在冷泉附近,遇了田仲濟。他是陪著一位外國的女友,在小店買東西,說明後天要回上海了。

到王潤興,憲猷已經來過一次了。碰巧胡蝶女土和她的妹妹。妹夫及另一個女友到鄰室進餐,給洪先生瞥見了,趕忙去招呼。一會兒胡小姐也過來了。這樣便驚動了四座飲客。一位高個兒的北方朋友端著酒杯過來對洪先生說:

“老師,您還記得我嗎?”

洪先生想了想,含笑不語。

“咦,您忘了?我們一道演過《西哈諾》的。在上海新中央,那次您還從樓上摔下來。”

“哦,我記起來了,您是徐--”

“我叫徐睿,又叫伯川。在學校裏我念土木科,沒選您的課。可是我挺愛戲劇,也歡喜演劇。可是也多年不搞這個了。我現在在公路上搬石子。”

他是公路局杭州段工務處長。

這真是個不期的遇合。大家自然就大喝起來。在豪飲中我們又認識徐的"頂頭上司"那清臒幹練的梁銳仲老先生。

洪先生平常歡喜把自己安排得很忙的。縱情山水的人和他一道是要傷腦筋的,因為每剛到一個地方便得再三托人買哪一天哪一鍾點回去的票子,毫無情麵。何況他這次又是為的趕回上海開遊園會籌備會,而他又是最負責任的人。所以裕生們在再三挽留不住之後也隻得放棄這希望。

“不過今天西湖號票子難買了。”

“萬一難買,就坐普通車吧。不過我想總買得到的,車站裏每趟車總得控製幾個位子的。要不,也可以買黑市票。你可不知道我買黑市票的本事,我的本事真大啊。”洪先生時常歡喜把他的本事誇大到別人無法讚一詞的。但那天他不必多花錢買黑市票,裕生已經托人替他訂好了三張票了。同時,洪先生那天也大可以不那麽忙的,因為後來知道籌備會早一天已經開過了。

我那天留在杭州,住寶石山下憲猷家,第二天有紹興之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