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長風吟
楊素皺眉,說道:“好吧,我今天上朝時候,會盡力為楊勇開脫,保住他xing命,但東宮太子的位子,是一定要易主的。”
我輕巧的笑,說道:“隻要他能夠活著離開天牢,我自然有辦法讓他東山再起。”
楊素若有所思的看著我,說道:“九公子,你是個聰明人,為什麽一定要死保楊勇?你心裏很清楚,晉王比楊勇更適合做皇帝。”
我默不作聲。
楊素接著說道:“以楊勇的能力,就算你扶持他東山再起,擊敗晉王,得登大統,那也不算功成身退,沒有你協助,楊勇是坐不牢靠皇位的。”楊素露出奇異笑容,“因為晉王永遠不會放棄對皇位的衝擊,他是我見過最為頑固的人,認定一件事,就絕不回頭,他花費四年的時間去搜索一個死了的女人,就是明證。”
我忍不住說道:“綠珠沒有死。”
楊素冷淡說道:“她沒死,但永遠不會再出現,那跟死了有什麽區別?”
我張口想要駁斥他,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楊素yin冷的笑,沒有再多說。
楊素上朝之後,我在他的內庭又出了會神,這才離開越王府,家奴們想是受了楊素的吩咐,也沒阻攔我。
走到門口的時候,我看到斛斯政畢恭畢敬的站在台階下,見著我立即迎上來,口中啊啊作響,似是無限歡喜。
我帶著他在長安街上遊弋,這天正是上元節,街市到處懸掛鮮紅燈籠,人走在其間,就像是穿行在火紅燈海裏邊一樣,我慢慢的走,想起楊素說的話,心中莫名驚惶。
我一路走到宇文府,繞到後山,揀了處突兀的大石坐下,對著腳下那片鱗節的樓閣出神。
綠蘭告訴我說,這是我和綠珠居住過十七年的地方,但為什麽我一點印象都沒有?
我就坐在那裏,山風吹起我的衣袂,我輕歎口氣,感到從未有過的孤獨。
我是個沒有從前、沒有未來的人。
二月十七,我離開白璧樓,住進容華寺。
住持慧慈見著我,喜得合不攏嘴(我在工部做匠人的時候,時常來容華寺來同他論禪,跟他算是舊友),對我說道:“你送來那位施主,真是無比奇怪,見著我就驚恐得渾身哆嗦。”
我隻是笑,但始終沒有告訴他楊玄感的真實身份。
二月二十四,太子謀逆事件的結果出來:楊勇被廢為庶人,逐出長安。
二月二十七,我和斛斯政從天牢抬回楊勇,帶到容華寺,彼時他發著高燒,渾身俱是鞭傷,其中多處潰爛,我幫他清洗傷口的時候,他不住抽搐,最後痛極昏厥。
二月二十八,楊素差人到容華寺接走楊玄感。
三月初七,經由楊素的一力主張,加上宣貴妃從中推波,堅皇帝最終首肯,冊封晉王為太子,選定吉ri搬進東宮殿。
三月下旬,楊勇身上的傷口逐漸愈合,jing神也開始慢慢恢複,我們時常一起聊天,但雙方互有默契,隻字不提朝廷的事。
三月底的夜間,楊勇突然來找我,拉了我去後山的涼亭喝酒,笑著對我說道:“徐先生,我休養的差不多了,接下來你有什麽打算?需要我怎樣配合你?”
我沉吟了陣,說道:“你想要回太子位麽?”
楊勇笑著搖頭,“不想,那個位子坐著很是累人,我其實並不喜歡。”
我訝然,問道:“那你想做什麽?”
楊勇悠然歎氣,說道:“我想離開中原。”他話鋒一轉,又笑著說道,“當然,如果你需要我留下,我自當從命。”
我笑著問道:“為什麽?”
楊勇笑道:“我欠著你一個天大的人情,今次若是沒有你極力周旋,我是必定會死在天牢裏邊的,所以你有什麽差遣,我一定會聽從。”
我沉吟了陣,說道:“你離開中原,想去哪裏?”
楊勇說道:“西北的葉護城,我在那裏有許多產業,足夠保我後半生衣食無憂。”
我奇道:“你怎會想到去葉護城置業的?”
楊勇苦笑,說道:“那不是我自己置的,是我的正妻元氏在生時候為我秘密準備的,這件事我一直不知情,她到臨死的時候才告訴我,說是替我準備的退路。”
楊勇悠然感歎,“她真的是個好女人,隻是可惜我一直不懂得欣賞她。”
我說道:“我知道,據說那時候你最為寵愛的人是你的妾室雲昭訓。”
楊勇說道:“對的,雲昭訓死的時候,我悲痛yu絕,以為自己必定一生一世都不會忘記她,但是奇怪的是,這麽多年來,我常常在夢裏遇到的不是她,而是元氏,你說這是為什麽?”
我想了想,說道:“元氏為你付出良多,你心中感激她。”
楊勇笑出來,說道:“不是,我想那是因為,我對元氏有感情,對雲昭訓則是迷戀,迷戀是一時衝動,感情卻很持久。”
我默不作聲,我對綠珠是有感情還是迷戀,還是兩者都不是?我這樣執著的想要見她,究竟是為什麽?
楊勇自我解嘲的笑,“人都去了,還說這些做什麽?徐先生,你說吧,要我怎樣配合你?”
我出了會神,說道:“不用,你去葉護城吧。”
楊勇訝然,沉吟片刻,說道:“你有什麽打算?”
我苦笑道:“我不知,我心中茫無頭緒。”
楊勇笑道:“你有心事?”
我沒做聲,算是默認。
楊勇撩起衣角,騰身坐在石欄杆上,笑著說道:“你說出來給我聽看,也許我能給你一些建議也未可知。”
我苦笑,“我不知如何同你說。”
楊勇笑道:“那就先說說你的經曆吧。”
我躊躇良久,說道:“我的經曆又長又複雜,你要有足夠心理準備。”
楊勇兩眼發光,說道:“越長越複雜越好,我最喜歡聽曲折複雜跌宕生姿的故事。”
我忍不住笑出來,我忘記了,楊勇是個聽書迷。
我輕歎口氣,“我該從哪裏說起呢?”
楊勇笑道:“從最初說起。”
我說道:“最初,我有兩個仆人,一個叫做甘明珠,一個叫做李道興。。。。。”
天方吐白的時候,楊勇伸了個懶腰,笑著說道:“你的經曆還真是長。”
我苦笑不已,“你有無建議給我?”
楊勇摸了摸下巴新生的胡渣,“有的。”
我jing神大振,“什麽建議?”
楊勇說道:“離開長安,去揚州找那女郎。”
我苦笑:“沒有用的,我即便找到她,她也不會見我。”
楊勇卻笑,輕描淡寫的說道:“她若是不見你,你就死在她跟前,你敢不敢?”
我瞪大了雙眼。
楊勇輕笑,“你若是敢,你就去找她。”
我血氣翻騰,脫口說道:“我敢,我去找她。”
楊勇笑出來,伸手拍拍我肩膀,“我不了解這女郎,但我相信,她其實一直都在等你去找她。”
我睜大眼,努力隱忍眼眶中的熱淚,綠珠,她一直是在等我去找她?
楊勇悠然微笑,漫聲吟道:“菟絲從長風,根莖無斷絕。無情尚不離,有情安可別?”
四月初,長安下屬仙都、福陽、太平、扶風四郡的內史令牛方裕、許弘仁、薛良、杜彥四人同時遞交奏折給堅皇帝,或推說身體不適,或說自己能力不濟,要求辭去當前的職務。
當天適逢堅皇帝感染風寒,沒有上朝,太子楊廣收了四個人的奏折,拿到弘華宮來請示堅皇帝,堅皇帝彼時正頭痛無比,不耐說道:“這件事太子自己決斷即可,無需拿來問朕。”
楊廣含笑退出弘華宮,在宮門口遇著宣貴妃,笑著說道:“給貴妃娘娘請安。”
宣貴妃問道:“恭喜晉王爺如願以償,坐成太子位。”她停頓片刻,隨即單刀直入問道,“我要的人呢?”
楊廣卻笑,慢吞吞說道:“貴妃娘娘,真是抱歉之極,你要的那個人,我恐怕是不能給你的。”
宣貴妃皺眉問道:“為什麽?”
楊廣說道:“因為這個人,我也要。”
宣貴妃冷笑不已,“妾身倒是不知道,太子殿下原來還有斷袖之好。”
楊廣不怒反笑,看著宣貴妃的眼神宛如地獄閻羅,“宣貴妃,你要知道,我的耐心一向不好,你如果希望我擰斷你纖細的頸項,隻需要再多說一句就可以了。”
宣貴妃麵sè甚是難看,“你說過,隻要我幫你坐成太子位,你就將那個人擒來給我。”
楊廣輕巧的笑,“我是說過這樣的話,但我現在打算毀約。”
宣貴妃氣得麵sè雪白,那時候她才知道,自己舍棄了名節,與楊廣私通,幫助他謀奪太子位,是多麽的愚蠢,楊廣,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會被肉yu和恩情所困的人。
四月十五,吏部正式出公文,免去牛方裕四人的官職,改派通直散騎侍郎王劭、祠部殿中二曹郎虞世基、尚書員外郎楊遵彥以及司祿上士李士謙擔任仙都四地的官長,即ri生效。
四月二十,牛方裕四人和楊勇一起,離開長安,前往西北葉護城,我在長亭處為他們五人送別,彼時芳草依依,夕陽如血。
四月二十五的早晨,天氣甚好,我收拾了簡單的行李,準備去揚州,但是當我打開容華寺山門時,卻發現新任的太子殿下楊廣,帶著五百名禦林軍,站在台階下,目不轉睛的看著我。
我知道我走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