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五十三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五十三章

這是個很大的城鎮,規模相當於臨淄的一半,薊都的七成。據說建城者是兩個獵人,他們是極好的朋友,一次出獵時遇見肋生雙翼的白狐,於是縱馬急追,但跟到此地時那白狐消失不見,二人認為是神靈所化,故意將他們引來,便謹遵神諭,在此定居,後來漸漸形成了一個村落,然後發展成了這樣一個大城。

飛狐口原是自成一國,但勢單力孤,因此防護措施十分嚴密,不但城牆極高極厚,而且還是夾牆,有內外兩層。當初北薊將此城納入版圖,竟圍攻了整整兩年。城中軍民極為強悍,直到最後粒米不存,斷糧半年,再也堅持不下去,才開城投降。

攻城守城,曆來是南楚軍隊的強項,荊無雙率十萬大軍將此城團團圍住後,信心高漲。雖然撞城機、攻城車均在中軍,他這裏沒有,但在途中做了數十架雲梯,所以仍然命令軍隊發起了進攻。

城下頓時萬箭齊發,荊無雙等幾位將領箭法如神,射死了不少北薊士兵。隨即南楚兵勇抬著雲梯攻上。

而城上也是嚴陣以待,見南楚軍如潮水般湧到城下,便即發箭阻擊。等南楚兵勇到城牆之下後,便拋擲大石塊,又傾倒石油,擲下火把,城下頃刻間一片火海,頓時將南楚軍士兵燒得慘不忍睹。

荊無雙立刻下令鳴金收兵。

如此打打停停,兩邊看上去卻似乎都不著急。飛狐口的守軍更是好整以暇,每日隻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根本沒有派人衝出重圍求援的意圖。荊無雙頓時有所警惕,當即派出飛騎,探查中軍所在位置和北薊的敵情。

遊玄之接到荊無雙出發前的飛騎傳書時,已經走出了山嶺間,來到了平原之上。根據荊無雙對目前情況的描述和判斷,他也十分讚同他提出的新的行動計劃,便傳令大軍改變方向,直奔飛狐口而去。

同時出發的另外六路軍隊卻是持重緩行。他們被北薊的輕騎一路阻擊,且戰且走,十天竟然隻走了五十裏地,此時仍然陷在燕北關外的崇山峻嶺之中,未能按計劃趕來與他會合。

遊玄之率領的中軍有二十萬人,這時令大車、糧秣、輜重和民夫等自後跟來,還剩下十五萬。雖是一路急進,奈何步軍為多,跑了一天也不過向前推進了五十餘裏,人人已是累得筋疲力盡。

遊玄之看著四周一片平坦的大平原,心中頗為警惕,下令大軍以方陣紮營,周圍遍散鐵蒺藜,少量騎兵在外圍巡邏,隨時注意敵情。

似乎一夜平靜,南楚兵雖是心裏惴惴不安,但己方人多勢眾,再加疲累不堪,很快便沉沉睡去。

黎明時,眾人被軍號催醒,便即起身,拔營欲繼續前行。

忽然,有幾處營中傳出了尖厲的驚叫,讓人汗毛都炸了起來,一聲剛息,另一處尖叫又起,十餘萬兵勇盡皆色變,麵麵相覷,都不知發生了什麽可怕的事。

幾位將領聞聲迅速趕去,方知有兩個營的兵勇已全都死在帳中,每個人都是一刀斃命,死時竟全都保持著入睡時的姿勢,顯是在睡夢中齊齊被殺。

未幾,又有消息傳遍軍中,有一名參將和一名偏將也被刺殺於帳中,均是被一刀割斷咽喉,血流滿地。

如此神出鬼沒的敵人,實是令南楚軍中人人心膽俱裂,卻都隻能埋頭做事,無人敢說出怯戰之言。

遊玄之得到副將急報後,臉色十分陰鬱。敵人如此陰險惡毒,已與他以前對北薊軍隊的印象大為不同了。但是,總不能被殺了兩營士兵、兩個將領,自己就下令掉頭退兵。若是那樣的話,不但自己一世英名盡喪,而且敗軍之將,何敢言勇?遊家一門從此也就完了。

看了看地圖,此地離飛狐口還有二百餘裏,他便即下令,死者就地掩埋,全軍繼續前進。

這一日,南楚軍中個個提心吊膽,隻前進了三十餘裏。紮營後,每個人都不敢沉睡,雖勉強入眠,卻是一夜數驚。這一宵卻未遇偷襲,然而每個人都沒睡好,精神極其萎蘼,動作十分遲緩。

與前幾日不同,此時的草原上已沒了太陽,天氣十分陰沉。南楚大軍剛剛上路不到一個時辰,便是狂風大作,一時飛沙走石,打在人臉上,生疼生疼的,眾人連眼睛都睜不開,隻能低著頭,頂風前進。

好不容易,掙紮著走到了瀘軲嶺附近,風勢被山一擋,立即減弱,這十餘萬人才算鬆了口氣,卻已是手足酸軟,渾身無力,隻盼元帥能下令休息。

遊玄之騎在馬上,看著前麵連綿起伏的一溜翠嶺,心中忽生異動,似有不詳預感,正要下令偵騎前往探查,卻聽幾聲號角“嗚嗚”地一齊響了起來。

南楚的大半兵勇本已是驚弓之鳥,這時一聽這低沉卻懾人心魄的號角聲,隻覺得心髒狂跳,已是嚇得渾身顫抖,有的人更悄悄地東張西望,企圖覓路而逃。

號角聲一起,自瀘軲嶺中便如雷霆般響起了密集的馬蹄踏地聲。接著,大旗招展,三路人馬如飛般衝了出來,迅捷在南楚大軍前呈半圓形列成陣勢。

隻見這些北薊騎兵每匹馬都披著鎧甲,每個人更是頂盔貫甲,顯得冷冰冰的,不似血肉之軀。

遊玄之看得分明,那些在風中獵獵飛舞的大旗上有的是怒目展翅的飛鷹,有的是龍飛鳳舞的“寧”字,頓時便明白了一切。現在已經中計,卻已退之不及,他隻能下令結成步兵方陣,以此禦敵。

遠遠的,在北薊重甲騎兵的陣後,“寧”字大旗下,立著一匹火紅色的駿馬,馬上挺身端坐的,正是一身黑衣的“烈火將軍”寧覺非。

他遙望著南楚軍中的“遊”字帥旗,不由得笑了起來,隨即一揮手。

他身旁的傳令兵舉起牛角號,連吹三聲。

七萬重甲騎兵一聽此令,立即發動,催馬向前猛衝。他們以三排為一陣,手提大刀、利斧,直撲南楚陣中。

南楚軍連忙放箭,卻是觸甲即落,完全無濟於事。那些兵勇看著猶如傳說中的怪獸般的鐵甲人馬以雷霆萬鈞之勢向自己衝來,卻是刀槍不入,膽小的兵丁已是手足癱軟,便是英勇的戰士一時也茫然失措,束手無策。

第一陣重甲騎兵衝入南楚陣中後,鐵蹄踐踏,手中刀劈斧砍,頓時血肉橫飛,慘叫聲響成一片。勢頭將盡時,他們立即勒馬退後,第二陣已自後衝來,越過他們,撲向敵陣。

如此循環往複,一陣迭一陣,一陣複一陣,南楚軍麵對這樣沉猛的連續衝擊,再也抵擋不住,頓時四散潰逃。早已迂回到兩翼的鷹軍和雁騎便即縱馬追殺。

這時,遊玄之便知大勢已去。

雖然敵人凶猛,他的身邊仍有數萬人沒有奔逃,而是堅持與北薊的鐵騎拚命。這些精銳是他們遊家將親手訓練出來的精兵,不過,因為大部分跟隨遊虎鎮守在西北邊關,他隻帶來了五萬人。在他五萬死士的激勵下,尚有幾萬從其他軍中調來的兵勇並未逃走,也在苦苦支撐。然而,在七萬重甲騎兵的淩厲攻勢下,這十萬人雖以死相拚,卻也是岌岌可危。

廣大的戰場上,刀光劍影狂舞,長箭嗖嗖亂飛,兵刃相擊聲,武器穿透人體的噗噗聲,垂死的慘叫聲,人喊馬嘶,此起彼伏,放眼處屍橫遍野,觸目中血流成河。

遊玄之的眼中噴吐著怒火,直直地盯著那匹耀眼的紅馬和馬上的黑衣人,隨即一夾馬腹,手提大刀,疾馳向前。

寧覺非也是縱馬急上,手中緊握寒光閃爍的鷹刀。

兩軍正在激戰,這時卻似有默契,紛紛閃開了一條道路,讓自己的主將暢通無阻。

遊玄之騎的也是駿馬,卻比不上“烈火”。寧覺非猶如一支箭般,速度越來越快,直射入酣戰的陣中。

他執韁的左手一提,“烈火”人立而起,前蹄猛地踏向遊玄之的馬頸,寧覺非探身揚手,一刀劈下。

遊玄之久經戰陣,臨危不亂,腿上使力,雙手執刀猛揮,斜砍而出。

他的馬順著他的腿勁,往旁一讓,避開了“烈火”的踩踏。

兩刀的刀鋒狠狠地撞在一起,一陣切金斷玉般的聲音響起,震耳欲聾,久久不息。

遊玄之在陣上所使的兵刃名喚赤龍刀,似是久飲人血,刀身隱現紅光,也是有名的寶刀。這時兩刀相擊,均無傷損,二人頓時放下心來,立即策馬揮刀,鬥在了一起。

寧覺非這是第一次與敵人主帥正式對戰,心中熱血翻湧,再加新得寶刃,初試鋒芒,更是興奮之極,對麵這人曾辱他極深,又是南楚全軍統帥,凡此種種,都令他戰意高昂。他策馬繞著遊玄之疾速盤旋,手中刀上下翻飛,招招沉猛如山,式式快如閃電,上劈人,下砍馬,竟是隻攻不守。

遊玄之雖已年過半百,卻依然寶刀不老,這時沉住了氣,雙手握緊大刀,左擋右架,見招拆招,也是寸步不讓。

南楚的副將、參將、偏將、佐領紛紛趕來相助,卻被北薊的眾位將領中途截住,纏鬥在一起。

他們打了半個時辰,南楚兵已是死傷大半,北薊的重甲騎兵紛紛向他們圍了過來。南楚的將領心慌意亂,北薊眾將卻越戰越勇。再鬥片刻,南楚諸將相繼失手,或身死落馬,或受傷被擒。

寧覺非遊刃有餘,與遊玄之激鬥了近一個時辰,將他的氣力耗得幹幹淨淨,心裏卻也佩服他老而彌堅。不過,纏戰下去,寧覺非的體力便占到明顯的優勢,打到此時,他仍是招招剛猛,遊玄之卻明顯地出刀漸緩,變招不及。

寧覺非不讓他有喘息之機,一刀斜劈而出。遊玄之正要揮刀擋架,眼前一花,那柄鷹刀已抵住了他的咽喉,森森寒氣和蘊含的殺意令他的肌膚一陣陣地起栗。

周圍的北薊將士大聲喝彩:“好。”

遊玄之頓時僵在那裏。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著,握刀的手微微顫抖,已是累得筋疲力盡,幾乎連馬也騎不穩了。

寧覺非輕鬆地笑著,手中刀穩如磐石,好整以暇地道:“遊元帥武功高強,寧某好生相敬。你今已全軍覆沒,但寧某願網開一麵,放你離開,你看如何?”說著,他倏地將刀收回,勒馬退後兩步。

遊玄之看了看四周,果然滿目皆是敵軍,人強馬壯,虎視眈眈。除了死傷者外,南楚的俘虜都被圍在了一處,又有不少北薊士兵在四處檢視,救護傷者,其中也包括南楚士兵。

寧覺非看他目露疑惑,知他心思,便微笑著道:“遊元帥請放心,我一不會虐待俘虜,二不會棄傷者不顧,甚或再補上一刀。須知仁者無敵,我北薊軍人並不是你們口中的野獸,相反,倒是你們南楚的大臣常常獸性大發,雖然衣冠楚楚,卻是**不如。”說到後來,他雖唇邊含笑,卻是目光冷冽。

遊玄之一聽,頓時麵皮紫漲,心裏一陣火燒火燎,嘴裏卻冷哼道:“有些人生來下賤,肮髒不堪,不過是眾人的玩物,那才真是**不如。”

寧覺非哈哈大笑:“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世間人人生而平等,豈有貴賤之分?遊玄之,你自詡出身名門,又是國丈,身份高貴,若我將你交給這許多人當作玩物,你卻又如之奈何?”說著,他伸手向周圍的北薊騎兵一劃。

北薊軍中有許多人都聽不懂南楚話,此際均是沉默無語,不動如山,氣勢咄咄逼人。

遊玄之大怒:“寧覺非,你要有種便與我單打獨鬥,一決生死。”

寧覺非嗤道:“已經打過了,你已經敗了。”

遊玄之心中一慘,回手便將刀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凜然道:“士可殺,不可辱。”

寧覺非的神情卻恢複了平靜,微笑著說:“遊元帥稍安勿躁,寧某既不殺你,也不辱你,剛才已說了放你離開,自是言出必行。”

遊玄之卻是不信他有如此好心,以為他是欲擒故縱,耍弄自己,隻是怒視著他,卻一言不發。

寧覺非猛一揮手,北薊騎兵令行禁止,立刻閃出了一條通道。

寧覺非臉上帶笑,對遊玄之做了個“請”的手勢:“遊元帥,你走吧。”

遊玄之卻沒有動,冷然道:“寧覺非,你又想玩什麽陰謀詭計?我卻是再不會上你的當。”

寧覺非大笑。他那俊美的容顏在陰沉沉的天色中猶如陽光般燦爛,渾身都似散發著耀眼的光芒,配著神駿非凡趾高氣揚的火紅色寶馬,仿佛神祗一般,令人神為之奪。

一陣酣暢淋漓的長笑之後,他朗聲道:“遊元帥,遊大人,你有膽量死,沒膽量走嗎?我現在給你機會,你若不想走,盡管一刀割了脖子便是。”

遊玄之聽到這裏,知道機不可失,雖不知寧覺非在發什麽瘋,但確確實實是要放他走。想到此,他再不遲疑,放下刀,一帶馬韁,便縱馬竄了出去。

寧覺非看著他狂奔而去,一直笑吟吟,似乎極是愉快。

大檀明策馬走到他身邊,不解地問道:“將軍,真的要放他走?”

寧覺非笑著點頭:“他帶出來的十幾萬人全軍覆沒,自己卻單騎逃回,南楚朝中有的是不肯放過他的人,倒要看他怎麽受辱,那些人的花樣可比我們要多得多了。”

在他心裏,這個原因隻是其中之一。遊玄之此次大敗,在南楚一定聲名掃地,不殺他並不會給北薊帶來更多的危害,但如果殺了他,南楚再派一個他們不了解的新的領軍統帥來,隻怕不易對付,而且遊虎和荊無雙也再無投降的可能,一定會與北薊決一死戰,這兩位名將對付遊牧民族的騎兵頗有經驗,屆時反會給北薊軍隊造成更多的損傷,所以他決定放遊玄之離開。這些考量,自然不必對別人一一解釋。

大檀明聽完他的話,立刻明白過來,頓時仰頭哈哈大笑。

周圍的北薊騎兵見兩位將軍笑得如此開心,也都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