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二幕(五)

樸(拿起看看)不對,不對,這都是新的。我要我的舊雨衣,你回頭跟太太說。

魯嗯。

樸(看她不走)你不知道這間房子底下人不準隨便進來麽?

魯(看著他)不知道,老爺。

樸你是新來的下人?

魯不是的,我找我的女兒來的。

樸你的女兒?

魯四鳳是我的女兒。

樸那你走錯屋子了。

魯哦。--老爺沒有事了?

樸(指窗)窗戶誰叫打開的?

魯哦。(很自然地走到窗戶,關上窗戶,慢慢地走向中門。)

樸(看她關好窗門,忽然覺得她很奇怪)你站一站,(魯媽停)你--你貴姓?

魯我姓魯。

樸姓魯。你的口音不像北方人。

魯對了,我不是,我是江蘇的。

樸你好像有點無錫口音。

魯我自小就在無錫長大的。

樸(沉思)無錫?嗯,無錫(忽而)你在無錫是什麽時候?

魯光緒二十年,離現在有三十多年了。

樸哦,三十年前你在無錫?

魯是的,三十多年前呢,那時候我記得我們還沒有用洋火呢。

樸(沉思)三十多年前,是的,很遠啦,我想想,我大概是二十多歲的時候。那時候我還在無錫呢。

魯老爺是那個地方的人?

樸嗯,(沉吟)無錫是個好地方。

魯哦,好地方。

樸你三十年前在無錫麽?

魯是,老爺。

樸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件很出名的事情--

魯哦。

樸你知道麽?

魯也許記得,不知道老爺說的是哪一件?

樸哦,很遠的,提起來大家都忘了。

魯說不定,也許記得的。

樸我問過許多那個時候到過無錫的人,我想打聽打聽。可是呢個時候在無錫的人,到現在不是老了就是死了,活著的多半是不知道的,或者忘了。

魯如若老爺想打聽的話,無論什麽事,無錫那邊我還有認識的人,雖然許久不通音信,托他們打聽點事情總還可以的。

樸我派人到無錫打聽過。--不過也許湊巧你會知道。三十年前在無錫有一家姓梅的。

魯姓梅的?

樸梅家的一個年輕小姐,很賢慧,也很規矩,有一天夜裏,忽然地投水死了,後來,後來,--你知道麽?

魯不敢說。

樸哦。

魯我倒認識一個年輕的姑娘姓梅的。

樸哦?你說說看。

魯可是她不是小姐,她也不賢慧,並且聽說是不大規矩的。

樸也許,也許你弄錯了,不過你不妨說說看。

魯這個梅姑娘倒是有一天晚上跳的河,可是不是一個,她手裏抱著一個剛生下三天的男孩。聽人說她生前是不規矩的。

樸(苦痛)哦!

魯這是個下等人,不很守本分的。聽說她跟那時周公館的少爺有點不清白,生了兩個兒子。生了第二個,才過三天,忽然周少爺不要了她,大孩子就放在周公館,剛生的孩子抱在懷裏,在年三十夜裏投河死的。

樸(汗涔涔地)哦。

魯她不是小姐,她是無錫周公館梅媽的女兒,她叫侍萍。

樸(抬起頭來)你姓什麽?

魯我姓魯,老爺。

樸(喘出一口氣,沉思地)侍萍,侍萍,對了。這個女孩子的屍首,說是有一個窮人見著埋了。你可以打聽得她的墳在哪兒麽?

魯老爺問這些閑事幹什麽?

樸這個人跟我們有點親戚。

魯親戚?

樸嗯,--我們想把她的墳墓修一修。

魯哦--那用不著了。

樸怎麽?

魯這個人現在還活著。

樸(驚愕)什麽?

魯她沒有死。

樸她還在?不會吧?我看見她河邊上的衣服,裏麵有她的絕命書。

魯不過她被一個慈善的人救活了。

樸哦,救活啦?

魯以後無錫的人是沒見著她,以為她那夜晚死了。

樸那麽,她呢?

魯一個人在外鄉活著。

樸那個小孩呢?

魯也活著。

樸(忽然立起)你是誰?

魯我是這兒四鳳的媽,老爺。

樸哦。

魯她現在老了,嫁給一個下等人,又生了個女孩,境況很不好。

樸你知道她現在在哪兒?

魯我前幾天還見著她!

樸什麽?她就在這兒?此地?

魯嗯,就在此地。

樸哦!

魯老爺,你想見一見她麽?

樸不,不,謝謝你。

魯她的命很苦。離開了周家,周家少爺就娶了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她一個單身人,無親無故,帶著一個孩子在外鄉什麽事都做,討飯,縫衣服,當老媽,在學校裏伺候人。

樸她為什麽不再找到周家?

魯大概她是不願意吧?為著她自己的孩子,她嫁過兩次。

樸以後她又嫁過兩次?

魯嗯,都是很下等的人。她遇人都很不如意,老爺想幫一幫她麽?

樸好,你先下去。讓我想一想。

魯老爺,沒有事了?(望著樸園,眼淚要湧出)老爺,您那雨衣,我怎麽說?

樸你去告訴四鳳,叫她把我樟木箱子裏那件舊雨衣拿出來,順便把那箱子裏的幾件舊襯衣也撿出來。

魯舊襯衣?

樸你告訴她在我那頂老的箱子裏,紡綢的襯衣,沒有領子的。

魯老爺那種紡綢襯衣不是一共有五件?您要哪一件?

樸要哪一件?

魯不是有一件,在右袖襟上有個燒破的窟窿,後來用絲線繡成一朵梅花補上的?還有一件,--

樸(驚愕)梅花?

魯還有一件綢襯衣,左袖襟也繡著一朵梅花,旁邊還繡著一個萍字。還有一件,--

樸(徐徐立起)哦,你,你,你是--

魯我是從前伺候過老爺的下人。

樸哦,侍萍!(低聲)怎麽,是你?

魯你自然想不到,侍萍的相貌有一天也會老得連你都不認識了。

樸你--侍萍?(不覺地望望櫃上的相片,又望魯媽。)

魯樸園,你找侍萍麽?侍萍在這兒。

樸(忽然嚴厲地)你來幹什麽?

魯不是我要來的。

樸誰指使你來的?

魯(悲憤)命!不公平的命指使我來的。

樸(冷冷地)三十年的工夫你還是找到這兒來了。

魯(憤怨)我沒有找你,我沒有找你,我以為你早死了。我今天沒想到到這兒來,這是天要我在這兒又碰見你。

樸你可以冷靜點。現在你我都是有子女的人,如果你覺得心裏有委屈,這麽大年級,我們先可以不必哭哭啼啼的。

魯哭?哼,我的眼淚早哭幹了,我沒有委屈,我有的是恨,是悔,是三十年一天一天我自己受的苦。你大概已經忘了你做的事了!三十年前,過年三十的晚上我生下你的第二個兒子才三天,你為了要趕緊娶那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你們逼著我冒著大雪出去,要我離開你們周家的門。

樸從前的恩怨,過了幾十年,又何必再提呢?

魯那是因為周大少爺一帆風順,現在也是社會上的好人物。可是自從我被你們家趕出來以後,我沒有死成,我把我的母親可給氣死了,我親生的兩個孩子你們家裏逼著我留在你們家裏。

樸你的第二個孩子你不是已經抱走了麽?

魯那是你們老太太看著孩子快死了,才叫我抱走的。(自語)哦,天哪,我覺得我像在做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