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寧覺非呆下來後,才漸漸覺得這裏不像普通的強盜山寨。他們似乎從來沒有下山劫掠過,但卻過得衣食豐足,平日裏的生活也像普通平民一般,有婦女負責家事,孩子們有先生教讀書,男人們除了每日例行的訓練之外,偶爾也出去打獵。在寧覺非看來,那些訓練頗有些軍事化的色彩,不過他既不參加,也從不探問。
荊無雙很快就發現,這個美麗的少年大盜實際上十分沉默,性格也很內向,其實不大與人多話,常常一整天都是自顧自地在雪峰之間跑步,攀登絕壁,在寨子裏的時候便練習一種奇特的擒拿法。他看不出對方的路數,隻是隱隱地覺得那手法在近戰時十分實用。
寧覺非最喜歡的活動之一,就是從不同的路線攀上頂峰的那塊巨石,常常在上麵一呆就是很久,閉上眼聽著山間嗚嗚的風聲,感覺那是惟一與前世相同的東西。
好幾次,他下來的時候,都會發現荊無雙就站在一旁看著他,眼裏滿是憐惜。
他隻是笑一笑,卻找不到話說。
終於有一天,荊無雙問他:“賢弟,你心中若有不快之事,大可以說出來,愚兄雖不才,也可以盡些綿薄之力的。”
寧覺非微笑著,與他並肩向下麵的山寨走去,半晌才說:“也算不上什麽不快,我隻是生性如此,所以才會叫‘萬裏獨行’。”
荊無雙轉過頭看著他,不由得伸手想去撥開他額前的亂發。寧覺非下意識地一側頭,避了開去。荊無雙的手僵在空中,卻隻是片刻之間便恢複了鎮定自若,笑著將手收了回來。
寧覺非暗道自己太過**,卻也不便解釋,越描越黑,便給了他一個充滿感激的開朗笑容,卻另起了個話題:“大哥,我上山差不多有一個月了,怎麽大哥都沒下山去劫過道?”
荊無雙背著手,銀衣飄飄,灑脫不羈地笑道:“此時天寒地凍,很少有人經過,就算有也不過是小魚小蝦,不值得劫的。”
寧覺非便點了點頭,不再問了。
荊無雙看他總是一襲夾袍,很是關心:“賢弟,你穿得太單薄了,當心受涼。我前些天叫人送給你的皮衣,你怎麽不穿?”
“謝謝大哥,我出來跑步,一會兒就要出汗的,哪裏穿得了那麽厚的東西?回去以後再披吧。”那是一件豹皮製成的大衣,寧覺非很少穿。他喜歡穿輕便緊身的衣服,以保持活動時的輕捷迅速。
荊無雙聽了,頗為欣慰:“這就好。你還年輕,不懂得照顧自己,若是落下了什麽病根,將來老了可就麻煩了。”
“是,大哥,我知道了。”寧覺非低聲答應道。
其實,寧覺非的兩世加在一起,比荊無雙還要大個一、兩歲,又經曆奇特,心中早已是曆盡滄桑的感覺。不過,在寨中的這些日子,不但荊無雙和他的那些屬下們都當他是小兄弟,那些大嫂大娘更當他是小孩子一般看待,總是埋怨他不會照顧自己,生活太過隨意,處處都先替他著想。他先是好笑,漸漸也便習慣了,心裏總覺熱乎乎的,很是感動。
剛剛走到寨門,荊無雙的副手陸儼便迎了上來,笑道:“鐵虎將軍來了,還有小姐。”
荊無雙一聽便大喜,拔腿便走。往前跑了幾步,他忽又轉身回來,對寧覺非道:“賢弟,你也與我一起去見見遊將軍吧?”
寧覺非淡淡地搖了搖頭:“他是官兵,我是賊。既不是一路人,何必相見?”
荊無雙隻覺得他那一雙眼睛中眼波瞬息萬變,卻無一不美,聽了他這話,心中理解為小孩子賭氣之語,忍不住將他抓過來抱了一下再放開,笑道:“什麽賊不賊的?那鐵虎將軍與別的官府中人卻是不同,大有豪氣,是我輩中人。”
寧覺非雖是猝不及防地被他抱了一下,但感覺到他的動作中隻有親切,不見絲毫**猥,心下倒很坦然,隻是微笑道:“我沒說遊將軍不好。不過,我不會見的。”
“好,不見便不見,隨你。”荊無雙並不強求。“你記得回去後趕緊吃飯。”
“好。”寧覺非笑著點頭。
荊無雙這才與陸儼快步向寨中走去。
寧覺非想了想,沒有進寨,返身又向山後走去。走進一片鬆林後,他敏捷如猿猴般爬上了一棵大樹,這才覺得安全了,於是放鬆身體,半躺在樹窩裏。
已經很久沒有想過以前了,就連做夢都沒有夢見過。這時,他卻認真地回憶了一下那位兵部尚書遊玄之。此人其實隻來過翠雲樓一回,在**也沒什麽難忍的怪僻,更不曾虐待過他,倒是警告過,不準他勾引景王。他那時隻當所有人都像透明一般,說過的話也均如清風過耳,不縈於心,此刻仔細回想,卻才想了起來。
想完,他也就撂在一邊,不去多想了。這遊虎便算有千好萬好,他也不想與之有絲毫瓜葛。
不知過了多久,寒氣漸漸浸入了他的衣服,令他覺得冰冷刺骨,這才覺得應該回山寨暖一暖。他溜下樹,慢慢地跑了回去。
跑著跑著,血行加速,身體便又恢複了溫暖。他進了寨門,正要回房,卻聽到荊無雙叫道:“賢弟,你才回來嗎?”
他停下腳步,轉頭看過去,便見荊無雙身邊站著一個中等個頭卻十分魁梧的男子,他身穿武將裝束,腳蹬戰靴,隻是沒披鎧甲,顯得很有氣概。仔細看年齡,其實也就三十左右,但因為常年在外練兵打仗的緣故吧,黝黑的皮膚十分粗糙,比實際年齡要大得多。
此時,他負手站在荊無雙身邊,雙目炯炯,笑著看向寧覺非。
一瞥之間,寧覺非便覺得此人果然長得酷似乃父,臉上卻一派從容淡定,穩步走了過去,叫了一聲:“大哥。”
荊無雙很開心地介紹道:“賢弟,這便是鎮守燕北七郡的鐵虎將軍遊虎。遊兄,這位便是我剛跟你說起的‘萬裏獨行’田伯光,我的結義兄弟。”
遊虎立刻對他一抱拳,熱情地說:“田兄,幸會幸會。”
寧覺非也抱拳還禮:“遊將軍,久仰久仰。”
荊無雙在一旁笑道:“二位都不必客氣,大家都是一家人。”
遊虎立刻點頭:“是啊,大哥的兄弟當然也就是我的兄弟。”
寧覺非聽他稱荊無雙“大哥”,不由得微微一怔,看了荊無雙一眼,卻是不動聲色。
荊無雙對他一笑:“賢弟,咱們先去吃飯,嗯,邊走邊說吧。”
寧覺非點了點頭,並他並肩而行。
荊無雙的聲音很是平和清朗,在似乎已經被凍得凝結了的空氣中好似寒冰乍破,十分動聽。
“賢弟,我父親荊太滄,當年是南楚的掃北將軍,威鎮北薊。後來,北薊皇帝使反間計,偽造書信,誣我父欲引北薊大軍入燕北,滅亡南楚。”說到這裏,他苦笑了一下。“皇帝和朝中大臣本就怕我父親手握重兵,會對他們不利,見到那些所謂的證據,立刻便相信了。我父親被召回,隨即被捕下獄,受盡酷刑。他雖然堅決不認,但還是很快就被定罪。我父親被淩遲處死,我家……被滿門抄斬。”
寧覺非聽著他漸漸變得有些苦澀的話語,忍不住心下惻然,伸手過去握住了他的手。荊無雙本能地一收掌,將他的手緊緊抓住,臉上的神情緩和了一些。
遊虎在一旁也歎了口氣。
荊無雙的語氣重又變得平和:“當時,現在的兵部尚書遊大人還是定國將軍,駐守劍門關,聞訊後兼程趕回,卻已救不了我父親。遊家與我荊家世代交好,遊大人甘冒奇險,花重金買通了刑部,用兩個死囚將我和妹妹悄悄換出,送到了邊關。我們兄妹這才保住了性命。對了,賢弟,忘了告訴你,遊將軍現在是我妹夫。”
寧覺非便向遊虎笑了笑,表示了一點親切之意。
三人到了一間小廳,廳中已備好了酒席,卻沒有其他人在坐。
荊無雙對寧覺非說:“今天是我們三兄弟初次相見,咱們好好敘敘。”
寧覺非自然毫無意見,隻笑著點頭。
酒過三巡,荊無雙對遊虎說道:“賢弟是自己人,我與他是無話不談的。”
“好,那我也不見外了。”遊虎便笑道。“今日接到家父來信,提及朝中將有大變,問我的意見,所以今天上山來與大哥商議一下,想聽聽你的看法。”
“嗯,你說吧。”
遊虎看了寧覺非一眼,便轉向了荊無雙,臉色有些凝重:“朝中近年來一直分了兩大派係,一邊是太子和靜王,一邊是武王和醇王,始終明爭暗鬥,這已是公開的事情。不過,皇上龍體康健,兩派雖鬥得激烈,到底還有些收斂。家父向來謹慎,從來不參與派係之爭,這你也是知道的。”
“是,我知道。家父與令尊是一樣的,常說軍人隻一心為國為民,不應幹政。”荊無雙正色道。
“對。”遊虎點頭。“多年來,兩邊都一直籠絡我們遊家,一方麵是因為我大姐甚得皇上寵愛,另一方麵也不過是因為家父與我手上都有兵權,所以我們遊家的態度顯得舉足輕重。”
荊無雙捏著筷子,隻是點頭。
寧覺非從早上到現在就沒吃東西,手裏沒客氣,一直在夾菜,仿佛對此事毫無興趣。
遊虎想了一下,才接著說:“最近,武王忽然變得激進起來。他對西武的使者態度強硬,又親自率軍前往邊關,一戰便擊退了赫赫有名的獨孤及,確實讓人刮目相看。如今,他明確提出,想讓我父相助他建大業,成大事,重振南楚。我父親似乎已被他的態度感動。景王那邊的態度現在也漸趨明朗,似是傾向於支持武王。所以,我父親開始動搖,這才寫信來問我的看法。”
荊無雙思索了一會兒,問他:“武王具體想要你父親做什麽?”
遊虎再看了寧覺非一眼,略一猶豫才說:“家父說,武王雖未明言,但他已看出,武王想對太子和靜王動手了,如若手中無兵權,卻是不敢輕舉妄動的。”
荊無雙微微一驚,隨後卻笑道:“好啊,我讚成。那狗太子早就該殺,靜王為虎作倀,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遊虎嗟歎:“是啊,其實朝中的那些有見地的大臣都很擔憂啊。若是由這樣的太子將來即位,我南楚隻怕更是國將不國了。”
荊無雙舉起酒杯,對他說道:“其實你根本不必問我,怎樣決定都沒問題。令尊執掌天下兵馬,宮中有德妃,宮外有景王,誰不忌憚令尊三分?”
“我就怕這個。”遊虎歎息著道。“誰要誣家父意圖謀反,隻怕我遊家也會招架不住。”
荊無雙神色黯然,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卻似不想再說什麽。
遊虎自悔失言,便轉向寧覺非:“兄弟,你看呢?”
寧覺非一怔:“小弟乃山野之人,對朝廷中事毫無頭緒,怎敢亂出主意?”
遊虎卻一臉誠懇:“俗話說:‘旁觀者清。’正因兄弟不是朝廷中人,隻怕還看得比我們清楚一些。”
寧覺非作思索狀,半晌才道:“我還是不知。不過,我好像聽說過一句話,天下本無主,唯有德者居之,不知說的對不對?”
遊虎啪地一拍桌子:“說的好,唯有德者居之。”
荊無雙也笑:“賢弟真是一語提醒夢中人。太子失德,本就該死。至於你遊家是保武王還是扶景王,我看倒是大可商榷。”
“是,我立刻給父親寫信。”遊虎興奮地對寧覺非舉杯。“來,我敬兄弟一杯。”
寧覺非微笑:“不敢,該當我敬遊將軍。”
荊無雙笑著,也端起了酒杯,與他們一碰,顯得很是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