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遊記

16.王朝聞+浙遊漫記

遲桂花

10月16日由北京到杭州,主人熱情接待了我們。次日遊9溪18澗和雲棲竹徑,對老樹成前和翠竹夾道的景色,我既覺陌生又覺“舊時曾識”。湖外山區,似比西湖對我更有勉力,也更值得留戀。

大約在50年前,9溪18澗的路徑是曲曲折折的。如今,曲徑已被簡易馬路所替代。那些甘居寂莫的“跳簦子”,早就喪失了供人渡水的使用價值。我乘遊伴不管我的時機,在它們上麵走走。它們未必覺得自己並未受到冷落,我卻因為沒有跌倒而暗感自豪。

在不識地名的茶田裏,有一座不再起路事作用的路亭。它的頂部已經破損,出現了可看見天空的窟窿。這種本來隻有屋頂和石柱而無牆壁的路亭,本來是讓行人躲太陽躲雨的長方形建築。如今已經免去了承擔過的這種義務,對曾受過它的關照的我,卻還能引起懷舊的親切感。它的造型雖然簡陋,在驕陽似火或驟雨降臨時,可以給人們精神上提供慰藉。這種既有使用價值又有審美價值的建築物,如今好像成為沒有青春年華以驕人的老婦,即使有時髦的打扮也難以引起行人的青睞。好在它不會招峰惹蝶,避免了“某某到此一遊”的塗抹和輕海。

如今,否定一切傳統和否定傳統的一切的論調正在流行。這現實,也是我感激這種路亭建設者的原因。感激他們對行人的關心,對於行人那種合理的和符合身分的需要的尊重。當我回到城裏住處翻舊報,看見製造假藥、不顧購買者死活的報道,我就更加覺得,不論這種路亭的建築著是否基於修橋補路以給自己積陰功的迷信觀念,它的存在至少要比唯利是圖而造假藥的行為文明一些。

感謝主人和遊伴們對我的關照,陪我繞道去那從前住過的五峰草堂,當年的鄰居阿寶姑娘一家去向不明,最老的居民也不能提供任何有關信息。我在那裏集體住過的樓下那三間房,連房門都改變得難以識別了。當年住在那裏的那些愉快或苦澀的經曆,已經像褪色的照片那樣顯得模糊不清。但我仍覺不虛此行,也算是我在杭州的一次“收腳跡。”

這次來杭州,感到更遺憾的是沒有來得及攀登我近年來想念中的翁家山。想念翁家山,主要是希望知道,作家鬱達夫寫作中篇小說《遲桂花》所涉及的環境。小說所涉及的翁家山的自然景觀,當然不能沒有想像所形成的虛構性,硬說什麽王府的花園就是小說裏的大觀園,這種考證學和我的興趣無緣。但是,鬱達夫在《水明樓日記》的記事裏說過:“大約《遲桂花》可寫一萬五六千字,或將成為今年的我作品中的傑作。”在另一則記事裏還說:‘午前又寫了4000字,《遲桂花》寫完了……”最後一則記有關的記事這樣說:“今天久雨初晴,當出去走一天,可以看出我所說的地理,究竟對不對。”這一點,足見作家對寫作態度的嚴肅。對這篇小說很感興趣的讀者我,如能在翁家山一帶著看作者“所寫的地理環境”,豈不更能受到小說家怎樣對待素材的啟發。

我此次南來,已經錯過了白居易那“山寺月中尋桂子”的大好時機,更談不上體驗“郡亭枕上看潮頭”的愉快感。但今天在幽深的雲棲寺一帶遊覽時,卻聞見了一息不知來處的桂花的香味。如今已是冬初,這種香味比鬱達夫所指的遲桂花更遲些。

人們由感覺所引起的聯想,不能隻有一致性而沒有差別。我同意鬱達夫用遲桂花象征人物的性格與遭遇,正如我同意他在1937年的《回程日記裏所說的“新綠能醉人,尤以江南風景為然”的那些話。所以在1981年遊昆明時,趁夜深人靜時寫了一篇短文《但願我們都是遲桂花》。不過,他在另一處說的——桂花香味引起性的**,這一點對於感覺遲鈍的我,卻是難以領會的獨特**,不像蒼鬆翠竹那麽令人陶醉。

圖不得

10月19日來到新安江賓館,午睡後趁有空閑,翻閱路過富陽時買到的佐藤春夫中短篇小說集《更生記》。隨意選讀那篇《田園的憂鬱》,剛讀了兩三段就離開書本而胡思亂想起來。

它寫茅屋所在的環境,寫人對色彩濃度的特殊感受,說“它坐落的濃鬱得發黑的深綠色間”。這“發黑”二字,對我顯得格外富於魁力。好比齊白石畫荷,偏偏要用濃墨來畫荷葉以顯示綠色的深度那樣,小說家用黑色來形容深綠色,表明藝術家引起感覺時就已經具備了誇張性,而不是在動筆寫作時才有所誇張的。“新綠能醉人’的說法的比喻性和誇張性,未必是鬱達夫動筆作記時才引起的。我雖不是小說家或畫家,我由客體所引起的感覺也不那麽“老實”。

昨天我們坐的轎車在並不憂鬱的田野旁邊行駛,車窗外微雨中那些閃爍在眼前的景色,格外令人感到歡快。除了紅銅色的晚稻稻田,除了灰瓦粉牆的民居,除了安靜和自得的蘭山,除了綠得發黑的鬆柏……還間或出現了一種更有趣的東西—對綠樹甘當配角,卻反而成了主角的一些紅色或黃色的秋葉。盡管隻有細雨而沒有陽光,那葉子紅得好像正在閃光的烏柏樹,那紅葉紅得好像正在燃燒的火焰。佐藤春夫小說的主人公,有“皈依溫情而平凡的自然”的“渴望”。我此次南遊,似乎也深感自然的“溫情”而樂於“皈依”它。然而這種火焰般的紅葉,頗有點喧囂的味道,不是絕對“溫情’的。不過,它卻不同於色彩的噪聲,它的喧囂並未破壞自然那“溫情”性的基調。

我的這種不假思索的直覺,這種直覺自身的誇張性,也許正是畫家小說家在表達形式方麵的創造性的一種可靠根據吧。

在佐藤這本小說的目錄裏,還有一篇引起我注意的篇名——《都會的憂鬱》(我更來不及閱讀)。也許因為江南的景色很優美,和我頭腦裏儲存的令人感到過的憂鬱成為鮮明的對比,所以它們對我才是不招自來而顯現著,迫使我把它記下來的。譬如十年動亂中的批“黑畫”,譬如某些並無真情實感卻一味追求刺激性的“藝術”,譬如四天前那包圍著我在都市的住室周圍的濃煙、飛塵和噪聲,也許因為這樣的記憶很自然地成為當前景色的對比,我才更加覺得,賓館窗外,那深綠和江聲擁有令人感到欣喜的勉力。我追記上述感受的此刻,覺得批“黑畫”者不隻患了政治上的過敏症(也就是麻木症),而且在審美感受上患了遲鈍症。藝術家們的遭遇既有一致性也有差別:挨批的石魯早已亡故,成為夭折了的天才;挨批的葉淺予卻幸存著,他故鄉桐廬縣當局,在桐君山給他建築了一座畫室。

昨天我在桐君山參觀了淺予畫室出來,參觀了民間藝人為陳老總作的浮雕式的木雕像,然後順著山邊比較平坦的石板路下山。路過合江亭(桐君山在兩江會合處),為亭柱上的對聯所吸引。據暫作導遊的那位同誌說,這石柱上原有的對聯,在十年動亂裏已被當成毒草毀掉了;我們現在看到的是按原句重寫重劍的。那一副明代當地縣官撰寫的對聯的內容,和合江亭這一名稱一樣,具有表現當地自然景觀的特點的意思。下聯“數聲漁笛月明中”,雖也顯得風雅,也許因為我缺乏在這裏月中觀景的實感,對它並不特別欣賞。而它的上聯——“別有丹青圖不得”,卻引起我的興趣而久看不舍得繼續趕路。因為,它生動地概括了藝術與對象的矛盾。

當然,富春江的優美景色,不是根本不能用繪畫來表現的。淺予的長卷《富春江圖》,不也像古人的《富春江圖》的創造性那樣,畫出了他自己對故鄉的美的特殊感受嗎?看來這位明代的縣官也有車爾尼雪夫斯基式的美學觀,有認為自然美高於藝術美的特定信念吧。否認藝術形象可能比自然現象顯得更美的判斷是不妥當的,但就自然的豐富性和多變性與藝術反映的局限性、確定性的矛盾而論,對象自身也有“圖不得”,即不可窮盡的美的更大限度的無限性。

遊桐君山一小時之前,觀賞過名噪道選的石洞“瑤琳仙境”。洞中的奇石果真神奇,可惜對奇石的種種命名,作為人對自然的感受的表現,不隻是過分確定了的,而且是妨礙遊人發揮自己在感受方麵的能動性與自由性的,所以那些命名是越“圖”越令人感到乏味的。

虎穴

在新安江,至少有兩件事值得追記。一是10月19日給二姐上墳,二是遊千島湖。

比我整整大10歲的二姐,1985年在金華去世。她的女兒和女婿,把她的骨灰安放在新安江——她在這裏生活的時間最久。我常常懷著兒時的記憶想到她和大姐、李四姐,正是她們培養過我遊覽風景的興趣。在我五六歲時,她們給我講許多關於長江三峽之險的見聞。二姐逝世前的那照片,隻有鼻梁和眉骨還可辨認。這位87歲的老人,正是從未責罵過我這淘氣的弟弟,一個性格溫和的姐姐。

當天下午,外侄女夫婦領我與簡平走向市外有二姐墳地的山坡。山上全是桔林,守護桔林的農民阻止我們通過桔林。我們反複解釋了上山的淮一目的,終於這樣勉強讓我們過了一夫當關的三關。他們不信任我們的原因,是前兩天還有來自上海的遊客糟踐過樹上隨手可得的新桔。當天這一意外遭遇,使我回憶起7年前在黃山的意外。好鬥的遊客捅了路邊的馬蜂窩,蜂群把後到的我當成對它們的挑釁者。盡管我不是它們辛勤地營造出來的家的破壞者,也被它們蜇得我打過針還痛了兩三天。

在新安江的第二天,冒著小雨下船遊覽千島湖——有名的新安江水庫。得見水碧似深海的大湖裏,有許多露出水麵的山尖,有的像高山巨嶺。突然看到遠處有一條紅色的岸,才知道不知在什麽時候,太陽從雲裏露出臉來。每個“島”部長滿了青鬆,隻有“礁石’才是禿頂的(長期淹在水裏的山尖,喪失了原有的地表)。

遊船貼著一個大島航行,大島腳邊露出好像三峽裏的岩石那麽耐看的岩石。不知是在多麽古老的年代(即有薪山地表之前),岩石已經被水衝刷得很光滑,顯現著粼粼的溝槽。又不知經村名少年代,岩石又被森林所覆蓋。如今綠被受了庫水所衝刷,岩石又邁出它那搓峨而自負的麵貌。

同遊者對我說,古老的淳安縣址如今淹在水底。土牆建築雖已泯化,木構建築的構架還是完好如前的。我祝願其中的海瑞祠,能像沉木那麽變得更加結實,不至像寫《海瑞罷官》的吳晗的身軀那麽容易受到磨損。

外便婿對著一個島腰上的廟宇,說這個廟和三個和尚沒水吃的故事有關。現在廟上已無和尚,廟裏的泥塑避免了那十年浩劫的搗毀。看來一時搗毀不掉的,是三個和尚的那種互相推倭的精神狀態。

遊船在桃花島暫時停靠,這是當天遊程裏最感興趣也最覺掃興的地方。碼頭上有水泥做的大牛頭,牛身是固有的頑石。牛頭是拍電影者按其特殊需要而塑出來的,有些圖好玩的遊客爬上牛頸拍照。怕我摔倒的駕駛員路同誌,攙扶著我在泥滑的石頭路上行走、在狹窄的岩縫中穿行。回船時才知道,他自己的鞋跟掉了一隻。這也表明,“和尚”不都是自我至上的。

我常常累得喘不過氣來,一路上仍貪看那些百看不厭可惜來不及久看的頑石。那些形態各異,都顯得神態自尊的頑石真好看。祝願它們少受自作聰明者給他們隨意命名,人為地削弱以至破壞了它那深廣的不可窮盡的內蘊。可是蘿卜青菜各有所愛,別人和我的趣味不同並不奇怪。那個深度隻有數米,走不多遠就能見天的石洞,被命名為“虎穴”,這卻是不敢苟同的。人們不僅在洞口刻上“虎穴”二字以定案,還把洞內的石頭刻成虎子和老虎。看來。巧奪天工”這一讚語頗有消極影響,多麽巧妙的人工也不能保證固有的天工,何況虎形的刻法消除了虎神。我希望這種片麵性的方法,這種輕率的態度,這種狹窄的趣味,不再隨著旅遊事業的發展而更加泛濫起來。

真是不幸中的萬幸,洞外那座好像什麽也不像,卻很耐看的巨石,還沒有被刻成將入虎穴的英雄,或在它身上刻字以示風雅——所謂自然的人化。

當天在排嶺——新的淳安縣城吃中飯,沒有多餘的時間參觀市容。沒見過什麽從舊城搶救出來的文物,隻在書店買了和“到川一遊”毫無關係的一本書。歸程中回顧排嶺高岸上的建築物,覺的它們顯得太重實用而缺乏點景的審美作用。祝願它在不久的將來,可能改建為與湖麵的審美價值協調起來,成為富於地方特色的美好建築物。

不能包辦

10月23日一早,我被噩夢搞醒——夢見有人故意四次向我身上吐痰。當我追記夢境的此刻,夢境的具體狀況雖已淡化,卻還未能排除在夢裏感到的惡心。我想不起在白天受過什麽不良刺激,竟會引發出這麽討厭的夢境。

會不會因為白天遊覽金華名勝雙龍洞時,得知石壁上的石刻題字,在十年動亂中被當成毒草毀掉;如今,雖能由此想像當年的“英雄’們的氣派,石刻卻無從恢複,所以在我潛意識裏對十年動亂的憎惡,再一次以新的和虛幻的形態活躍起來,我說不清。

會不會和昨晚那個看了使我失望的電視節目有關,我也無從作出自信可靠的揣測。那個說是要介紹四川風景朝陽湖的節目,開始喚起我的關注(我從來不知道,故鄉也有這麽值得上電視的湖泊)。可惜,自始至終,出現在熒光屏上,全是水上遊人(例如一對男女玩腳踏水車)的娛樂活動。畫麵使我無從想像,究竟什麽是這個水域與其他水域相區別的特殊點。如果把這個節目當作是在給旅遊廣告的東西來看待,它還沒有擺脫長期以來、普遍存在過的一般化的文風的束縛,這種廣告也不會有促使人們到那裏搞水上娛樂的特殊效力。或者可以說,製作者和他的領導者,隻圖吸引人去遊要而忽略了廣告形式會不會一般化而喪失了應有的號召力。既然看不出風景區那與眾不同的優勢,這種廣告很難達到應有目的——吸引人們非去到那裏遊覽不可的旅遊衝動。

看來一般化也就是一種庸俗化,這種文風在旅遊事業中也還頗有市場。這次我來浙江,包括綠化方麵,各種成就令人感到興奮。但在某些風景點裏,包括某些溶洞中對激光的使用,基於把風景區娛樂場化的動機,炫耀現代物質材料的作用而忽視自然景觀固有的審美價值,種種自作聰明的加工的結果,不是對質樸的自然的美化而是滑稽化。對某些奇石的命名顯得牽強附會,矯揉造作,某些導遊詞顯得缺乏對自然美的應有的尊重。包括那種硬滑稽的結果,不是豐富了遊人的想像力,而是對自然景觀固有的美的特征的庸俗化。在《優語集》裏,有“科諢天然,不失典雅”的論點。然而某些導遊人和他們的導師們,為了討好遊客,硬說入洞處的石頭是歡迎遊人的什麽,出洞處的石頭是送別遊人的什麽。這種討好遊客的科諢,既有損自然景觀的天趣,它自身也有失於感受的典雅,既不尊重應當受到尊重的自然,也顯得解說詞不那麽自重。遊人聽了上述解說詞也會發笑,不過這笑聲的引起,究竟是他們容易感到滿足的表現,還是他們覺得解說詞自身的趣味木高,我還說不清。

通俗化不應當就是庸俗化,怎樣對待旅遊對象應當具備一種美育的性質。包括從事美育的導遊,尊重遊人自己的感覺經驗,深入理解遊人的審美需要,這也就是他對自己的一種美育。美育和智育密切相關,導遊認識遊人發展著的審美需要,更注意美化與醜化的差別和聯係,這一點也意味著自己對自己進行智育。遊人樂於接受有助於風景觀賞的誘導,也樂於依靠他們自己對某一風景點的特殊的美的發現。當導遊對遊人的發現起著誘導作用,不隻是在更高層次上適應著遊人的審美興趣,同時也表明導遊人自己的聰明才智。隻顧迎合不那麽高級的審美趣味,既不是對遊人的興趣和智慧的尊重,也不能表現導遊者自己的聰明才智。當那些庸俗的解說詞妨礙遊人有所發現的興趣和自由,這就在一定意義上喪失了導遊自己的自由和應當進一步提高的趣味。

較之觀賞對象無限豐富和潛在的內容,較之發展著的審美需要,多麽完整的解說都不見得是符合實際的。相反,即使是簡單得隻有一兩句話的解說,例如對待平躺在船上進入雙龍洞水的遊人,提出如何注意安全的親切警告,才是切合需要和值得感激的。

對遊客的警告,在方式上也可能發揮藝術性。陪我們參觀的同誌提到一位遊雙龍洞的藝術家,說他的肚子胖得像一隻大鼓,出洞離船上岸時才覺察到中山裝少了兩個扣子。這一趣聞使我相信,倘若導遊者適當改造這一趣聞,當作有幽默感的警告詞來使用,不隻可能避免導遊詞的包辦性,它還可能豐富旅遊者的精神生活,也是導遊人在進一步創造著作為富於創造性的導遊人自己。

步虛遊

昨天(10月26日),又是個微雨天,我對“十月(複曆)小陽春”的俗話的信念,像前幾天那樣受到多變的氣象的嘲弄。今天,我們和昨天遊覽永康的方岩一樣,又冒著細雨遊覽了縉雲的仙都。行動很不從容,頗有點跑車觀景的意味。

臥車出晉雲市區向東北行馳,很快進入稱為好溪那被綠色包圍的地帶。盡管還沒有到達天都風景區,一路上那青山綠水的景色已顯得特別有趣,這種前奏般的景色,調動了我觀賞仙都景區重點景色的期待,頗有所謂先睹為快的激動。

在天都招待所裏,看到牆上那許多的風景照片,預感幾個小時的觀賞計劃定不夠用。好事難全,能看多少就看多少,所以情緒一直很好。但是,當我聽說其中的步虛山可能要更換新名,卻沒有從尚未經曆的實際出發,隻憑自己那間接的實踐經驗,提出了不讚成更換山名的設想。我的理由未必充足,隻不過覺得,包括他都這樣的命名,其實都帶虛構性。即使“虛”字與道家以無為有的哲學觀點相關,既然步虛山這個名目已經是流行,而且不見得因此有礙於引起遊人的新感受,對遊人新的審美理想並無不可排除的幹擾。何況,襲用舊名未必就是態度保守。人們對於自然美的感受不能沒有差別,多麽中肯的命名都不能不帶主觀性。主觀性的感受不能沒有矛盾性;倘若命名太實而缺乏虛靈性,反而會與遊人各自不同的審美感受相對立。那就不隻覺得某些命名單調和平庸,而且因為它反而削弱了景色自身的豐富性,也就更加覺得這種命名乏味。

中午當然沒有睡睡午覺的時間,吃完主人菜肴過於豐富的午餐,就冒雨乘車向最重要的風景點——鼎湖峰方向進發。所謂鼎湖峰,是東靠步虛山的一根“高約200丈”的孤立著的大石柱。人們從它的動勢著眼,稱之為石筍,而且這個峰名更流行。鼎湖峰這一名稱,據說是與晉代謝靈運的《名山誌》“頂有湖,生蓮花”的記載有關係。據說在陳陽誌》裏,還記載了軒轅黃帝留在峰頂置爐煉丹的傳說。我對這些看來帶虛構性的介紹不太感興趣,也不讚成任意稱它為天下第一最高峰。但隻憑直感,也覺得這座頂天立地的巨石顯得神奇,不知它經曆過多少悠久的歲月,仍然看不出它那明顯的風化程度。和人類過於短暫的壽命相比較,它無疑是更富於競爭力和存在優勢的。當然,倘若有人一定要把它當成開采石材的對象,那是另外的問題。

也許神仙對我們這些凡人也持容忍態度,小雨在我反複仰視石峰時已經停了。我們走過宋代建成的石板橋,感謝熱情的主人的扶持,我也能十來步一停地,向步虛山那近90來度的陡峻的石階向上登攀。近在麵前的峰的高度,往往成為我推測自己登山高度的量度。喘喘息息,起起站站(有時坐在濕了的石頭上),還算可對付。山下的田園、溪流、道路、屋舍、林木,在越來越廣闊的視界裏沒有根本性的變化。而麵前那個石峰的形態,卻隨著我的立足點的繼續上升而不斷起了變化。與仰視時所得來的印象——方形和直線不同。它不僅出現了更能顯出動勢的曲線,還看得見由峰頂直下的一條也許是流水衝刷和磨蝕成的巨溝。

在可以約略俯視鼎湖峰頂的步虛山頂的步虛亭前,隻隱約看得見它那峰頂的鬆樹。“湖”裏是否還長有蓮花,我此刻實在難於想像。據說有能人攀上過鼎湖,這一點我也難於揣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對這些神奇得難於確信的傳說與記載表示懷疑,觸犯了神仙的尊嚴而要懲罰我,這時突然又下起小雨來。壞事往往也是好事,這時細雨構成的白霧籠罩著石峰,意外出現的霧增加了石峰的運動感,給我們提供了在晴天看不見的朦朧景象。簡平突然對我說:“你看,在石峰那巨縫裏,還有瀑布呢。”這發現,不完全出於她那期待看到瀑布的幻想。我細看那巨大的石縫,的確有尚未成為瀑布的流水。倘若雨下得再大些,她的興趣定能得到更大程度的滿足。我究竟還是一個俗人,寧可不看這種難逢難遇的奇觀,也不安於穿著汗水和雨水內外夾攻而弄濕了的衣服,在這冷而勁的山風吹拂的亭裏躲雨挨凍。

為著不至誤了觀賞其他風景點——姑婦岩、倪翁洞、五老峰。仙女照鏡……的時機,我們從另一條道下山。另走一條較為平緩和安全的小路下山,是主人在無微不至地照顧著我。惟恐我跌倒的朋友們,一左一右地握緊我的兩條臂膀向山下“滑行”。他們的’這番好意所形成的樣式,使我聯想到十年動亂中那意義不同的“噴氣式”遭遇。我說的“滑行”不隻是說我像進了跑道的飛機,想說我的腳步很虛地在往山坡下溜動。下得山來,不隻他倆滿頭大汗,我也是汗流浹背的了。這時我覺得:那步虛山的命名,對我另有一種特殊的實際意義。

王朝聞(1909-),四川合江人,雕塑家、美學家。著有學術論著《新文藝創作論》、《新藝術論集》、《論藝術的技巧人《以一當十》。《王朝聞文藝論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