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死生契闊(3)
青帝麵色微變,長袖一揮,碧光如大浪鋪卷,直衝出百丈開外,翠光閃耀,凝氣為鏡,遙遙照向半空。
隻見神印夾在山壑兩壁之間,塞得嚴嚴實實,而神印頂端,一座百丈來高的石峰矗然巍立;在其頂顛,赫然又壓著一座兩百丈高的山峰,高高地超過兩壑群山,在狂風裏微微晃動。
廣成子淩空凝立,衣袂鼓舞,十指變幻出奇怪指訣,念念有辭,又聽遠處一陣轟然悶響,十餘裏外的山嶺猛烈震動,峭壁上陡然迸開一道裂縫,山石滾滾崩落,“嘭嘭”連聲,煙塵滾舞,那座尖峰生生斷裂騰空,徐徐朝此處移來。
姑射仙子妙目圓睜,驚愕不已,想不到天下竟真有人有如此神通。就連青帝亦凜然震駭,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拓拔野驚怒交加,想起“五行譜”上曾記載金族一種至高法術,可以截嶺成峰,移山填海,自古以來修成此術的人寥寥無幾,當今天下,據說隻有金神石夷勉強達到此境。想不到這廣成子竟能在這短短時間內,將三座高峭險峻的山峰轉移到翻天印上!
兩儀鍾雖然頗具神力,但至多也隻能頂住翻天印的壓力,若此人真將附近山嶽一座座地移來,他們遲早要連同神鍾,被壓成醬泥。
三人麵麵相覷,寒意大起。空桑仙子忽然“嚶嚀”一聲,悠悠醒轉,瞧見青帝。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淡淡的微笑,低聲道:“這是在哪裏?”
青帝大喜,道:“你別說話,凝神調息。”顧不得其他,重新將雙掌抵在她任脈上,綿綿輸氣。
轟然連震,氣浪奔湧,石印朝下接連沉落,竟衝了半尺有餘。兩儀鍾邊緣已深深嵌入地底,石印底部距離眾人頭頂已不過六尺的距離了,呼吸窒堵。衣裳獵獵卷舞,貼著大地波浪起伏。
拓拔野心中一動,失聲道:“有了!”傳音道:“我們不能上,卻未必不能下!大家齊心合力,真氣相加,以天元逆刃破土而下,再借助這翻天印的壓力,必可遁地離開這裏。”
眾人精神大振,當下環繞銅鍾凝神盤坐,青帝將手掌抵在姑射仙子後心。姑射仙子則將雙掌抵在拓拔野的後背,次第將真氣傳入他體內。
拓拔野依循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的順序,將二人輸入的真氣在經脈內循環相激相生,化作強沛無比的白金真氣,滾滾衝入天元逆刃中。低喝一聲,驀地一式“裂地訣”疾刺而下。
“呯!”
神兵沒柄,石地陡然龜裂,被上方石印氣浪一壓,更是四炸迸飛開來,現出一個大坑,兩儀鍾連帶四人朝下一沉,陷落了半丈有餘。
廣成子“咦”了一聲,笑道:“想遁地逃跑?哪有這般容易!拓拔小子,你那姓姬的好兄弟當日在皮母地丘沒能用息壤將你封死,今日我便讓你再嚐嚐這‘混沌天土’的威力!”
話音未落,黑光衝湧,轟隆連聲,一蓬泥土簌簌紛落,被狂風兜卷,陡然膨脹迸鼓,瞬息間便漲大了千萬倍,沿著石印邊緣縫隙,飛瀑流沙似地衝湧而下!
眾人大駭,這廝究竟從哪盜得的“息壤”?一旦息壤漫過石印底部,迎風凝結,勢必將他們生生活埋!
拓拔野思緒飛轉,喝道:“都藏到鍾裏去!”奮起神力,天元逆刃銀光爆舞,在兩儀鍾邊緣轟然劈開一道裂縫,拽著姑射仙子翻身滾入。青帝亦抱緊空桑仙子,貼地衝入銅鍾。
“當!”“當!”“當!”
息壤如狂潮怒浪,四麵八方圍湧掀卷而來,次第猛撞在銅鍾上,震得四人氣血如炸,頭暈目眩。
神土湧入銅鍾邊緣縫隙,朝內轟然鼓湧。拓拔野不敢有絲毫怠慢,雙掌朝下一壓,狂風怒舞,氣浪奔騰,“仆仆”連聲,息壤刹那間便凝結為黑油油的堅岩,將四人牢牢密封於兩儀鍾內。
四人擠在鍾內,肌膚相貼,驚魂甫定,隻聽廣成子的聲音細如遊絲地從鍾外傳來:“同棺共穴,送‘鍾’合葬。妙極妙極!銅鍾內的空氣至多隻夠你們活上半個時辰,時日無多,可別貽誤了這大好春光……”
聲音越來越細,終於什麽也聽不見了。四人凝神聆聽,除了彼此的心跳與呼吸,別無可聞。四周盡是死一般的黑暗與沉寂。
青帝驚怒惱恨,大喝一聲,極光氣刀朝著下方雷霆電斬,絢光激爆,轟然巨震,反彈的氣浪震得眾人肌膚如燒,劇疼難忍,下方的息壤凝土卻仍紋絲不動。
這神土一旦凝結,果然比玄冰鐵還要鋼硬,以他這霸烈無雙的天下第一氣刀,竟也不能鑿出絲毫縫隙。
空桑仙子突然格格輕笑起來,低聲道:“我六歲之時,生平第一次想到死,心底好生害怕。從那時起,每夜臨睡之時,就總難免會想,將來我空間會死在何處,怎生死法。想不到竟是……竟是如此……”說到最後一句時,忽然劇烈地咳嗽起來,喉中腥甜溫熱,似是噴出了許多鮮血。
姑射仙子失聲道:“姑姑!”
青帝心中劇痛如絞,咬牙道:“你不會死!我決不會讓你死!”扣住她的脈門,重又將真氣絲絲輸入。
空桑仙子嫣然一笑,柔聲道:“傻瓜,普天之下又有誰會長生不死?我活了兩百多歲,也早該夠啦。”頓了頓,又歎道:“時間過得真快,兩百多年卻不過是……不過是彈指一揮間。”
青帝胸膺像被巨石堵住,想要說話,卻什麽也說不出來。緊緊地握著她的手,眼眶溫熱,想要看清楚她的臉顏,卻是迷蒙一片。
黑暗中,隻聽她的聲音夢囈似地低低說道:“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初次相見的光景?那時也是春天,我聽說他將參加族裏的迎春大會,便悄悄地騎著雪羽鶴來到玉屏山頂,想與他偷偷見上一麵……”
青帝心中又是一陣刀紮似的刺疼。知道她所說的“他”乃是神農,空桑仙子柔聲道:“那時我和他剛剛……剛剛好上不久,生怕被人發覺。可是日裏、夜裏想的又全是他的音容笑貌,就像著了魔一般。我知道他每次到玉屏山,都會在天湖的竹亭裏睡覺,於是趁著眾長者未到,就徑直趕往天湖……”
拓拔野心想:“原來我和仙子姐姐初次相見的地方,便是神帝與她幽會的所在。難怪那一夜仙子姐姐聽我用笛子吹奏‘刹那芳華曲’時,竟會那般吃驚了。”
空桑仙子柔聲道:“雨季才過,豔陽高照,竹林綠洲沉沉地壓著亭子。隔著枝葉,我瞧見一個青衣人側臥在亭子裏,地上丟了一個葫蘆,酒香四溢,隻當他不聽我勸,又獨自喝得酩酊大醉,心下大為著惱。於是抓起一根竹子,狠狠地朝他臀部抽去,口中還嗬斥:‘瞧你還敢不敢不聽姐姐的話!’”
青帝微微一笑,熱淚卻奪眶湧出,心想:“那是你我初見時,你說的第一句話,我這一生之中,又何曾有片刻敢忘?如果我是他,或者你也那般待我,我又怎敢不聽你的話?”
空桑仙子微笑道:“你跳了起來,一把奪過竹子,劍光倏然已刺到我的咽喉,突然頓住了,呆呆地看著我。我這才知道自己認錯人了,又是窘迫又是驚詫,心想,天下竟有這麽快的劍法!就在那一天,你初次參加春會,便一鳴驚人,將四大城主接連打敗……”
聽她出神地回憶往事,青帝心潮洶湧,酸苦交雜,暗想:“那日我每打敗一個對手,便要轉頭朝你望上一望,每次卻總瞧見你情意綿綿偷偷看他的目光。山頂千百人中,隻有我,隻有我第一次見麵,便看出了你們之間的秘密。從那一刻開始,我便發誓,終有一日要將他徹底打敗,要讓你也用那種眼神看我……”
空桑仙子忽然握緊他的手,柔聲道:“我知道你早就洞悉了我和他的秘密啦,可是讓你知道,我卻一點也不在意……不知道為什麽,和你相識不久,卻像是極有默契的老朋友。不管你變得多麽厲害,多麽讓人畏懼,在我心底,你始終是那個沉默聽話的好弟弟。”
拓拔野驀地想起當日在雁門山下,姑射仙子說過:“這些天和你同行,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在我心裏,公子就像是……就像是我的弟弟一樣……”心底一陣酸甜淒楚,恍如隔世。
忍不住轉眸回望,隻見漆黑之中,她那雙妙目亦正瞬也不瞬地凝視著自己。兩人臉上齊齊一熱,急忙轉開頭去。
空桑仙子子低聲道:“後來你和他的每次比鬥,我都是說不出的害怕擔憂,生怕你們之中有任何一個被對方錯手所傷。每鬥過一次,他對你的賞識、歡喜便增多一分。而我知道,你雖然嘴上不承認,心裏卻對他越來越加敬佩,把他當成了天下唯一的知己。但即使如此,每次你們相鬥,我總要將自己隨身佩帶的碧玉悄悄地放到你們身上,祈天禱告你們平安……”
微微一笑,柔聲道:“想不到時光流轉,場景依然。蕾伊麗雅,你將我們家傳的‘洗心玉’也送給了拓拔太子,是不是也生怕他被陛下傷了分毫?放心吧,陛下總是這般刀子嘴,豆腐心,真要他下手,他隻怕還硬不起心腸呢,是不是?”
姑射仙子被他當眾說破心事,羞得雙頰火熱,連耳根也倏然變得滾燙起來,再不敢往拓拔野瞄上一眼。
青帝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拓拔野摸著頸前那溫潤清涼的碧玉,心中嘭嘭劇跳,指尖一轉,又觸到雨師妾的淚珠墜,想起二女對自己的情意,一個似綿綿春水,一個如熊熊烈火,心亂如麻,五味交陳,不知今生今世,該如何才能報答?
空桑仙子歎了口氣,道:‘這一生看了那麽多的生離死別,常常為別人的生死傷心難過,可是輪到自己的時候,卻一點也不害怕啦。至少我又能見著他了,是不是?“
青帝顫聲道:“你不會死,我不讓你死,你就絕不會死!”緊緊地握著她的脈門,卻發覺她的氣息脈象已變得說不出的淩亂微弱,心中一陣從未有過的恐懼害怕,就連指尖也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
空桑仙子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語,在黑暗裏睜著雙眼,嘴角微笑,滿心歡悅,輕輕地哼唱那首《刹那芳華曲》,過了片刻,聲音越來越低,斷斷續續,終於再不可聞。
青帝握著她漸轉冰涼的手,腦中空茫,宛如作了一場大夢一般,恍惚中,隻聽見姑射仙子不住地低聲呼喊:“姑姑?姑姑?”心想:“她死了,她死了,她真的死了。”
霎時間萬念俱灰,王圖霸業,恩怨情仇……在這一瞬間竟變得如此虛無縹緲,微不足道。
在這死一般的沉寂的漆黑裏,他突然覺得從未有過的孤單,就像又變回了兩百多年,那桀驁孤高、內心卻寂寞如雲的少年。他想起了那年春天天湖竹亭,午夢了無痕。想起她舉著竹子,圓睜妙目,錯愕窘迫的神情。想起陽光透過竹葉,春風輕拂發梢,她的唇角泛起的那一絲溫柔羞怯的微笑……
“你是誰?為什麽在這裏?”他仿佛聽見無數個銀鈴似的聲音四麵八方地逼問自己,想要問答,熱淚洶洶地流入唇中,焚燒如火,卻什麽聲音也發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