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一天傍晚，我坐在實驗室中。太陽已經西沉，月亮剛剛從海上升起。我沒有足夠的光線來繼續工作，於是便坐在那裏，考慮著到底是今晚就到此收工，還是一鼓作氣地就此完成它。萬千種思緒在我腦海中閃現，我開始思考現在我的所作所為，到底會造成什麽樣的影響。

三年前，我用同樣的方法造出了一個野蠻凶殘到極點的惡魔，從此以後我就陷入了萬劫不複的地獄，沉浸在深深的悔恨之中。現在我即將創造出另一個造物，而她的性格我卻一無所知。說不定她要比自己的男伴凶殘一萬倍，專門以殺人作惡為樂。他曾發誓會遠離人類，在荒蕪之地度過餘生，但她並沒有發過這樣的誓。她極有可能具有思考和推理能力，說不定會拒絕遵守在她被製造出之前所締造的約定。他們也許還會彼此憎恨，現在這個怪物就已經嫌棄自己醜陋的相貌了，如果他眼前又出現一個同樣醜陋的異性，他是否會感到更加怨恨呢？萬一她的女伴也嫌棄他，轉而去追求更俊美的男性，離他而去，那麽他將再次孤身一人。這樣的話，他就會因為遭到同類的拋棄而更加獸性大發。即使他能夠離開歐洲，居住在荒無人煙的新大陸上，但這個怪物第一件最為渴望的事情肯定就是孩子，從此，地球上將繁衍出一支邪惡的種族，他們將對人類的生存造成極其嚴重的威脅。我這種隻考慮自己利益，而讓子孫後代遭受永遠的詛咒的做法，是否正確呢？

之前，我被那個怪物的巧舌如簧所打動，又被他窮凶極惡的威脅恐嚇得失去了辨別能力。但現在，我第一次看清自己對那個怪物的承諾居然如此卑鄙無恥。一想到我會被子子孫孫詛咒責罵，罪行就是為了獲取個人的安寧，而毫不猶豫地犧牲了整個人類的幸福，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我劇烈地顫抖著，心髒幾乎停止了跳動。這時我驀然抬頭，看到在朦朧的月光下，那個魔鬼就站在窗旁。他嘴角泛起猙獰的笑容，直勾勾地盯著我，正等著我完成他強加於我的任務。沒錯，他的確一路上都跟在我的後麵，要麽躲在森林裏，要麽藏身於岩洞中，或是在人煙荒蕪的曠野棲身。現在他前來想要看看我的進程，並催促我盡快兌現承諾。

當我看著他時，他的表情十分猙獰邪惡。我一想起居然答應他再造一個和他一樣的怪物，就幾近瘋狂。我渾身氣得發抖，瘋狂地將麵前的半成品撕了個粉碎。那個怪物看到我摧毀了寄托了他將來幸福的生命，絕望地發出了一聲可怕的嗥叫，充滿恨意地離開了。

我鎖上門離開了實驗室，內心暗暗發誓，絕不會再從事這項工作。我踉踉蹌蹌地回到了自己的寢室，孤身一人，沒人能夠驅散我內心的陰霾，將我從最為可怕的夢魘中解脫出來。

幾個小時過去了，我一直待在床旁，望著大海。海麵十分平靜，風兒也停下了腳步，整個大自然都在寧謐的月色下安靜地熟睡了。隻有幾葉小舟靜靜地泛過海麵，偶爾拂麵的微風會帶來漁民們互相說話的聲音。我靜靜地待在寂靜中，不知不覺沉浸其中，忘卻了一切。這時我突然聽到海岸附近傳來了劃槳的聲音，有人在我住處的附近上了岸。

沒過多久，我就聽到我的門吱呀地響了一下，好像有人試圖輕輕地開門。我全身發抖，立刻預感到進來的人是誰。我真希望自己能夠喚醒附近農舍裏的農夫們，但一種無助的感覺擊中了我，就像夢魘裏時常感受到的一樣——越想逃離危險，身體就越是不聽使喚，動彈不得。然後我便聽到過道傳來了一陣腳步聲，門開了，那個讓我心驚肉跳的魔鬼就站在我的眼前。

他關上門，逼近我，壓低聲音說道：“你毀了自己已經開始的工作，你到底想要怎麽樣？難道你竟敢違背自己的諾言嗎？我曆盡千辛萬苦，長途跋涉地一路從瑞士跟隨你來到這裏。我偷偷地沿著萊茵河的河岸爬行，穿過遍布樹木的小島，翻過高高的山岡，幾個月來一直藏身在英格蘭的曠野和蘇格蘭的荒地之中，饑寒交迫、風餐露宿，苦不堪言，到頭來你居然敢把我最後的希望也扼殺掉？”

“滾開！沒錯，我的確違背了自己的諾言，永遠都別想讓我再造出一個像你這麽醜陋邪惡的混蛋了。”

“卑鄙的人，我之前還和你講理，但你的行為已經證明，我根本沒必要這麽客氣地對待你。別忘了，我力大無窮，你一定覺得自己已經很慘了，但我會讓你變得更加悲慘，直到你痛恨自己還活在世上為止。你是我的創造者，但我卻是你的主人，服從吧！”

“我已不再優柔寡斷，你行凶作惡的時候到了。你的威脅絕對無法迫使我去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它們隻會讓我鐵了心不去為你造一個狼狽為奸的同夥。難道我會如此冷血地，將一個以殺人作惡為樂的魔鬼放到這個世界上嗎？滾開！我意已決，你的話隻會火上澆油。”

那個怪物看到我堅定的神色，氣得咬牙切齒，但卻隻能幹瞪眼。他大喊道：“為什麽每個男人都會找到一個為他敞開胸懷的妻子，每隻野獸，都有它自己的配偶，但我卻形影相吊，孤身一人呢？我也有一腔熱情，但人們卻對之鄙於不屑。世人啊！盡管恨我好了，但是你要小心了！你將痛苦淒慘地度過餘生，很快你就要遭遇摧毀你一生幸福的災難了。當我苟且偷生，淒慘度日時，怎麽會讓你過得幸福快樂呢？你可以摧毀我心中所有的情感，但我的複仇之心永遠不死——從此以後，報仇雪恨對我來說要比陽光和食物更加重要！我總有一天會死，但在我死去之前，你這個暴君、劊子手，將詛咒每天看著你受罪的太陽。你給我小心點！我天不怕地不怕，力大無窮。我會像狡猾的毒蛇那樣盯著你，時刻準備用充滿毒液的毒牙咬你一口。記住，你會對你今天的所作所為感到萬分後悔的。”

“住口，魔鬼！不要再用這些惡毒的話語來玷汙這裏的空氣了。我已經告訴了你我的決心，而且我也絕不會被你的言辭所嚇倒的。走開！我是不會屈服的。”

“沒問題，我會走的。但記住，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

我猛地撲了過去，大聲喊道：“惡棍！在你害死我之前，最好先小心你自己的小命！”

我差點就抓住他了，但他一閃而過，倉皇地跑了出去。沒過一會，我就看到他跳上小船，飛快地劃過水麵，消失在了波浪之中。

一切又恢複了寂靜，隻有他的話還在我的耳旁回響。我怒火中燒，真想追上這個破壞我寧靜生活的凶手，將他沉入大海。我在房間裏焦躁不安地踱來踱去，腦海中浮現出成千上萬種讓我痛不欲生，如坐針氈的畫麵。為什麽我沒有追上他，然後和他拚個你死我活，而是眼睜睜地看著他就這麽朝著陸地方向去了呢？我渾身戰栗地想著在他貪得無厭的複仇計劃中，誰會是下一個犧牲品。然後我再一次地想起了他的話：在你的新婚之夜，我會來找你的。這麽說，那將是決定我命運的時刻。我的生命將在那時結束，以滿足他複仇的心願，從此以後他的邪惡也會隨之煙消雲散。這幅景象並沒有讓我感到懼怕，但一想到我深愛的伊麗莎白，一想到當她發現自己的愛人如此殘忍地被人從自己身邊奪走時，一定會慟哭不已，痛不欲生，幾個月裏都沒有流過眼淚的我，終於淚如泉湧。於是我下定決心，在和我的敵人拚個你死我活之前，決不輕言放棄。

黑夜過去了，太陽從海上升了起來，我漸漸平靜了下來——如果大怒之後陷入深深的絕望可以稱做平靜的話。我離開了那個小屋——上演昨晚激烈爭吵一幕的恐怖之地，到海灘上散步。我幾乎將這個海灘視為我和我的同胞間不可逾越的一道屏障，我多麽希望這是真的啊。

我寧願在這座貧瘠的島嶼上百無聊賴地度過餘生，的確，這種生活十分單調無聊，但我的生活卻不會被任何飛來橫禍所打破。如果我回到家鄉，那麽不是我死，就是我眼睜睜地看到自己深愛的人，慘死在自己創造的惡魔的魔爪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