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六十四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六十四章

隱隱約約中,似乎聽見有人在講話。

一位老者沉穩地道:“他這是有心病,心病還須心藥醫。”

另一位卻是年輕人,聲音十分柔和動聽:“大師,您能看出他是什麽心病嗎?”

老者緩緩地道:“一切恩愛會,無常難得久。生世多畏懼,命危於晨露。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

片刻之後,年輕人才低聲問道:“如何能為離於愛者?”

老者平和地說:“無我相,無人相,無眾生相,無壽者相,而法相宛然,即為離於愛者。”

年輕人卻長歎一聲:“世間多孽緣,如何能渡?”

老者平靜地說:“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間萬物皆是化相,心不變萬物皆不變,心不動萬物皆不動。”

年輕人似乎有些煩惱,溫和地道:“此非易事。”

老者輕聲說:“愛別離,怨憎會,撒手西歸,全無是類,不過是滿眼空花,一片虛幻。”

年輕人沉默了半晌,方才問道:“既如此,該當何為?”

老者悠然地說:“坐亦禪,行亦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春來草自青,秋至葉飄零,無窮般若心自在,語默動靜體自然。”

年輕人似乎沒再吭聲。

整個世界又是無邊的寂靜。

寧覺非的耳邊心頭再也沒了諸般聲響,平靜地沉睡下去。

當他終於睜開眼睛時,立刻便看見雲深正憂鬱地坐在床前。

他不由得一驚,急忙問道:“怎麽了?是不是戰況又有什麽不利?”

“不,沒有。”雲深搖了搖頭。“皇上已經南下,趕到了燕屏關,依你之計,將數萬封家書全都射進了城內,並表示願意交還降卒。現在燧城那裏已經停戰,但尚未撤圍。南楚朝中大嘩,展開了激烈爭論。遊玄之一係認為,這些戰俘臨陣投降,喪師辱國,本就不配做南楚子民,死不足惜,而在燧城圍困住的北薊鐵騎卻俱是精銳,絕不可輕縱。章紀一派則堅決反對他的說法,認為這二十萬士兵皆是力戰而未走脫,實屬萬般無奈之下的臥薪嚐膽之舉,個個仍是南楚的子弟兵,如果連敵人都善待他們,而自己的國家反而棄之如敝履,隻怕會使在前線浴血奮戰的將士們寒心,也無法向億萬人民交待。如此這般,日日爭執不休,還沒得出個結論。不過,大檀琛正在臨淄推波助瀾,聯絡了各大商會,發動萬民請願,懇求他們的‘當今聖上’大發慈悲,看在這些被俘士兵是為國效力的份上,看在他們遺下的親屬麵上,答應北薊的條件,將他們接回故國。我們也才知道,竟有一家人中,父子四人盡皆被迫從軍,這次一起被俘,都還活著。那家的民婦攜老母幼女長跪在城門處,日日哀哭,直至泣血,滿城百姓無不嗟歎,朝中百官如坐針氈。我看遊玄之他們也頂不了多少時日了。”

寧覺非聽了,便即放下了心,淡淡地道:“這章紀倒是鐵了心在幫北薊,真讓人料想不到。”

“他哪裏是幫我們?不過是幫他自己。”雲深冷冷一笑。“南楚的那些高官很多都是這樣,個人利益高於一切。當時章紀是想扶淳於朝奪位,所以打算借助我們的力量。現在淳於乾已身登大寶,他們再沒有半點機會,自然就想扳倒遊玄之,鞏固自己的勢力。況且,我在臨淄時曾親口承諾於他,若有朝一日,他能助北薊取得南楚江山,便許他裂土封王。章紀祖籍三江口,那可曆來就是富庶繁華之地,他一開口就要這東南大富之地,我已代陛下答允,到時封他為南王,並賜丹書鐵券,世襲罔替,保他子孫萬代永享尊榮。這可是天大的富貴,他在南楚委曲求全一輩子也掙不來的。”說到後來,雲深的臉上滿是嘲諷。

寧覺非聽了,卻並未吃驚。賣國求榮之事,古往今來都有,並不出奇。便是高科技的現代,那也少不了。他還不是被自己的副官賣給了敵人?那小子尚且不是為了江山權勢,就為了區區一千萬美金和一個絕世美女。

他平躺在**,望著屋頂想了片刻,忽然問道:“自澹台將軍在燧城被圍,已過了多少日子了?”

雲深似乎天天都在數著,這時脫口而出:“二十七日。”

寧覺非又凝神思索起來。既然暫時休戰,他擔心的自然是糧草問題。幸好現在是春暖花開的季節,遍地都有野菜青草,馬料應該不缺,至於人,則可以殺馬而食,這本是遊牧民族一貫的做法,想來暫時尚無大礙。

他正在苦思救援之法,雲深卻探手摸進他的被中,摸索著握住了他的手。

寧覺非吃了一驚,本能地一掙,力量卻不夠,未能掙脫。他疑惑地看向雲深:“怎麽了?”

雲深的眼圈都紅了,低低地道:“我擔心你。”

“哦。”寧覺非這才緩緩地放鬆下來,對他笑了笑。“我沒事,很快會好起來的。”

雲深垂著頭,輕聲說:“你保證?”

寧覺非笑道:“是,我保證。”

又過了一會兒,雲深才抬起頭來,眼中卻有兩滴晶瑩的淚珠滑落。他看著寧覺非,眼中水光瀲灩,滿臉皆是哀傷憂懼:“覺非,我還以為……這次會……失去你……我怕極了……”

寧覺非心中冰涼,空白一片,臉上卻微笑著,溫和地道:“不用怕,我還沒有替你打下南楚江山呢。”

雲深忍不住,又落下淚來。他傾身過去,輕輕伏到寧覺非身上,悄聲說:“如果江山是我的,我寧願不要。隻願和你在一起,一生足矣。”

寧覺非聽在耳中,就如清風拂過,瞬間消散,無知無覺。他微笑道:“那怎麽行?你是天下人的國師,我怎麽能那麽自私,獨自霸住你呢?將來南北統一,還要靠你協助皇上造福萬民。你的願望可是國富民強,守土開疆,我一直都記在心裏,定要助你實現的。”

雲深這才恢複了平靜,抬起身來,看著他笑了。半晌,他傾前去吻他。

寧覺非側了下頭,輕聲道:“我病得隻怕不成人樣了,別過給你。”

雲深知他一向體貼,不疑有他,輕輕吻了一下他的頰,柔聲安慰道:“隻是略略瘦了一些,多吃點東西,也就補回來了。”

寧覺非笑著點了點頭。

自這日起,寧覺非的病便漸漸地好了起來,再也沒有反複。府中諸人都長長地鬆了口氣,江從鸞更感欣慰,每日都笑吟吟的,令人如沐春風。

當他已可以躍馬揮刀時,南楚卻是風雲突變。

淳於乾已頂不住朝野的壓力,卻又不甘心放虎歸山。

遊玄之更是不願意半途而廢。他上次率軍入侵北薊,卻被打得狼狽萬狀,慘敗而歸,在朝中的地位已是每況愈下,搖搖欲墜,每遇論戰,便落於下風,因此急於以此戰挽回聲望,重新確立自己的威勢。這次在燕屏關和燧城立下不世奇功的兩員大將荊無雙和遊虎均是他的嫡係,一旦在燧城全殲來犯之敵,必將重創北薊,令天下震動,他們遊氏一係在朝中的勢力必會如日中天,再也不怕那起子別有用心的小人的明槍暗箭了。

於是,君臣二人心意相通,一方暗送秋波,一方心領神會。淳於乾遂派使臣到達燕屏關,與北薊隔著關隘,城上城下地談判戰俘問題。遊玄之則暗中派人飛騎趕至燧城軍中,對遊虎和荊無雙秘密授意。

那擁此時已再次翻越奧特山天險,秘密潛回在青楓嶺上被圍困的北薊軍中,將澹台牧的諭旨和雲深的信函一並送到了澹台德沁的手中。

兩個人都諄諄叮囑這位勇武有餘智謀不足的悍將,要他切不可衝動,耐心等候他們與南楚交涉的結果,隻需死守,保存實力,不得輕易出戰。

隻平靜了幾日,南楚軍中便再次出現異動。遊虎和荊無雙日日在山下挑戰,二十餘萬大軍更是夜夜鼓噪,罵聲不絕,從“真真是一群縮頭烏龜,隻會鑽到土裏躲藏的王八”一直罵到“北薊的列祖列宗都膽小如鼠,死了在地下也是膽小鬼”,各種各樣的侮辱之詞不絕於耳。北薊眾人越聽越怒,紛紛請戰。澹台德沁勉強忍耐著,隻得充耳不聞,盡量彈壓。

如是者三,終於有一個千夫長忍無可忍,率領自己的千人隊衝下山去,登時便陷入苦戰。見他勢危,他的兩個好友也率領自己的千人隊衝下去增援,結果同樣被重重包圍。

澹台德沁聞訊大驚,站在山上了望,隻見自己的士兵正在不斷地被殺,而遊虎和荊無雙卻好整以暇地立馬陣外,開心地笑著看熱鬧。

他終是忍不下這口氣,提刀上馬,便要往下衝。

大檀明飛奔過來,一把拉住了他的馬韁,急道:“元帥,皇上有旨,隻能死守,切不可出戰。”

“大檀將軍,你放手。”澹台德沁怒視著他。“你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的部下戰死而不去救援嗎?大丈夫生當於世,自當頂天立地,豈能做縮頭烏龜,躲在一邊看自己人被殺?死有何懼?卻要我受這些南朝小賊的鳥氣?”

大檀明被他一番慷慨激昂的話堵得啞口無言,一時熱血上衝,便也提刀上馬:“好,咱們一起去,無非一死而已,也沒什麽了不起,二十年後又是一條好漢。”

澹台德沁聞言,哈哈大笑,隨即命令重甲騎兵跟隨自己攻堅,雁騎接應,鷹軍隨機策應,便揮刀搶先衝了下去。

這一場決戰正中荊無雙和遊虎的下懷,立即分兵圍困堵截。

荊無雙目標明確,直取澹台德沁,而遊虎則攔住了大檀明。

荊無雙身穿銀衣銀甲,手中一支金槍使開了,真是矯若遊龍,氣貫長虹。澹台德沁的掌中是一柄寶刀,勢如猛虎般,與他鬥在一處。

這是自北薊入關以來最激烈的一次大戰,直殺得天昏地暗,日月無光,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北薊騎兵本就剽悍,這時無不以一當十,狀若瘋虎,悍不畏死。南楚的軍隊也是兩大名將訓練出來的精銳之師,既有陣法仗恃,人數又比敵人多,也都鬥誌高昂,不像其他部隊的士兵那樣畏敵怯戰,始終前赴後繼,圍殺敵人。從正午直打到傍晚,雙方均死傷慘重。

大檀明手挺大刀,正與遊虎鬥了個難解難分,忽然左右連珠弩發,令他猝不及防,頓時身中數箭,掉下馬來。

遊虎正要上前,手起刀落,取了他的性命,大檀明的親兵衛隊不要命地撲了上來,幾個人圍住了他招招搶攻,另外的人搶了大檀明便退。

遊虎沒法再追,隻得定下神來,將大刀舞得如銀光飛花,唰唰唰幾招一過,便將幾個北薊士兵砍死。

他四處看了看,立即縱馬斜刺裏衝過去,加入荊無雙的戰圈。

二人雙戰澹台德沁,頓時令這位北薊的猛將左支右絀,難以招架。再戰一刻,荊無雙出招如電,一槍將澹台德沁挑於馬下,遊虎揮舞大刀,順手斬落,這位北薊的王弟便即身首分離。

荊無雙用槍尖戳入澹台德沁的頭顱,將之高高舉起,大喝道:“敵軍主師已死,眾兒郎奮勇殺敵,務必將敵人全殲。”

南楚兵勇盡皆高聲歡呼,更是精神大振,如海浪一般一波一波地向被圍的北薊騎兵撲去。

北薊兵將一見主帥被殺,均是悲憤不已,心中都不存生還之念,隻管拚命。

大檀明雖受重傷,心智卻仍清明,聲音微弱地下令:“全軍撤退。”

他的傳令兵立即吹響了號角。

在北薊軍中,人數僅有數千的鷹軍卻格外地與眾不同。他們的戰力十分強勁,且始終結成戰鬥隊形,彼此呼應,使南楚軍無法將之衝散。

聽到撤退的號角聲,他們立刻在南楚軍陣中縱橫馳騁,奮力拚殺,將散布在大陣裏被圍困的北薊騎兵一一救出。漸漸的,這支隊伍就像滾雪球一樣,越來越大,力量也越來越強。

荊無雙眼看無法盡殲,立刻下令結陣攔截,不讓他們衝出陣去。

這支鷹軍的統領出自雲氏一族,名叫雲汀。他跟著寧覺非耳濡目染,已頗學了幾分神髓,這時審時度勢,已知不能冒險,便率隊返身,向陣中心殺去。經過一陣浴血奮戰,他們終於重新衝上了險峰青楓嶺。

與此同時,那擁已再次趁亂潛出,翻山越嶺,到燕屏關外報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