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看斜陽

第六十三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六十三章

雲深在一旁難過之餘,卻是暗自後悔當初未聽從寧覺非的勸告。

這次率人秘密突圍,趕回來報信的鷹軍小隊長叫那擁。從宮裏退出來後,他便直奔神威大將軍府,求見寧覺非。

這些日子裏,寧覺非的病情又反複發作,高熱不退,劇烈咳嗽,胃痛,腹瀉,頭暈目眩,折騰得他再度臥床不起。雲深已遣人速去相請大活佛了。

雖是難受之極,但是一聽前線來人,他仍是立刻吩咐總管,請人進來。

那擁急急地跪地行了個禮,未待開言,忽然失聲痛哭。

寧覺非大吃一驚。鷹軍戰士個個都是鐵諍諍的漢子,就算是千刀萬剮也不會皺一皺眉,什麽時候掉過眼淚?他連忙掙紮著微微撐起身,隻見那擁臉上全都脫了皮,又黑又瘦,衣甲破爛,手上還有凍瘡,便知他定是經曆了千難萬險才回到薊都。

他定了定神,冷靜地道:“那擁,你起來說話,怎麽回事?”

那擁這才站起身來,垂著頭,沉痛地道:“將軍,我們這次敗得太慘了。”

接著,他便將整個戰況詳細敘述了一遍,當說到留守燕屏關的五萬名將士全都被燒殺而死時,不由得熱淚盈眶,繼而說到有三萬餘名戰士在燧城地區被殲,又是哽咽難言。

寧覺非呆在那裏,感到難以置信。澹台德沁居然會上這樣的大當,實在是料想不到。大檀明在幹什麽?為什麽不勸阻?難道也跟澹台德沁一樣,求勝心切?八萬名精兵,就這樣慘死,真是讓人痛心疾首。

半晌,那擁才勉強控製住情緒,將自己率小隊突圍回來的情況細細報告。為了掩護他們秘密突圍,估計又有數千名寧覺非親手訓練出來的雁騎戰死。

這一次澹台德沁貪功冒進,至那擁的百人隊突圍而出時止,已經使北薊損失了近九萬人馬,這幾天的戰況如何還不得而知。寧覺非心裏想著,有些急了:“那擁,你說的這些情況,皇上都知道了嗎?”

那擁立即肅穆地道:“是,我已經稟報給了陛下。”

“那陛下怎麽說?”

那擁忐忑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囁嚅道:“皇上震怒,下旨盡殺南楚降卒,為我北薊陣亡將士殉葬。”

“什麽?”寧覺非大驚失色,猛地坐起來,就要下床。一時動作過猛,他隻覺眼前金星亂冒,便往前栽去。

那擁連忙上前去扶住他,急得六神無主,大聲喚道:“將軍,將軍。”

江從鸞急步從外麵搶了進來,連忙抱住寧覺非,將他小心翼翼地放到**躺好,急急地叫道:“覺非,覺非。”

寧覺非深深地呼吸著,積聚著力氣,好一會兒才睜開眼睛。他對江從鸞說:“快,扶我起來,替我更衣,我要進宮。”

“這怎麽行?”江從鸞焦灼地勸道。“覺非,你病成這樣,怎麽能出門?無論怎麽樣,你也得愛惜自己的身子呀。”

寧覺非沉聲道:“那是二十萬條生命,比我個人重要一百萬倍。”

江從鸞清楚他的脾氣,知道他一旦認定的事,誰也拗不過,隻得使出全力,攙著他起床,又去旁邊的衣櫃裏拿出了他的將軍袍服,細心地替他穿上。

寧覺非累得氣喘籲籲,臉色白中泛青,卻一直咬著牙硬撐。

江從鸞將他的頭發梳好束起,才和那擁一起連攙帶架地扶著他走出門去。

此時,正下著傾盆大雨,總管火速抱來了油衣氈帽,江從鸞急急地替寧覺非穿戴上,這才扶著他向大門走去。

雲揚已得到傳信,牽著“烈火”等在了那裏。

江從鸞和那擁將他抱著扶上了馬,雲揚擔心地問道:“將軍,您……能行嗎?”

寧覺非深深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行。”

他用盡力氣夾緊了馬腹,隨即縱馬前行,向皇宮奔去。

那擁和雲揚騎馬跟在他的側後,一直密切地注視著他,隨時準備在他掉下馬來時接住他。

但寧覺非仍然坐得很穩,很快便到了宮門前。

他翻身下馬,吩咐那擁在那裏等著,然後讓雲揚扶自己進去。

他是有皇上特旨,隨時可以進宮見駕的,門口的衛兵一見是他,立刻敬禮放行。

他才走了一半的路,便已有人飛跑去向禦書房中的澹台牧報告了,雲深立即迎了出來。

“覺非,你怎麽來了?有什麽事,你叫人來告訴我,我去你府上就是。”他輕聲責備道。“你這樣的身子,怎麽能出來吹風淋雨呢?”

寧覺非疲倦地道:“我要見陛下,此事十萬火急,片刻都不能耽擱。”

雲深便伸手架住他的胳膊,在門口替他取下帽子,脫了油衣,隨即與雲揚一起將他攙進了禦書房。

澹台牧一見到他,便從禦案後站起身來,笑道:“覺非來啦?快,快坐。”

寧覺非實在沒力氣見禮,隻得被兩人扶著,走過去坐下。雨實在太大,他又騎著馬飛奔,衣帽根本擋不住迎麵撲來的風雨,此時全身都已是濕淋淋的。雲深連忙出去叫人拿衣服來給他換。

寧覺非卻不管這些,隻是喘了口氣,這才清晰地問道:“陛下,聽說您要盡殺南楚降卒?”

澹台牧略微有些不安,強笑著說:“覺非,你病得這麽厲害,消息倒還挺靈通的。”

寧覺非卻半分笑意都沒有,十分嚴肅地道:“皇上,殺俘不祥,自古以來,誅殺降卒的人都沒有好下場,還請陛下三思。”

澹台牧輕歎:“覺非,我當日曾經答應過你,絕不虐待俘虜。你這次擒下二十萬南楚降卒,我們不但好吃好喝地養著,還給他們治病療傷,可說是仁至義盡。可他們……那荊無雙和遊虎,居然使出這種卑鄙手段,殘忍屠殺我北薊數萬將士,是可忍,孰不可忍,我非得以牙還牙不可。”

寧覺非卻非常冷靜:“陛下,常言道:‘相罵無好口,相打無好手。’兩軍對壘,死傷總是難免。在戰場上殺伐決斷,確實不能有婦人之仁,但是敵人既已投降,就不能虐待,更不能妄殺。否則,以後對方必定人人死戰到底,絕不會再棄械投降。到那時,隻怕我軍死傷的就不止是數萬人了。”

雲深聽到這裏,方才體會到他一直強調“優待俘虜”的竅要,急忙附和:“是啊,陛下,寧將軍此言大有道理,還請陛下息怒,不必急於做此決定。”

澹台牧聽完寧覺非的話,自然也已明白其中的利害關係。他決斷極速,更不遲疑,立刻朗聲道:“來人。”

一直守在外麵的太監總管立刻進來,躬身道:“陛下。”

澹台牧命令道:“立刻去刑場傳旨,停止行刑,一個都不準殺,要快。”

“是。”那年輕的總管答應一聲,立即飛奔而去。

寧覺非這才鬆了口氣,卻已是渾身乏力,搖搖欲墜。他用力握住椅子扶手,努力支撐著道:“陛下,為今之計,應速速派人至燕屏關前喊話,願用南楚的降卒換我們的人。”

澹台牧頓時麵有不愉之色:“這不是示弱言敗嗎?我澹台牧豈是輕易向他人低頭之人?

寧覺非急得臉色發青:“陛下,大丈夫能屈能伸。如今我們還有十萬精兵強將陷於敵人重重包圍之中,危在旦夕,豈能為了些許麵子便置他們於死地?”

雲深見澹台牧麵色不善,連忙居中調解:“陛下,覺非的話也有他的道理,雖與我們北薊曆來的強硬作風不合,但並無惡意。”

他的聲音十分溫和,澹台牧對這位正牌國舅頗為信服倚重,聞言便即收斂了怒意。沉默了片刻,他沉聲道:“覺非,被圍困的十萬精兵是我北薊的子弟,德沁更是朕的親兄弟,朕絕不會棄他們於不顧。明日我便南下,率領正在強攻燕屏關的三十萬大軍趕去救援。”

寧覺非誠懇地看著他:“陛下,燕北七郡剛剛全殲我北薊五萬精兵,此刻一定鬥誌高昂,守得如銅牆鐵壁。此關連我國士兵在私下裏都稱之為‘鐵燕北’,過去便不易攻破,現在急切間更加不易破城。我們多耽擱一天,失陷在敵人陣中的將士就多一分危險。救人如救火,實在是不能有半點延誤。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雲深立刻讚同他的話:“是啊,皇上,覺非說的很有道理,不如先拿降卒換回我們的人。”

澹台牧凝重地看向他:“雲深,你想想,這是二十萬士兵,不是普通百姓。我們還給了他們,不是白白增加了他們的兵力?”

寧覺非聲音微弱地道:“隻還一半,隻把老弱病殘的兵丁還給他們,十萬人……換十萬人。”

雲揚始終一言不發,隻是憂慮地扶住了寧覺非微微顫抖的身體。

澹台牧一聽,終於有了一絲笑意:“好,這也是個好辦法,不妨一試。現在,我們要優待他們,既不能殺了,又不能將他們發給有功將士為奴,關在這裏,不過是空耗我們的糧食藥品。那些老弱殘兵,就還給他們也濟不了什麽事。”

“是啊。”寧覺非低低地說。“現在的南楚軍中,與這些降卒總會有些關係,或是親人,或是朋友,或是同鄉,他們若是知道這些人不但還活著,而且我們還願意放他們回國,必定會使軍心動蕩,對我北薊軍隊的恨意就不會那深了。”

雲深卻想得更深一層:“對,如果南楚拒絕我們交還俘虜換他們放人的提議,那麽,此事一旦傳出,那些與這麽多降卒有關聯的士兵和百姓必定怨聲載道,倒要看南楚朝廷中那些滿口仁義道德的偽君子如何自圓其說。”

寧覺非知他聰明絕頂,聞一知百,觸類旁通,這時聽了他的話,不由得微笑:“正是。我們可以先告訴這些降卒,準備放他們回家,讓他們寫好家書,由使者帶到南楚,綁在箭上射進燕屏關,使軍中人人得知,南楚朝廷想掩蓋也掩蓋不了。”

“好主意。”澹台牧喜得一拍桌子,笑道。“這就去辦。”

這時,寧覺非卻是再也支持不住,隻覺得呼吸困難,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