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十二章
樵樓上更鼓敲了三下,已是子夜時分。
天很黑,大雪更是如絮一般鋪天蓋地,呼嘯的狂風一點兒也沒有減弱的跡象。屋簷下懸掛著的燈籠在風中激烈搖晃,有一半已經滅了。微弱的燈光隱隱地照進室內,卻襯著房間裏更加安靜。
所有的狂熱活動已經結束。淳於乾**著身子,趴在**,劇烈的疼痛令他頭暈目眩,連出聲的力氣都沒有了。
寧覺非下了床,用撕碎的絲衣擦幹淨身體,將衣服紮好,將刀從床褥裏抽出,返身便走。
淳於乾掙紮著說道:“寧先生,請……留步……”
寧覺非回頭看了他一眼,卻仍然走了出去。他看了看火爐,再看看昏睡在**的那兩個仆人,怕他們受凍,便借著火光用竹鉗加了幾塊炭,隨後返身進來。
淳於乾隻覺冷得厲害,用盡全力力氣,將踢到床角的錦被拉過來,蓋住了身子。
寧覺非單手從牆邊拉過沉重的太師椅,悠閑地坐了下來。他兩手熟練地轉著匕首,淡淡地說:“我是第一次幹男人,沒經驗,如果沒侍候好王爺,還請見諒。”
淳於乾苦笑了一下,聲音很弱:“寧……先生,你……為什麽……會變了一個人?”
寧覺非好整以暇地將刀“奪”地插進一旁的木桌,然後又反手拔出。過了一會兒,他才說:“殷小樓在你一開始叫你的侍衛**他的時候,就死了。我不過是上了他的身而已。也就是說,我也死過一次,現在……算是轉世吧。”
淳於乾頓時呆在那裏,耳中嗡嗡作響,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
寧覺非斜了他一眼,淡淡地笑道:“怎麽?怕了?我……還算不上鬼,隻不過是帶著前世的記憶,借了別人的身子罷了。”雖說得如此輕描淡寫,他的笑卻也有些苦澀。
淳於乾喃喃自語:“你的……前世……”
“是位大將軍。”寧覺非說得很幹脆。“沒想到我戰死沙場,一轉世過來,卻遇到當世第一狠毒之人,被你如此淩虐。”
淳於乾聽著他用少年的清亮聲音緩緩道來,襯著外麵的淒厲風聲,竟有股奇異的懾人心魄的力量。淳於乾沉默半晌,方喃喃地道:“我那時候……不知道……”
寧覺非卻隻是微微一哂,懶懶地道:“你大張旗鼓,抓來江月班,無非是想逼我來見你。現在我來了,你想怎樣?說吧。”
淳於乾隻覺身子被撕裂處一陣一陣火燒火燎的痛,隻得雙手緊緊抓住枕頭,強忍著,半晌才算略微習慣了一點,努力出聲,卻仍然顯得很弱。
“寧先生,你的武藝和膽量……我都見識過了。可是……你那一句‘出關,縱火’,我想了一個多月……”說到這裏,他努力喘息著,一時沒說出下文。
寧覺非仍然悠閑地靠坐在椅子裏,兩手玩著刀,聞言隻是雙眉微揚,也什麽都不說。
淳於乾喘了一陣,才接著說道:“我一直在想,你那一把火,竟然能把已經跑出去那麽遠的獨孤及激得又冒險跑回來,中間……一定有什麽用意。按獨孤及的性子,這次吃了大虧……應該一回去就重整旗鼓,立刻……前來報複,卻說……要一年以後,再來……”說到這兒,他疼得咬緊了唇。
寧覺非譏諷地笑著,接道:“再來踏平南楚,取你的狗頭。”
淳於乾從未被人直截了當地這般罵過,聞言卻不惱,反而忍俊不禁:“是,取我的……狗頭。可是,為什麽……是一年以後?為什麽……不是馬上?”
寧覺非笑笑地,又將刀“奪”地插進桌麵,再反手拔起,卻並不言語。
淳於乾將臉貼著枕頭的絲綢麵上,感受著那一份微微的沁涼,覺得稍稍好了一些,這才說道:“後來,我終於想明白了。那是因為……你叫我放的那一把火。那把火……使西武元氣大傷,為我南楚,贏得了一年的時間。”
寧覺非收斂了笑意,淡淡地說:“我當時,不過是激於義憤,不是為了你的南楚,你不必自作多情。那獨孤及指揮西武兵屠滅的那個小村子,我在那裏住了半年。我當日逃出臨淄,差點死在路上。是一位老爹救了我,帶我回到那個小村裏。我養了兩個月才算恢複過來。那個村子的人非常純樸,人人都當我是親人,對我很好。我病愈後便與他們一起,騎馬、射箭、打獵、砍柴,過著很平靜的生活。那獨孤及卻讓人殺光了他們……”說到這裏,他咬緊了牙。
淳於乾聽得很認真,一直不吭聲。
片刻之後,寧覺非恢複了淡漠的神情,懶懶地說:“那一把火,其實太過歹毒,事後想來,也不須如此。我建議你,不妨趁此時機,派人秘密攜帶糧食,去西武買馬。”
淳於乾聽得精神大振:“是,是,我立刻便安排。”
寧覺非漫不經心地問道:“你大費周章地逼我來,就為了跟我說這個?”
“當然不止。”淳於乾連忙道。“我是先向先生表示謝意。”
“哦,綁了人,逼我來,向我道謝。”寧覺非語帶譏刺。“王爺真是幽默。”
“什麽?”淳於乾聽不懂“幽默”是何意。
寧覺非漠然地道:“那江月班,我一個人也不認識。不過,他們都是無辜,若王爺讓他們傷了分毫,我定血洗南楚王室,給他們陪葬。”
淳於乾聽得打了個寒噤,急急地說:“這次,我對江月班一直以禮相待,寧先生盡管放心。如今,天下諸國都想得先生而後快,江月班定不會有片刻安寧,我將他們接入府中,也是為他們的安全著想。”
“嗯。”寧覺非看了看外麵的天色,見仍是一片漆黑,便道。“王爺有何見教,便快快說了吧。”
淳於乾十分誠懇地道:“我想請先生,救南楚。”
寧覺非失笑:“請教王爺,南楚興亡,與我何幹?”
淳於乾忍著疼,努力地說道:“我知道……南楚興亡,與先生無關,而且……南楚負先生良多。但是,先生此前不忍見一村平民死於刀兵之下,卻忍見一國之億萬生靈毀於戰火之中嗎?”
寧覺非看了他一眼,冷冷地道:“寧某又非聖賢,無力救萬民於水火。南楚有今日,不是你們淳於氏的功勞嗎?你們的太子,一副亡國之君相,與前朝那些曆代的暴君比,有過之而無不及。我本來還以為,待他登基之後,南楚必亡,現今看來,隻怕一年之後,南楚就大勢不妙了。”
淳於乾苦笑:“寧先生此言無虛。小王一直以來,憂心如焚。”
寧覺非卻冷笑道:“是嗎?我可沒看出來。你若真的憂心如焚,還有心思跟一個小民計較,如此折磨踐踏於我?”
淳於乾立時噎住,半晌方聲音微弱地道:“寧先生,過去種種,皆是我的錯。請問先生,你要我怎樣做才會原諒?”
寧覺非輕描淡寫地道:“那也容易,兩件事,你可以任選其一,如果做到,過去種種,你我便一筆勾銷。”
淳於乾頓時大為興奮:“請先生賜教。”
“賜教不敢當。”寧覺非冷冷地看著窗外。“其一,你叫你的全府侍衛過來,當著我的麵,挨著個地上你一遍;其二,你去你的太子弟弟府上,做一次堂會,讓那些禽獸不如的家夥也上你一次。”
淳於乾立刻呆在那裏,過去寧覺非身受的種種不堪遭遇,忽然如閃電一般從他眼前掠過,令他全身如被火燒,一時做聲不得。
寧覺非站起身來,冷笑道:“今日臨淄,仍然繁盛,即使亡國之後,依舊會是錦繡繁華,豈不聞‘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王爺不必憂慮過甚,不如及時行樂。”說著,他已是抬腿欲走。
淳於乾忍痛猛地起身:“寧先生請留步。”隨即痛得哼了一聲,倒到**。
寧覺非轉身看向他:“王爺想通了?”
淳於乾十分真誠地道:“寧先生,我知對不起你,但那時,我並不知是你,常言道:‘不知者不為罪。’你可否大人有大量?這兩件事,我實在是不能做,可否以別事代替?”
“譬如?”寧覺非雙眉一挑,似笑非笑地看著他。
淳於乾想了想:“我知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在先生眼中猶如糞土,先生但有所命,小王無有不從。”
“當真?”寧覺非重又坐了下來。
淳於乾堅決地點頭:“是。”
寧覺非看了看手中的刀,淡淡地說:“那麽我給你三個月時間,你殺了太子和靜王,然後逼你父王退位,由你繼承大統,再清除太子餘黨。如果你做到了,南楚尚有一線生機。那時候,我或許會考慮你的建議。”
淳於乾被他隨口說出的這一係列大逆不道的言詞驚得眼前直冒金星,直愣愣地看著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寧覺非瞄了他一眼:“這種事情,曆史上多的很。你不是一心想那個位置嗎?若不當機立斷,隻怕永遠也別想了。王爺也並不是善類,不必在寧某麵前裝腔作勢。”
淳於乾小心翼翼地問道:“先生的意思……如果我做到了……你就來助我,是嗎?”
寧覺非輕淡地笑道:“如果你做到了,我或許會來,或許會不來。不過,如果你做不到,我肯定不會再來。”
淳於乾忽然道:“放心,寧先生,我一定會做到。”
寧覺非站起身來:“那我就先走了,等你做到了,咱們再說吧。”
淳於乾看著他消失在外間,隨後聽到瞬間的狂風呼嘯聲,室內又重歸平靜,這才終於忍不住,重重地呻吟出聲。
寧覺非動作敏捷地翻出高牆,迅速消失在黑暗中。大雪很快便掩蓋了他的足跡。
已是四更天了,整個臨淄都沉睡在黑暗裏。
不知不覺間,他來到了翠雲樓附近,隱身在對麵街角的暗影裏,看著已關上了大門的安靜的彩樓。
當年,他身在這裏的時候,一直當它是人間地獄。現在,那裏麵隱隱透出的亮光卻給他了一絲親切溫暖的感覺。
放眼看去,天地一片白茫茫,非常像他穿過生死之間,靈魂所看到的景象。
像他來時的路,而他卻再也回不去了。
在這裏,他是名副其實的孤魂。沒有家,沒有國,無親無故,沒有一個地方是他熟悉的,連身體也不是他的。離開翠雲樓後,時常會遇到人們在閑聊時互相談起家鄉,或者成長的種種經曆,而他卻什麽也沒有,就連仇恨,也無法持久。
那一種深深的刻骨銘心的寂寞,是他在前世裏從來沒有嚐到過的感覺。
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他靜靜地靠在夜色裏,看向天地之間他惟一熟悉的那一點燈火。
隱隱的,似有歌聲傳出:“烽火滿郡州,南北從軍走,歎朝秦暮楚,三載依劉,歸來誰念王孫瘦。重訪秦淮簾下鉤,徘徊久,訪桃李昔遊,這江山,今年不似舊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