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雨

第四幕(七)

衝(痛極)媽,我最愛的媽,您這是怎麽回事?

萍你先不要管她,她在發瘋!

繁(激烈地)不要學你的父親。沒有瘋--我這是沒有瘋!我要你說,我要你告訴他們--這是我最後的一口氣!

萍(狠狠地)你叫我說甚麽?我看你上樓睡去吧。

繁(冷笑)你不要裝!你告訴他們,我並不是你的後母。

[大家俱驚,略頓。

衝(無可奈何地)媽!

繁(不顧地)告訴他們,告訴四鳳,告訴她!

四(忍不住)媽呀!(投入魯媽懷)萍(望著弟弟,轉向繁漪)你這是何苦!過去的事你何必說呢?叫弟弟一生不快活。

繁(失了母性,喊著)我沒有孩子,我沒有丈夫,我沒有家,我什麽都沒有,我隻要你說:我--我是你的。

萍(苦惱)哦,弟弟!你看弟弟可憐的樣子,你要是有一點母親的心--繁(報複地)你現在也學會你的父親了,你這虛偽的東西,你記著,是你才欺騙了你的弟弟,是你欺騙我,是你才欺騙了你的父親!

萍(憤怒)你胡說,我沒有,我沒有欺騙他!父親是個好人,父親一生是有道德的,(繁漪冷笑)--(向四鳳)不要理她,她瘋了,我們走吧。

繁不用走,大門鎖了。你父親就下來,我派人叫他來的。

魯哦,太太!

萍你這是幹什麽?

繁(冷冷地)我要你父親見見他將來的好媳婦再走。(喊)樸園,樸園……衝媽,您不要!

萍(走到繁漪麵前)瘋子,你敢再喊!

[繁漪跑到書房門口,喊。

魯(慌)四鳳,我們出去。

繁不,他來了!

[樸園由書房進,大家俱不動,靜寂若死。

樸(在門口)你叫什麽?你還不上樓去睡?

繁(倨傲地)我請你見見你的好親戚。

樸(見魯媽,四鳳在一起,驚)啊,你,你,--你們這是做什麽?

繁(拉四鳳向樸園)這是你的媳婦,你見見。(指著樸園向四鳳)叫他爸爸!(指著魯媽向樸園)你也認識認識這位老太太。

魯太太!

繁萍,過來!當著你父親,過來,跟這個媽叩頭。

萍(難堪)爸爸,我,我--樸(明白地)怎麽--(向魯媽)侍萍,你到底還是回來了。

繁(驚)什麽?

魯(慌)不,不,您弄錯了。

樸(悔恨地)侍萍,我想你也會回來的。

魯不,不!(低頭)啊!天!

繁(驚愕地)侍萍?什麽,她是侍萍?

樸(嗯。(煩厭地)繁,你不必再故意地問我,她就是萍兒的母親,三十年前死了的。

繁天哪!

[半晌。四鳳苦悶地叫了一聲,看著她的母親,魯媽苦痛地低著頭。萍腦筋昏亂,迷惑地望著父親同魯媽。這時繁漪漸漸移到周衝身邊,現在她突然發現一個更悲慘的命運,逐漸地使她同情萍,她覺出自己方才的瘋狂,這使她很快地恢複原來平常母親的情感。她不自主地望著自己的衝兒。

樸(沉痛地)萍兒,你過來。你的生母並沒有死,她還在世上。

萍(半狂地)不是她!爸,您告訴我,不是她!

樸(嚴厲地)混帳!萍兒,不許胡說。她沒有什麽好身世,也是你的母親。

萍(痛苦萬分)哦,爸!

樸(尊嚴地)不要以為你跟四鳳同母,覺得臉上不好看,你就忘了人倫天性。

四(向母)哦,媽!(痛苦地)樸(沉重地)萍兒,你原諒我。我一生就做錯了這一件事。我萬沒有想到她今天還在,今天找到這兒。我想這隻能說是天命。(向魯媽歎口氣)我老了,剛才我叫你走,我很後悔,我預備寄給你兩萬塊錢。現在你既然來了,我想萍兒是個孝順孩子,他會好好地侍奉你。我對不起你的地方,他會補上的。

萍(向魯媽)您--您是我的--魯(不自主地)萍--(回頭抽咽)樸跪下,萍兒!不要以為自己是在做夢,這是你的生母。

四(昏亂地)媽,這不會是真的。

魯(不語,抽咽)繁(轉向萍,悔恨地)萍,我,我萬想不到是--是這樣,萍--萍(怪笑,向樸)父親!(怪笑,向魯媽)母親!(看四鳳,指她)你--四(與萍相視怪笑,忽然忍不住)啊,天!(由中門跑下,萍撲在沙發上,魯媽死氣沉沉地立著。)繁(急喊)四鳳!四鳳!(轉向衝)衝兒,她的樣子不大對,你趕快出去看她。

[衝由中門下,喊四鳳。

樸(至萍前)萍兒,這是怎麽回事?

萍(突然)爸,你不該生我!(跑,由飯廳下)。

[遠處聽見四鳳的慘叫聲,衝狂呼四鳳,過後衝也發出慘叫。

魯四鳳,你怎麽啦!

(同時叫)繁我的孩子,我的衝兒!

[二人同由中門跑出。

樸(急走至窗前拉開窗幕,顫聲)怎麽?怎麽?

[仆由中門跑上。

仆(喘)老爺!

樸快說,怎麽啦?

仆(急不成聲)四鳳……死了……樸(急)二少爺呢?

仆也……也死了。

樸(顫聲)不,不,怎……麽?

仆四鳳碰著那條走電的電線。二少爺不知道,趕緊拉了一把,兩個人一塊兒中電死了。

樸(幾暈)這不會。這,這,--這不能夠,這不能夠!

[樸園與仆人跑下。

[萍由飯廳出,顏色蒼白,但是神氣沉靜的。他走到那張放著魯大海的手*的桌前,抽開抽屜,取出手*,手微顫,慢慢走進右邊書房。

[外麵人聲嘈亂,哭聲,吵聲,混成一片。魯媽由中門上,臉更呆滯,如石膏人像。老仆人跟在後麵,拿著電筒。

[魯媽一聲不響地立在台中。

老仆(安慰地)老太太,您別發呆!這不成,您得哭,您得好好哭一場。

魯(無神地)我哭不出來!

老仆這是天意,沒有法子。--可是您自己得哭。

魯不,我想靜一靜。(呆立)[中門大開,許多仆人圍著繁漪,繁漪不知是在哭在笑。

仆(在外麵)進去吧,太太,別看哪。

繁(為人擁至中門,倚門怪笑)衝兒,你這麽張著嘴?你的樣子怎麽直對我笑?--衝兒,你這個糊塗孩子。

樸(走在中門中,眼淚在麵上)繁漪,進來!我的手發木,你也別看了。

老仆太太,進來吧。人已經叫電火燒焦了,沒有法子辦了。

繁(進來,幹哭)衝兒,我的好孩子。剛才還是好好的,你怎麽會死,你怎麽會死得這樣慘?(呆立)樸(已進來)你要靜一靜。(擦眼淚)繁(狂笑)衝兒,你該死,該死!你有了這樣的母親,你該死。

[外麵仆人與魯大海打架聲。

樸這是誰?誰在這時候打架。

[老仆下問,立時令一仆人上。

樸外麵是怎麽回事?

仆今天早上那個魯大海,他這時又來了,跟我們打架。

樸叫他進來!

仆老爺,他連踢帶打地傷了我們好幾個,他已經從小門跑了。

樸跑了?

仆是,老爺。

樸(略頓,忽然)追他去,跟我追他去。

仆是,老爺。

[仆人一齊下。屋中隻有樸園,魯媽,繁漪三人。

樸(哀傷地)我丟了一個兒子,不能再丟第二個了。(三人都坐下來)魯都去吧!讓她去了也好,我知道這孩子。她恨你,我知道她不會回來見你的。

樸(寂靜,自己覺得奇怪)年青的反而走到我們前頭了,現在就剩下我們這些老--(忽然)萍兒呢?大少爺呢?萍兒,萍兒!(無人應)來人呀!來人!(無人應)你們跟我找呀,我的大兒子呢?

[書房*聲,屋內死一般的靜默。

繁(忽然)啊!(跑下書房,樸園呆立不動,立時繁漪狂喊跑出)他……他……樸他……他……[樸園與繁漪一同跑下,進書房。

[魯媽立起,向書房顫躓了兩步,至台中,漸向下倒,跪在地上,如序幕結尾老婦人倒下的樣子。

[舞台漸暗,奏序幕之音樂(HighMass-Bach)若在遠處奏起,至完全黑暗時最響,與序幕末尾音樂聲同。幕落,即開,接尾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