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五十二章
這裏有他半月前就派出的鷹軍偵察分隊。這幾日,他們暗中探查跟蹤,早已將南楚大軍的情況摸得一清二楚。
這次發兵,南楚號稱有百萬大軍,實際上不到七十萬,其中還加上了征發的民夫。
目前深入北薊境內的隻有荊無雙率領的前鋒,約有十萬人,卻全是他訓練出來的精銳。這位護國將軍乃門虎子,其父荊太滄當年是北薊的克星,不但是守城,便是在曠野中對付騎兵也頗有經驗。每次紮營,他們都會盡量靠近山邊,離開兩國交界處的山脈,進入大平原後,他們每晚都會圍繞營地挖掘塹壕,並在壕溝兩旁廣布鐵蒺藜,若騎兵夜晚前去偷襲,一定會吃大虧。
寧覺非一聽荊無雙的如此布置,便放棄了夜晚偷營的計劃。其實,要對付壕溝戰術,也不是沒有辦法,但卻非常殘忍,那便是將上千人殺了,填進壕溝,並擲於兩岸的鐵蒺藜上,縱馬踏屍而過,即可不傷自身的人馬。隻是,這等血腥殘忍的事情,他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出來的,況且也沒有這個必要。
看著地圖,他仔細傾聽著偵察分隊長的匯報。
荊無雙他們的推進速度相對於騎兵來說極慢,但是卻比一般的南楚軍隊快多了。
遊玄之的中軍帶著更多的糧草輜重,各係人馬七嘴八舌,互相牽製,累累贅贅的,出了燕屏關,到現在才走出來一百多裏,後隊則還沒有出關。這隻隊伍給人的感覺就像一條巨大的生了病的老蟒蛇,慢慢地在崇山峻嶺間爬啊爬,半天都走不了幾步路。
其他從燕北同時出關的六路軍隊也是速度快慢不一,均沒有即時跟進,雖彼此之間有流星探馬不斷往來聯絡,但步調仍未能一致。可能各隊統兵的將軍都有來頭,遊玄之大概也有顧慮,對此似乎也沒有深責。由此可見南楚的軍紀渙散,治軍不嚴,雖然看上去來勢洶洶,其實不足為慮。
寧覺非聽著這些情況,不由得連連搖頭,心裏卻在替荊無雙惋惜。明明是個極其出色的將才,卻生在這樣的國家,生在這樣的時代。
現在寧覺非手上隻有二十萬人,另外二十萬人已被他分派至各地,層層設防,確保薊都和其他幾個有數十萬人聚居的大城鎮的安全。
雖然南楚師老兵疲,但要他以二十萬人圍殲敵人六十萬大軍,也是殊為不易,隻能分兵阻截,各各擊破。
他將部分鷹軍和雁騎合並,分成六隊,每隊一萬人,分別前往燕北附近的山嶺間,要他們故布疑陣,不斷騷擾南楚分別北進的各路大軍,並徹底堵塞其流星探馬往來的傳信通道,使其互相不能呼應。
隨後,他又調了五萬人,屯駐飛狐口,並在此偽裝了一個大糧庫,準備誘荊無雙去進攻。
這飛狐口是距南楚最近的一處大城鎮,位於北薊的東南。那兒有三十餘萬人定居,是北薊國中數一數二的大城,且一度是與南楚通商的貿易口岸,一向富庶繁華。
然後,他又命副將大檀明率七萬重甲騎兵悄然行至飛狐口與燕屏關中間的瀘軲嶺待命,如此這般地對他詳細交代了行動計劃。大檀明驚喜不已,欣然領命。
這幾路軍隊都是人銜枚,馬束口,悄無聲息地急速馳往各自的目的地。寧覺非身邊便隻剩下了一萬名鷹軍。
他們沒有任何輜重,隻隨身攜帶了幹糧和水囊,行動起來非常迅速。寧覺非在露天裏將軍務安排完畢,看著天上星鬥的變化計算時辰,隨後翻身上馬,率領這一萬人也消失在了夜色裏。
荊無雙越往前走,心裏越沒底。連著幾天了,他們沒有看到一個敵人,四周靜悄悄的,十分安寧,卻讓人心裏發毛。要是以往,北薊騎兵早就出現了。他們本來也隨時嚴陣以待,準備與北薊騎兵打遭遇戰的。可是現在這種情況卻十分詭異。荊無雙想起當日寧覺非單人獨騎便自北薊大軍的重重包圍中神鬼不驚地救出了景王和遊虎,更是暗自緊張,不斷猜測著寧覺非將會采用的戰術。
不久,從中軍和後軍傳來了消息,他們遭受到了北薊鐵騎的輪番進攻,進軍的速度大大放慢。遊玄之對荊無雙竟然一直沒有遭遇敵人阻截感到十分困惑,命令他就地待命,等待大軍前來會合。
荊無雙無言以辯,便下令全軍停止前進,就地紮營,深溝壁壘,以待中軍趕來。
按照計劃,運送軍糧的隊伍會每十日來一次。當他們紮下大營的時候,後方的糧隊便上路了。荊無雙恐有閃失,又派了一萬人回頭去接應。
這支運糧隊伍除了民夫外,還有五千兵勇護送,但卻是人人戰戰兢兢,每日拚命往前趕路,急於與荊無雙的大軍會合,奈何車重馬老,仍是走得極慢。
第三日正午,一行人走了半日,便停下來打尖。
深秋的陽光懶洋洋的,照在草原上和他們行走的土路上,周圍沒有一絲聲息,顯得十分平和安靜。數千兵卒坐著吃幹糧,喝水,在陽光下眯起了眼睛。
忽然,隻聽沉重的馬蹄聲如悶雷一般響起,隨即便見遠處塵頭大起。
有人驚叫:“敵人來啦。”
頓時,民夫們慌作一團,領軍的偏將王健大喝道:“以糧車結成圓陣,準備放箭。”
那些士兵們將馬拉過,用堆疊著糧袋的車子勉強結成了陣形,剛剛舉起弓,敵人便已經奔到了近前。
來者皆是黑衣黑馬,以黑巾蒙住了頭臉,沉默間有種極其可怕的氣勢。
南楚士卒們有一半腳軟手軟,一時連弓都拉不開,卻仍有一半人冷靜沉著,張弓搭箭,向外發射。因軍糧重要,遊玄之給他們配備了十張連珠弩,這時也噌噌噌地射了出去。
那隊人馬來去如風,沒等這邊的弩箭射過去,他們已是箭發如雨,向糧隊鋪天蓋地地射了過來。箭一發出,他們便撥轉馬頭,疾馳而去。
南楚軍射出的箭矢盡皆落空,自己的兵勇卻被射傷不少。那名偏將看著北薊眾騎倏忽來去,完全摸不著頭腦,隻得下令救護傷兵,趕快上路。
眾人將中箭者裹好傷,攙上車躺著,這才繼續趕路,速度卻怎麽也不可能快起來。
剛剛走出了一裏地,襲擊者便卷土重來。
南楚兵勇手忙腳亂,一邊拉車結陣,一邊射箭低擋。
那些人卻仍然象剛才一樣,沉默地一言不發,奔馳之間挽弓射箭,疾如流星,快如閃電,箭一發出便即掉頭而去。
南楚軍再添傷員,情緒更是沮喪到了極點。
短短一個下午,南楚的運糧隊便被如此驚擾了十餘次,輕重傷員多達數百人,連珠弩發射殆盡,各種箭矢也消耗了不少,拉車的馬連驚帶累,已是再也邁不開步子。
這時正是夕陽西下,他們已經寸步難行。統軍的將領隻得命令就地結陣,等待荊無雙那邊派來接應的人到達。
入夜,這些南楚的兵勇們在車陣中就地休息。一整日連傷帶嚇,又拚命趕路,人人都是疲倦不堪,很快便睡著了,隻有站崗的幾個哨兵目不轉睛地看著四周,密切注意著敵蹤。
此時,一群黑衣人貼地潛行,速度極快,分從四麵向運糧隊撲去。
他們的動作都極其敏捷,運動極快,與草原上的野兔野鼠相似,穿行在野草間,融於夜色中,讓人很難察覺。
將到近前時,他們停住了,全都看向為首的人。那人右手並掌為刀,往下用力一揮。所有人立刻同時發動,飛身撲向前去。
一組人將幾個哨兵同時撲倒,匕首拳掌齊下,無聲無息地便將其料理了。
其他人已是躍上了糧車,隨即飛身而下。兩組人認準了穿著與普通兵勇不同的佐領,便即圍了上去。為首那人目標明確,直取統軍的主將王健。剩下的人則去奪了南楚軍放於身旁的武器,砍瓜切菜般地殺戮起來。
一時間,慘呼驚叫此起彼伏。有南楚兵驚醒後,立即抄刀而上,與敵人對戰,但往往一招之間便即殞命。
有人拿起弓箭,卻當即被黑衣人圍攻,令他施放不出,隨即不是被殺就是被打成重傷。
幾位佐領和王健在第一聲動靜響起時便即驚醒跳起,敵人卻已撲到身前,他們隻得倉促應戰。
這些黑衣人來勢之猛,出招之快,實在出乎他們的想象。幾位將佐努力振作,拚命應對了數招,便被一一擊倒。
王健隻覺得對著自己撲來的根本不是人,而是隻凶猛的獵豹,渾身都噴發著恐怖的黑色火焰,一與他接招便氣為之奪。勉強擋了兩下,那人攻如閃電,才抬腿踢來,人已轉到了他的身後,一把將他的脖頸勒住。
王健一窒,頓覺吸不進氣,很快軟了下來。
那人朗聲道:“都住手。”說的卻是南楚話,聲音清朗,字正腔圓。
正在對敵的雙方一起住手,向他看去。
他挾住了王將,飛身躍上糧車,居高臨下地道:“放下武器,一概不殺。”
南楚兵卒麵麵相覷。此時,他們的長官或死或擒,都已落入敵手。他們群龍無首,再無鬥誌。
終於,有人手一鬆,纓槍落地。
頓時,南楚兵勇手中的武器紛紛落下。
站在糧車上的黑衣人放開了手中的王健,笑道:“很好,你們都走吧。一直往北,就是你們荊將軍的大營。去將糧食卸下來,給你們幾輛車,把死者和傷員一起帶走。”
那些南楚的兵勇和民夫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都沒想到自己落入北薊人之手,居然還能死裏逃生。愣了片刻,他們便立刻行動起來,卸下糧袋,將死傷的人一起抬上車,然後往北而去。
走了兩個時辰,便遇到了前來接應他們的部隊。領兵的正是荊無雙的副將陸儼。他一聽說軍糧被劫,且對方人數不到千人,便立刻提兵急趕,想誅殺敵人,奪回軍糧。
待他率軍跑到糧草被劫之處時,卻已是一片空蕩蕩,什麽都沒有了,連被卸下的糧袋也都不見了。地上有著深深的車轍印,清晰地一路往東。放眼望去,夜色中卻是一片寂然。
情況不明,陸儼不敢貿然再追,隻得帶著那一幹殘兵敗將,返回了大營。
荊無雙坐在大帳中,聽著王健的敘述,麵如玄壇,雙眉緊皺。
趙倫也在一旁坐著,臉色同樣十分難看。等到王健跪在那裏,垂頭講完,他疑惑地道:“怎麽北薊的戰法完全變了?他們以前根本不會這樣幹,隻會仗著馬快,一窩蜂地衝上來,亂箭齊發,亂刀砍人,雖然凶狠,卻無章法,哪兒有這麽陰險狡詐?”
荊無雙沉聲道:“是寧覺非。”
趙倫一驚:“將軍從何得知?”
陸儼也是一臉的肅然:“我看也像,肯定是寧兄弟……不,是寧覺非。”這個直性子的粗豪漢子似乎直到此刻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荊無雙看向帳外的蒼茫曙色,感歎道:“趙將軍說得對,北薊以往根本不會用這樣的法子,他們隻會蜂湧而上,濫砍濫殺,絕不會有如此精妙的戰術,更不會棄馬不用,徒步前來突襲。”
陸儼也道:“是啊,北薊人要騎在馬上才是精兵,離了馬便成了廢物,可是寧覺非不同,當日他在臥虎山上時,天天在山嶺間跑步攀援,不論刮風下雪,從不間斷。他去救景王,白山上陡壁懸崖,高達百餘丈,他也是照樣上下自如,絕非常人可比。這些北薊人,一定都是他訓練出來的。”
趙倫狐疑地看了他們兩人一眼:“陸將軍不要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他們再厲害,人數也有限,這次前來偷襲,也不過千餘人,離開時又帶著沉重的百餘輛糧車,行動定是遲緩。陸將軍帶著一萬精兵,卻為何不奮起直追?是否仍顧念著過去臥虎山上的交情,有意放他一馬?”
“你說什麽?”陸儼聞言大怒,霍地起身,緊握雙拳,便要上去與他理論。
“陸儼,坐下。”荊無雙沉聲喝道。
陸儼對他自是言聽計從,雖極不情願,還是坐了下來,卻是重重地“哼”了一聲,怒視著他。
荊無雙神情凝重,對王健溫言道:“你起來吧,敵人勢大,且詭計多端,此事你雖有失職之處,卻也不能完全怪你。先去休息一下,明日你便啟程,將死傷之人全都送回去。”
“將軍何必有婦人之仁?這豈不是徒增王將軍負擔?”趙倫不以為然。“傷者倒也罷了,死者不若就地掩埋。輕傷之人還可繼續留用,不必送回,重傷之人若實在救治不了,那也是為國捐軀……”
他的話雖然涼薄,南楚軍中卻一向是如此處理,也不為過。王健本已被嚇破了膽,這時讓他送死者和傷員回去,累贅牽絆,隻怕路上凶多吉少,心裏很是不願,聽了趙倫的話,神情之間大表讚同。陸儼卻是荊家將,一向愛兵,頓時便要發作。
荊無雙已是臉色一沉:“趙將軍,那寧覺非要他們將死傷之人一並帶回,其用心便在於此,如果我們對他們棄之不顧,豈不讓全軍將士寒心?難道我們對自己的子弟兵,還不如我們的敵人嗎?”
此言大是有理,趙倫張了張嘴,卻咽下了口中的話,沒再反對。
待王健退下,荊無雙問趙倫:“由此往東,是飛狐口吧?”
趙倫點頭:“是,離此大約有一百餘裏。那是方圓百裏內最大的城鎮,人口最多,且城高牆堅,易守難攻。寧覺非這次劫了我們五十萬斤軍糧,如果不是一把火燒掉,便隻能運到那裏去。”
陸儼問道:“難道寧覺非是想誘我們到飛狐口?”
“很有可能。”趙倫讚同他的看法。“北薊一定想阻止我們與西武大軍會師。”
荊無雙起身過去,看著桌上的地圖,仔細思索著。從他們現在的位置往那裏去,就得離開北上路線,折而往東。他們本計劃一直北進,在六百裏處與西武大軍會師,共同圍攻薊都。這時看來,雖然西武那邊的進軍情況不明,但隻怕也已經受挫。北薊現在多了個寧覺非,其軍隊的戰力與以前已不可同日而語。
他反複盤算,想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如今情勢已明,寧覺非始終避免與我們正麵決戰,隻能是誘敵深入。在這期間,他會一直切斷我們的糧道,要令我們糧盡兵疲,不戰自潰。飛狐口是北薊有名的大城,富庶繁盛,人民眾多,他們絕不會棄城,定會派兵堅守。我們若是圍了那裏,北薊的主力便不得不出來與我們決戰。此外,若拿下飛狐口,不但會使我軍軍心大振,而且還能得到一座大糧倉。如果我軍有此城中的數十萬居民為質,北薊定會有所顧忌。”
他如此一說,趙倫與陸儼立刻拍手讚成。趙倫道:“是否派人去知會遊元帥?”
“當然。”荊無雙點頭。“趙將軍,我即刻寫信,你馬上派快馬前去交給元帥。我們先去圍住城池,佯攻一陣,待大軍一到,便即合攻。”
“是。”
荊無雙命令道:“傳令全軍,明日啟程,盡棄輜重,直奔飛狐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