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一部 南楚篇 十三
待得黎明來臨時,寧覺非回到了距臨淄二十多裏地的小蒼山。這山其實並不高,但在平原上卻顯得有些靈秀之氣,因而曆代所建的佛寺很多。他一直借住在後山處香火不盛的一座小廟萬象寺中。
自邊關看到江月班即將被問斬的告示後,他便知是淳於乾逼他出來。左右無事,他便悠閑地往臨淄走。路上無錢時,便想起了過去所看金庸小說,《笑傲江湖》裏的令狐衝在福建教那些恒山派的小尼姑幹的“化緣”勾當,每到一地,他就會到酒肆茶樓中,有意無意間打聽當地首富的情況,若有外號叫什麽“剝皮”、“閻王”之類的財主,便會在夜裏翻牆潛進那人家中,捉住那土老財,勒逼大量金銀,除了救濟貧民外,留下的也很是寬裕。走到半途,遇到一家財主請了一群看家護院的,曾色厲內荏地要他留下字號,他童心忽起,便順口說自己叫“萬裏獨行”田伯光,待得將一眾護院打得落花流水,揚長而去之後,他才想起,那田伯光原來是采花大盜,後來被亂七八糟的不戒和尚擒住,被逼出家,隻得改名叫“不可不戒”,不由得大笑,這才覺得心裏的悶氣稍稍泄了一些。
這上下,有關那獨腳大盜“萬裏獨行”田伯光的情況已該報到這南楚的刑部了吧?
這時,雪已經停了,隻剩呼呼的風聲。從山下開始,直到山腰、山頂,所有的寺院都敲響了悠揚的鍾聲。寧覺非在這裏已住了半個多月,自然知道這是召集寺中僧眾做早課。所謂暮鼓晨鍾,讓人聽了,總是感慨萬千。
動作輕捷地走過鋪著石板的山路,穿過積滿了雪的梅林,他來到萬象寺的門口。
小小的山門已經打開,但並無和尚掃雪,盛開的紅梅與白雪相間,風景十分美麗。
他嘴裏呼出的白氣在空中凝成白霧,隻覺得此時的天氣滴水成冰,十分寒冷。
穿過寺院的回廊,聽著木魚和偶爾的磬聲響起,伴隨著隱隱的誦經聲,心情漸漸平靜,他回到了後麵的客房。換了一身平常的銀灰色家居服,解開緊緊紮住的長發,他從火爐上提壺倒了杯開水,呷了一口,這才覺得暖和了些,於是悠閑地坐下來,看向窗外。
從他房間的窗口看出去,是後山白茫茫的一片。那裏不似前山,甚是陡峭,沒有路,也沒什麽樹,原是一大片草地,此時積雪盈尺,顯得十分潔淨。
雖是一夜未眠,奔波勞頓,他卻並沒有感到太多的疲倦,隻是呆呆地捧著茶杯出著神。
未來的路該如何走,他一直不知道,也不太去想。真要想起來,也不過就如現在一般,身處雪地中央,無論從哪個方向看出去,都是白茫茫一片。
不知過了多久,鉛灰色的雲層漸漸開了一條縫隙,一線金色的陽光忽然穿透下來,隱隱地落在山下鋪滿了厚厚積雪的村莊裏。整個世界仍然看不到一個人,十分的安靜。
忽然,有人敲了一下他的門,接著一個低沉的聲音響起:“寧施主,起身了麽?”
寧覺非立刻起身去打開門,十分有禮地微笑道:“無塵大師,請進。”
自門外進來一位中年僧人,穿著與別人相同的僧衣,裏麵是厚厚的棉襖,眉宇間滿是平和之氣,笑著走進來,問道:“寧施主不吃早餐嗎?”
寧覺非低聲說:“一會兒就去,大師請坐。”
這位無塵雖看上去與普通僧人無異,卻是此寺住持,待人甚是衝虛恬淡,這也是寧覺非在這裏一住半個多月的原因。
無塵笑了笑,坐到窗前的桌邊。
寧覺非趕緊給他倒了杯水。
無塵笑道:“敝寺有上好的梅花茶,一會兒我叫他們給施主送些來。”
寧覺非笑著在另一邊坐下:“謝謝大師。”
無塵看了看窗外的雪景,沒有看他,卻忽然說道:“自施主來此,眼中一直鬱色不去,眉間深有煩惱,其實紅塵萬丈,大雪一下,也不過是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寧覺非瞧著外麵,聽著風聲掠過大地,卻吹不起凝住的冰雪,淡淡地道:“大師,世間有靈魂,有輪回,佛家說人自來處來,往去處去,但是,如何選去處?”
無塵隨口答道:“靈台清明。”
寧覺非繼續問道:“如何保持靈台清明?”
“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即見如來。”
寧覺非想了想,仍有不解:“若是諸相非相,我之身受,卻是從何而來?”
“要知來世果,便看今世因,要知前世因,便看今世果。”
“我的前世……我自認並無做錯什麽,忠孝節義,我都做到了,為何還有今世之果?”
寧覺非當日前來借宿,並未改名換姓。無塵什麽也未多問,便自同意。寧覺非偶爾與他閑談,也多是請教輪回轉世之事,不過聽無塵話語,顯已知道他是誰。寧覺非不提起,無塵也不談及。
此時聽他這一問,無塵忽地歎了口氣:“施主殺孽太重。”
寧覺非一愣,半晌方說:“是,我……確實殺人太多,可那些人,大都有該殺之處,幾乎個個身上都負有血債,雙手沾滿無辜平民的鮮血。我殺他們,是為了保衛國家,讓人民能安居樂業,難道錯了?”
無塵微笑:“佛曰: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寧覺非頓時心下大震,良久,麵現堅毅之色,眼中豁然開朗:“多謝大師指點。”
無塵仍然看著窗外,淡淡地道:“有禪無淨土,十人九錯路。”
寧覺非的眼神變得很清澈,輕聲問道:“大師,何謂淨土?”
無塵這才轉頭看向他,眼中閃動著熠熠光華:“在施主心中,何謂淨土?”
寧覺非想了想,鄭重答道:“四海升平,天下歸心,眾生平等,無怨,無悔,無恨,無憾。”
“阿彌陀佛。”無塵忍不住低宣佛號。“施主菩薩心腸,哪裏皆是淨土。”
寧覺非又想了一會兒,這才點頭:“大師,我明白了。”
無塵卻道:“螻蟻雖微,亦是生命,請施主心存憐憫。”
寧覺非微笑:“大師放心,寧某絕不會為一己私怨使天下血流成河。”
“善哉善哉,施主一念之仁,澤被天下蒼生。”無塵對他雙手合什道。“小僧代萬千生靈感謝施主。”
“大師言重了。”寧覺非十分謙遜地笑道。“大師為我指點迷津,是我該感謝大師。”
二人相視一笑,頓時心意相通,愉快至極。
當日下午,寧覺非便向無塵告辭。無塵並未挽留,隻相送至山門外。
經過小小的正殿時,寧覺非停下,看著門上的那副對聯:“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慧生於覺覺生於自在生生還是無生。”
無塵在他身旁站著,一直沉默,神情淡然如水。
半晌,寧覺非笑了,似是如釋重負,轉頭往門外走去。
看著那瀟灑的背影消失在梅林中,無塵輕歎。此人再入紅塵,定會攪得天翻地覆。
寧覺非下山之後,先去買了一匹好馬。南楚馬匹極少,好馬的價格更是非常昂貴,若不是此馬性子極烈,官家不要,那富商也不會急於脫手。寧覺非幾乎是傾囊以付,才算買下了那匹神駿的紅馬。寧覺非在前世裏便極愛馬,完成任務後,常常第一件事便是去跑馬場馳騁一番,然後才回家。此時輕撫著馬身,他溫柔地說道:“叫你‘烈火’,好不好?”
那馬嘶鳴一聲,極是神感凜凜,雙眼中神光奕奕,似是與寧覺非一見如故。
寧覺非笑了起來,翻身上馬,往北而去。
南楚與北薊的邊界上,最重要的城關有七座,均以燕為名,被稱為燕北七郡。
寧覺非想反正給了淳於乾三個月時間,不如至燕北七郡瞧瞧,考察一下北薊的皇帝有何資質,以便為將來要走的路做選擇。
他的那匹馬色做火紅,行在雪地上,實在是非常惹眼。在內地還不怎樣,越往邊關,越引人注目。
大約行了九天,寧覺非到了距燕屏關約有一百裏的小村。看看已是正午,他便下馬先去小飯館吃飯,又吩咐店小二給馬喂上好的料。
剛坐到窗前,便聽老板關切地說:“客官,您的馬太好,再往前走,要當心。”
寧覺非一聽便笑了:“為什麽?”
老板悄聲說:“離此七十餘裏有座臥虎山,山上有個伏虎寨,裏麵有不少……那個……好漢。”
寧覺非立刻明白過來,客氣地道:“多謝老板提醒,在下定會小心。”
那善良的小老板也不敢多說,便退開了。
匆匆吃完飯,寧覺非看了看“烈火”的情況,見它仍然體力充沛,便繼續上路。他對那個臥虎藏龍的山寨倒有些興趣了。
走了一個多時辰,便看到連綿起伏的山勢漸漸險惡起來,山路越來越窄。不久,前麵一座極其威武的大山在群山之中躍入眼前,確實極象一隻伏臥在地的猛虎。山嶺上白雪皚皚,極為壯觀。
寧覺非一笑,繼續前行。
剛至山下,便聽到一隻響箭升起,隨後從身前身後鑽出一群大漢。除了前麵擋著路的兩人騎著馬外,其餘均是步行。人人手持鋼刀,虎視眈眈地瞧著他的馬。
寧覺非勒住馬韁,神態悠閑地看著前麵馬上的那兩人。
最前麵的那人看上去不到三十歲,眉目舒朗,身材修長,穿著銀色長袍,騎一匹五色馬,很是英氣逼人。
寧覺非借用的殷小樓之身今年還不到十九歲,這一年間他加緊鍛煉,個頭竟是猛猛地竄了一截,肩寬腰細腿長,此時隻著銀灰色夾衣,顯得十分風流倜儻。他不耐煩梳頭,僅用一根黑色發帶在頭頂束住,任那烏黑的青絲垂至腰際。原屬少年的美麗長相漸漸有了些硬朗的線條,卻仍是明眸皓齒,鼻梁高挺,粉色的雙唇輪廓分明。此時,他的臉上掛著一縷輕鬆自在的微笑,騎在火紅的馬上,腰板筆直,仿佛自畫中走出的仙人一般,讓所有人都看得呆了。
等了半晌,不見對方講話,寧覺非輕咳一聲,笑道:“沒有開場白嗎?”
“什麽?”那人沒聽懂。
寧覺非更覺好笑:“那個什麽‘此樹是我栽,是路是我開,若要從此過,留下買路財’,諸如此類的?你們劫道的時候,不說這個的嗎?”
他語帶調侃,笑意儼然,那些人一聽,登時哈哈大笑,此前絲微的敵意立刻一掃而空。
前麵的年輕人對他一拱手:“在下荊無雙,敢問兄台高姓大名?”
寧覺非心念電閃,也拱手還禮,笑道:“在下‘萬裏獨行’田伯光。”
荊無雙一聽,立時神情大變,很是傾慕:“原來是近來橫行北境,劫富濟貧的獨行大俠田兄,久仰久仰。”
“不敢不敢。”寧覺非有些納悶,怎麽在交通、通訊都如此不便的古代,什麽事情都傳得那麽快。“請恕小弟孤陋寡聞,卻不知荊兄的字號。”
他身旁騎馬的一位粗豪漢子笑道:“咱們荊大哥人稱‘銀衣金槍’,燕北七郡,盡人皆知。”
“哦,幸會幸會。”寧覺非一邊客氣地道著仰慕,一邊瞄了瞄他的左右,卻沒瞧見什麽金槍。
荊無雙笑著看向寧覺非,見他眼珠靈動地滴溜溜一轉,心裏便是一熱,抱拳說道:“前麵哨探報來,說有一人單人獨騎而來,**駿馬實是不凡,我道是哪位有如此膽量,卻原來是田兄,果然藝高人膽大。嗯,今日相逢,卻是有緣,不知田兄可願上山一敘?如此天寒地凍,你我正好把酒言歡。”
寧覺非豪氣幹雲,笑著說:“荊兄此議,甚得我心,正要叨擾。”
荊無雙哈哈大笑:“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