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第一部 南楚篇 第二十一章
當時,寧覺非隨同他們下崖,便受到了北薊將領的熱烈。那些粗豪的漢子已經對他神不知鬼不覺地自萬軍包圍中救出淳於翰和遊虎的舉動心生欽佩之意,後來又見識了他的騎術與膽量,此時雖看他生得標致,顯得瘦削文弱,卻無半分輕視。
大家在軍中歡鬧了兩日,澹台牧命大軍重新出發,再攻燕北七郡。雲深便邀寧覺非與他一同先回薊都。
寧覺非也不願在這裏左右為難,自是欣然同意。
薊都與燕北七郡有千裏之遙,他們每日裏往往隻走上百餘裏。雲深常會帶他離開大路,到處去看風景,有些難得一見的美景令寧覺非大開眼界,嘖嘖稱奇。每到這個時候,這位一臉好奇的人看在雲深眼裏,也就是個漂亮單純的孩子。他總是微笑著看著這個有著一身絕技的奇特的人忽然變成了無憂無慮的小孩。
走到第三天,他們出了這條山脈。展現在寧覺非眼前的,是繁花似錦的萬裏草原。有蝴蝶和小鳥不斷從他眼前飛過,帶著芬芳的風迎麵撲來,令他心曠神怡。就連“烈火”,也是興奮得直噴響鼻。
雲深看著寧覺非清亮的眼中飛濺出的陶醉,在一旁溫言問道:“想不想跑跑馬?”
寧覺非點了點頭。
“那就來吧。”說著,他一揮鞭子,抽在了自己的白馬身上。
他騎著的“白雪”也是一匹良駒,通體雪白,無一根雜毛,與渾身火紅的“烈火”形成了鮮明的對比,此時被他鞭策著,四蹄翻飛,便衝了出去。
寧覺非輕輕一帶韁繩,“烈火”緊隨其後,也飛奔起來。
那千名騎兵都帶著笑,一邊大聲吆喝著助興,一邊跟在後麵策馬狂奔。
草原上不時閃過一頂帳篷,有牧民在其間擠奶或煮茶,這時無不對他們含笑揮手。
寧覺非看著這靜謐安詳的一切,本無爭勝之心,但“烈火”卻好勝心大起,如箭離弦般越跑越快。
前麵的“白雪”也不示弱,馬尾在風中揚起,幾乎成了一條直線。
終於,“烈火”超過了“白雪”,最先奔上了前麵的一座小丘。
雲深奔上山後,與寧覺非並肩而立,看著四周的大好河山,不由得感慨萬千。
寧覺非笑道:“我一直以為,北方的馬背民族總是在秋高馬肥時南攻,春暖花開時北撤,現在看來竟是不對。”
雲深卻笑著說:“不,你的想法是對的。秋天馬長得最好,最適宜長途奔襲,待攻到南部有大河相阻之地時,已是冬季,正可趁冰封時渡河。到得春天,冰化了,我北方男兒不習水性,馬也瘦了,因此便得撤回。不過,今年初春的這一次進攻是我們特意計劃的。一是西武被你的一把火燒得國力大傷,對我國的威脅大大減輕,所以我們可以集中力量南侵,二是……”他忽然住了口,轉頭看向一邊,臉上忽然露出悲傷之色。
寧覺非沒注意他的神情,隻以為那是有關軍事機密,不便與自己詳談,於是便笑道:“我明白了。”
雲深這時已控製好了自己的情緒,回過頭來看向他,淡淡地道:“前年冬,陛下禦駕親征,攻這燕北七郡,皇後與之隨行。我朝皇後與南楚不同,騎射俱精,自做王妃時便一直與陛下馳騁沙場,並肩作戰。不過,那一次,皇後卻……在燕屏關外中箭……身亡了。”
寧覺非聽了,卻沒怎麽吃驚。當年南楚在燕屏關射殺北薊皇後,從而迫使北薊大軍退兵,消息傳開後,南楚舉國歡騰,他也是知道的。當時便隻是有些驚異一國皇後居然會親自上陣作戰,有些欽佩罷了。此時,他看著雲深,半晌都不知該如何作答。
雲深勉強笑了一下:“皇後娘娘……是我姐姐。我姐弟自幼喪母,父親為當朝名將,十年前也戰死沙場。先皇敬我雲家世代忠良,又憐我姐弟孤苦無依,便將我姐姐配給了其長子做正妃,後來便是太子妃。我姐姐對我很好,直是長姐當母,手把手地教我讀書寫字騎馬射箭……”
寧覺非更是吃驚,一時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
雲深長長地吸了口氣,終於恢複了平靜:“皇後陣亡後,陛下便立刻撤軍,並為皇後守製一年,期滿後本就要前來報此大仇,再加上西武出現對我國極為有利的變化,所以,這個時機更加不可放過。”
寧覺非連連點頭:“嗯,這下我就全明白了。你……也別太難過……”
雲深笑了笑:“是,我……姐姐雖然英年早逝,但她與陛下一直恩愛不逾,伉儷情深,過得很快樂。她去世後,陛下便將她所生之子立為太子。她這一生,也沒什麽遺憾。我……每思及此,隻有替姐姐高興,並不難過。”
“那就好。”寧覺非看著他,心裏不由得生起一絲愛惜之意。
雲深忽然問道:“覺非家中還有什麽人嗎?他們是否仍在南楚?”
寧覺非苦笑了一下:“我已經沒有家人了,隻剩下我一個……”
說著,他看向遠方的天際,想起白發蒼蒼的父母,得知他的死訊時不知會怎樣的傷痛欲絕,白發人送黑發人,便是有再多的功勳獎勵,也無法安慰他們的吧?還有那與他恩愛如恒卻聚少離多的**,以及剛滿兩歲的幼子……
雲深看著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思念與憂傷,伸手握住了他的手,柔聲安慰道:“不要傷心,北薊也可以是你的家。”
寧覺非回過神來,對他笑了笑:“是啊。”
二人這才緩緩前行,到得黃昏,來到了一個小鎮。
雲深的親兵已先在此打點好,他們一到便住進了當地領主的大院。
雲深對寧覺非說:“以前一直在野外宿營,今兒就好好洗個澡,睡個好覺。”
寧覺非笑道:“好。”
屋內有一個高大的木桶,裏麵放著熱氣騰騰的水。寧覺非已有一個月沒洗過熱水,此時三兩下解下衣服,便跳進了水中。
剛把頭發洗了,雲深便抱著幾件疊好的衣服走了進來。
寧覺非十分警覺地看過去,隨後才放鬆下來。
雲深笑容可掬地將衣服放到離浴桶不遠伸手可及的椅子上,隨後看著他道:“我看我們的身形差不多,你比我隻瘦一些,暫時先穿我的衣服吧。”
寧覺非立刻道謝。
雲深就站在他的左側,此時已看到了他的左肩,不由得上前去仔細察看:“你受傷了?”
“已經好了。”寧覺非任他查看,並不躲閃。
“還沒好利落,仍要當心。”雲深看了一會兒,才算放下心來。“等你洗好了,我替你再上點藥,包紮一下。”
“好。”
這時,雲深也看清楚了,這少年的身上竟然全是累累的傷痕。他認得鞭傷和燒灼的傷,而有些詭異古怪的傷卻一時想不起是用什麽刑具留下來的。
猶豫了一下,他輕聲問道:“你這些傷……是在南楚留下的?”
寧覺非一愣。他一直都習慣了身上的傷痕,就仿佛是與生俱來的一般,根本心裏都沒這概念了。這些痕跡雖然正在漸漸淡去,但依然斑駁重疊,外人看上去,仍是令人觸目驚心。他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輕描淡寫地道:“是啊,不過,都已經過去了。”
雲深一聽,便知他不欲舊事重提,自也不再問,便道:“是啊,過去了就好。”
說著,他便退到房間的另一邊去,坐到桌前。桌上放著馬燈,還有兩根大燭,十分明亮。桌邊放著筆墨紙硯,顯是領主知道他的愛好,特別放置的。他便拿過一旁的水雲箋放到麵前,開始磨起墨來。
寧覺非穿衣服走過來時,他正在箋上寫字。見他走到近前,便拿起那箋給他看,笑道:“你的名字,是這三個字嗎?”
寧覺非看了看箋上用恭楷寫出的自己的名字,這三個字雖是繁體,但字型並未與簡體有太大區別,他倒是認得,便點了點頭。
“覺今是而昨非,好名字。”
寧覺非看著那箋上的字,輕聲道:“是,是我母親起的。”
記得當年剛開始認字時,母親將他抱在懷中,用鉛筆在白紙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他的名字,並輕言細語地告訴他,那名字的含義……
雲深看他臉上的神情,知他想起了親人,連忙說道:“我的名字也是母親起的。我外公是南楚大儒,家母幼承庭訓,琴棋書畫無一不精。我姐姐教了我一些,我卻甚是愚鈍,隻學了點皮毛。”
寧覺非神思不屬,隨口問道:“你母親是南楚人?怎麽會到北薊的?”
“哦,南楚公主和親時,陪嫁來的。我父親率軍去燕屏關迎接公主時,對她一見鍾情,後來便娶了她。”他邊說邊拿過一張水雲箋來,以簪花小楷寫了四行字,然後拿給寧覺非看。
寧覺非接過,見上麵的字體又不一樣,卻是一首小詩:“鬆下問童子,言師采藥去,隻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
他抬起頭來看向雲深,由衷地說道:“好名字。”
雲深看著他,嘴角慢慢揚起,眉眼之間全是親切溫柔的笑意。
燭光下,寧覺非漸漸覺得眼前景物一片朦朧,隻餘那一雙柔情的眼睛,那眉眼之間蕩漾的溫柔是那樣的熟悉。
那是他前世的妻。
迷朦之間,他伸手過去,輕輕地撫過那樣的眉梢。
待他回過神來,映入眼簾的卻是雲深略有些驚愕的表情。
他的臉頓時漲得通紅,一時手足無措,半晌方低頭道:“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你……別生氣……我……”到最後,已是喃喃不能成語。
雲深一直見他從容不迫,顯得成熟理智,此時難得見到他方寸大亂的模樣,不由得笑了起來。他看著那低下的頭上濡濕的烏發,輕聲問道:“是想起了你的家人?”
寧覺非不敢抬頭,臉如火燒,輕輕點了點頭。
過了一會兒,雲深歎道:“不要想得太多了,我來替你包紮一下傷口。”
寧覺非心裏很感忸怩不安,便要推辭:“還是不用了,我自己行的……”
雲深卻是不由分說:“你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那當然是不行也要行的,現在有我在,自然應該幫忙。”
寧覺非心中窘極,卻隻得任他將自己拉到桌前坐下。
雲深動作十分輕柔地挑開他的衣帶,將左邊的衣襟拉開,直到露出左肩,然後從懷裏掏出傷藥給他敷上,這才用幹淨的白布替他包紮好。
雲深的手指微涼,輕輕地撫過他的肌膚,兩人心中都有了一絲異樣的感覺,卻都強自忍耐著,不敢多想。
等弄完了,雲深邊替他掩上衣襟邊閑閑地問道:“這傷是我北薊的箭射的吧?”
“是。”寧覺非聲音很低。“當時救景王他們回燕屏關,途中遇到了北薊軍隊,雖是跑得快,還是中了一箭。”
“哦。”雲深拿出幹布,替他將長發上的水滴擰了幾遍,又反複擦了好一會兒,看看不再滴水,這才說道:“早點睡吧。”
“嗯。你也早點休息。”寧覺非再點了點頭,卻還是不敢抬起頭來。
雲深輕輕笑了笑,走出門去,順手替他將門關上。
寧覺非這才鬆了一口氣,趕緊熄了燈,躺**,心裏的尷尬才漸漸地消散。
這一夜,他裹著被子,躺在黑暗裏,聽著塞外蒼勁的風聲,竟是整晚未能入眠。 第二十二章
淩晨時,寧覺非總算是睡了一會兒。
醒來,是因為外麵院子裏有人在唱歌。粗豪的漢子輕輕地吟唱,象是草原的牧歌,他聽不懂,但那悠長的旋律在清晨的空氣中緩緩地蕩漾,別有一種奇異的美感。
寧覺非睜開眼,看著明亮的天光自窗戶中射進來,片刻之後便翻身而起。
昨晚穿來做睡衣的長衫還好一點,今天從床邊拿起雲深的衣服,他琢磨了半天,才算是勉強明白該怎麽穿。中衣、裏衣都是絲製的,穿在身上很舒服,外套則是窄袖短皮衣,與長褲同是小羊皮所製,輕而暖。
這是馬背民族典型的騎馬裝,他笑著將衣服穿好,係上腰帶,這才拉開門。
院裏院外已有不少人,他們邊哼著歌邊在給馬做整理,顯是在進行出發前的準備。
看見他,他們都笑著與他打招呼,道早安。
很快,雲深便從他的隔壁出來了。他也將織錦長衫換下,穿上了與寧覺非身上那套差不多的騎馬裝,腳上是雙皮靴,很是英風颯爽。他手上還提著一雙靴子,拿過來遞給了寧覺非,笑道:“我昨天忘了把這個給你了,去換上吧,越往北越冷了。”
他的態度十分自然,象是已完全忘了昨夜寧覺非的唐突,寧覺非便也笑著接過,說了聲:“謝謝。”
很快,他們吃了早餐便上路了。
高原氣候多變,一會兒陽光燦爛,一會兒大雨滂沱。雲深似是身體不大好,過了兩天就病倒了。但他並沒下令停下,隻叫親兵去弄了輛馬車來,便繼續與寧覺非仍往薊都而行。
寧覺非看他臉色蒼白,總是有些擔心,建議不如先休息幾天再走。雲深反而安慰他,說自己便是醫生,隻是受了小小的風寒,並無大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