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五十七章
這幾天,他一直和雲深整日呆在宮中,與澹台牧一起,製定作戰方略。
春暖花開之時,北薊將揮軍南下,猛攻南楚。屆時,寧覺非將為大軍統帥,率領五十萬鐵騎,奪取南朝江山。
當日在薊都,獨孤及已經親口答應,若北薊有需要,西武可以借路,讓北薊軍隊過境,直攻劍門關。
因此,這次的作戰計劃十分重要。
據探子報來的消息,一直滯留在燕屏關的遊玄之已經回轉臨淄,與章紀一係鬥嘴去了,荊無雙卻留在了燕北,並且仍是護國將軍。
定國將軍遊虎則仍然鎮守在劍門關。
這兩位名將都與北薊大軍相鬥日久,經驗極為豐富,再加上兩處關隘都易守難攻,非得借助寧覺非的特種作戰經驗不可。
無論先攻哪一處,都將先由寧覺非率鷹軍秘密潛入,然後再裏應外合,斬將奪關。
作戰方略基本製定完畢時,初春的氣息漸漸的在空氣中彌漫開來,積雪開始消融,一點一點的綠芽在草原上漸漸出現,讓人的心情感到輕鬆愉快。
這一日,寧覺非正和雲深在飯廳裏吃晚餐,忽有家人來報:“寧將軍,有位客人找您。”
這些日子來,一直都有各部的臣工不停來找他,有訂製衣服的,有打造兵器的,因為都是根據他的設計,所以有不明白的就得立刻來找他。寧覺非聞言也不以為意,隻是隨口問道:“是誰啊?”
家人卻道:“我們都不認識,好像是南楚人。”
寧覺非一愣,放下了碗,看了看雲深,疑惑地問:“南楚人?”
那家人躬身道:“是,看著有點像。他穿的倒是咱們北薊的衣服,隻是模樣和舉止都像是南楚那邊來的,我們也不敢肯定。”
寧覺非站起身來:“我去看看。”
雲深也連忙起身,跟他一起走了過去。
茶廳裏,負手站著一人,他正津津有味地看著牆上掛著的字畫,神情頗為悠閑自在。
寧覺非一腳踏進門,便是微微一怔:“江老板?”
江從鸞轉頭看向他,愉快地笑了起來:“覺非,我來看看你。”
過去,他一直都是叫他“小樓”的,這時叫起“覺非”來,姿態卻也仍然是那麽自然溫婉,眉宇間依舊灑脫佻達。
寧覺非有些始料不及,卻也仍然很高興,笑道:“江老板,原來你果真還活著,這可真是太好了。”
江從鸞微笑:“我已經不是老板了,別再這麽叫了。”
寧覺非努力想了想,本來想叫他“江先生”,但這裏的“先生”好像是對人特別尊敬的稱呼,似乎也有些不妥,百忙之中,一時竟想不出來合適的稱謂。
雲深冷靜地站在他身邊,看著眼前這個笑得風情萬種的男子,客氣地對他一抱拳:“江公子,請坐,看茶。”
江從鸞立刻拱手還禮:“不敢當,這位是雲大人吧?”
“是,我是雲深。”雲深神色平靜,對他做了個“請”的手勢,禮貌地道。“江公子,請坐下說話。”
寧覺非連忙點頭:“對啊,你請坐。”
江從鸞這才在主客的位置上坐下,他手邊的茶幾上已放好了茶碗,顯然國師府的家人待他十分周到。
雲深上前去,坐到主人位,卻沒吭聲。
寧覺非便坐到一旁的副主人位,笑著問道:“江公子,你這是打哪兒來?”
“是從南楚來,不過是從西武繞道來的。”江從鸞笑得頗為含蓄。“我當日見勢不對,怕新太子要殺人滅口,就搶先逃了。我一直在鄉間隱居,後來聽說你在北薊做了大將軍,這才過來看看你。希望沒有打擾你。”
“怎麽會?”寧覺非頗為豪氣地道。“受人滴水之恩,必當湧泉相報。江公子當日在臨淄對我頗為照顧,覺非很承你的情。你能來看我,我還來不及呢。”
“哪裏?覺非言重了,臨淄之事,從鸞十分慚愧,實是照顧不周,還要請覺非原諒。”江從鸞微笑著,說話的聲音十分低柔,想是多年的習慣,始終改變不了,隻是不再一口一個“小人”的自稱了。
雲深懷疑地看著他,神情很是不善,既有厭惡,又有憎恨,但礙於寧覺非的情麵,一直沒有開口。
寧覺非看了看外麵的天色,忽然想起來,急忙問道:“你吃飯了沒有?”
江從鸞搖了搖頭,卻說:“我看了你就出去找地方吃飯,我身上有錢。”
“你這是說什麽話?”寧覺非頓時有些不高興了。“到了我這裏,哪裏還有去外麵吃飯的道理。”
雲深這時才微笑著道:“正是,江公子請稍待,我讓他們馬上開一席出來,你當日既照顧過覺非,自然就是我北薊的上賓,哪裏能讓你餓著肚子出門而去呢?”
寧覺非連連點頭:“是啊,是啊。”
江從鸞這才拱手道:“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
這邊一吩咐下去,很快廚房便弄了一桌席麵送上來。
雲深陪坐在主人位,隻是溫文有禮地勸江從鸞多吃,一直不大看得出真實的情緒來。
寧覺非卻十分開心,先問他怎麽逃走的,又問他現在靠什麽生活,過得怎麽樣,等等,隻是因雲深在旁邊,便沒有提起翠雲樓的那些孩子。當日在臨淄夜探翠雲樓,聽那屋裏的人說已把過去的那些孩子都“處理”好了,卻不知他們是怎麽“處理”的。
江從鸞一邊斯文地吃著,一邊溫言作答:“那時候,皇上剛剛當上太子,一直在清洗朝中逆黨,還沒動到我這兒來。後來,我聽幾個常來玩的客人說起,隱約提到……一些事,我就估摸著最後要動到我這裏來,就匆匆收拾東西走了。房契我交給了一個相熟的老板幫我賣掉,那些孩子,我也托強哥和一姐帶到江南去安頓了。我自己跑到了我一個遠房親戚那裏,後來又托人把我的父母弟妹帶出了老家,這才放了心……躲了一段時間,我有些積蓄,生活倒不成問題。”
“那就好。”寧覺非實在對三國的國情都不太熟悉,也不疑有他,聽了後隻覺得很安慰。
雲深卻覺得他這一席話裏不知有多少破綻,隻是不便直斥其非,倒要看他打算幹什麽,一時隻是聽著,卻默不作聲。
他們都沒有喝酒,這頓飯不久也就結束了。江從鸞起身告辭,寧覺非卻攔住了他:“你打算住哪兒?”
江從鸞溫和地道:“出去找個客棧。”
“那又何必?”寧覺非不由分說。“不如你就住我府裏吧。”
“你府裏?”江從鸞不解,看了一眼雲深。“是……將軍府?”
寧覺非其實說的是雲深的國師府,這時聽他一問,才瞿然醒悟,也才突然想起自己還有一座府邸,於是回頭問道:“雲深,我的那個……將軍府修好了嗎?”
“差不多了。”雲深的態度十分冷靜。
“那……是修在哪兒?”寧覺非問出這句話的時候,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看著他的笑臉,雲深的臉上也微微漾起了一絲笑意:“你啊,自己的窩在哪兒都不知道,我叫人帶你過去,你也認認自己的門。”
寧覺非哈哈笑道:“其實我也不要什麽府不府的,就一個人一匹馬,哪裏不能睡?”
“你說什麽?”雲深臉一板。“你當我這兒是什麽地方?”
寧覺非脫口而出:“家啊。”
雲深一聽,頓時變得和顏悅色,眼中熠熠生光,微笑道:“好啊,那你帶江公子先去你府上吧。我已撥了人過去收拾,那些人你也都認識,他們會照顧好江公子的。”
寧覺非嬉皮笑臉地道:“多謝多謝,多謝雲大人百忙之中還如此關心末將。”
雲深聽他跟自己開玩笑,心裏自是歡喜,卻不願讓江從鸞看見他們之間的親密。他吩咐了管家,讓他帶寧覺非到神威將軍府去,隨後便與江從鸞客氣地抱拳作別。
神威將軍府其實原來就有,隻是年久無人居住,有些破敗了,這些時日重新翻修了一下,倒也是寬大堂皇。
寧覺非一走進大門便覺得很荒唐,感覺自己一個人住這麽大的府第,簡直是不可思議。從門房開始,便陸續有總管、管事和仆人出現,向他問安。
他在軍中時,吃軍糧,住營帳,回薊都時便吃住在雲深府,自己也不知道一年的俸祿有多少,現在不免懷疑,那俸銀夠不夠支付這許多家人的工錢和夥食費?
江從鸞卻仿佛早已看慣,一品大將軍本就該當三妻四妾,仆從如雲,因此神情之間反而比他來得自然。
寧覺非看自己府上的總管,果然是認得的,於是便對他道:“這位江公子是我的好朋友,你安頓一下,挑一間上房給他住,一定要好好照顧。”
“是。”那位總管馬上趨前來,替江從鸞拿行李。
江從鸞隻隨身帶了一個柳條箱,這時順手遞給他,卻不忘禮貌地輕聲說:“謝謝。”
天色已黑,寧覺非向外張望了一下,也就打消了到處逛逛的念頭,微笑著問他:“要不你先歇歇?還是怎麽著?”
江從鸞笑了起來,那是寧覺非曾經看慣了的笑臉,帶了五分喜愛、三分憐惜、兩分無奈。他慢慢走上前來,柔聲說:“覺非,我很想念你。”
寧覺非後退了一步,溫和地道:“江公子,覺非當你是朋友,但也隻是朋友。”
江從鸞卻漫不在乎地笑著,溫婉地道:“你一口一個江公子,這麽生分,哪裏還當我是朋友?你若叫我從鸞,才真的當我是朋友。我也知我身份低微,而你已是神威大將軍,本也不敢高攀你……”
他說到這裏,寧覺非已聽得忍無可忍,連忙道:“從鸞,你別說什麽身份不身份的話。你當初待我,已盡你所能,我自是感激萬分。如今你來看我,便盡管住下來,我總會照顧你的。”
江從鸞看著他,眼裏慢慢有淚光閃動,緩緩地說:“覺非,聽了你這話,我實是感動。這麽多年了,我沒遇到過一個真正待人實誠的的好人,可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是不一樣的。你……抱抱我好嗎?我別無他意,就算是朋友,不可以擁抱一下嗎?”他說著,漸漸低下了頭。
他的一舉一動總是帶有幾分柔婉怯弱,卻讓寧覺非想起了他的生平,想他有生以來似乎從來未曾揚眉吐氣地生活過,心中不由得有了幾分憐憫之意,於是跨前一步,伸手抱住了他。
這時,寧覺非已經又長高了不少,不似當初了,已然比江從鸞高了半個頭。江從鸞感覺到他強勁有力的擁抱,不由得抬手環抱住他的腰,將臉埋進了他的肩窩,沉默之間,似有無限委屈。
寧覺非在他耳邊輕道:“從鸞,你放心,既然來了我這裏,一切都會好的,你可以開開心心地生活,什麽也不用怕。”
江從鸞微微地點了點頭,依然沒有吭聲。
過了好一會兒,寧覺非才放開了江從鸞,囑他好好休息,並說好了第二天便來看他,這才離開,回到了國師府。
雲深一直和他同住在一間房裏,這時正就著燭光看書,待他走進門來,這才抬頭,微笑著道:“安頓好了?”
“是啊,安頓好了。”寧覺非坐到他身邊,輕輕撫了一下他的臉。
“怎麽了?”雲深似是覺察到了他內心的一點情緒,略有些緊張。
“沒什麽,看到從鸞,有些感慨。”寧覺非輕笑。“人常說‘仗義每多屠狗輩,無情最是讀書人’,你卻為什麽當初一見我就對我這麽好?”
雲深的嘴角輕輕揚起,微笑道:“我也覺得百思不得其解,為什麽從第一眼開始,你就如此吸引我?”
寧覺非看著他的臉在燭火下閃著光,不由得笑道:“我們兩人什麽時候變得這樣肉麻?”說著,傾前身去,吻上了他的唇。
兩人輾轉相吻,隻見溫柔。
半晌,寧覺非才回過神來,與他分開。
雲深眼中含笑,說的卻是正事:“南楚遣了使臣來,說欲與我國和談,願永結兄弟之好,並願意送景王淳於翰來薊都為質子,以表誠意。”
寧覺非雙眉一挑:“他們這是打算讓景王出塞和親?”
雲深被他的用詞逗得笑了起來:“是啊,我想是送給你的吧?”
“真是荒唐。”寧覺非皺了皺眉。“你別胡亂答應啊。”
雲深不由得好笑:“虛與委蛇罷了。不過,你這麽緊張幹什麽?”
“嗨,你想到哪兒去了?”寧覺非笑著探手去揪他的耳朵。“醋壇子,那景王不過是個孩子,過來了必定受氣,瞧著挺讓人不忍心的,何必呢?”
雲深笑著身子後仰,試圖躲開他的手,口中卻道:“你就放心吧,你的小景王不會來的,我們如果答應了這個條件,那就是答應了與南楚和談,如果日後再翻臉,那便師出無名,於民心士氣都不利,我們不會這樣做的。”
寧覺非見他的身子越來越往後傾,堪堪就要摔倒了,便一躍而起,將他摟住。
雲深在他臂彎中,緩緩地一笑。
寧覺非一把將他打橫抱起,便往床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