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七十三章
窮苦的百姓們嚇得痛哭,富商們則盤算著投降或者躲避的法子。所有的店鋪全都關上了門板,人人躲進了家中。這個繁華喧鬧的城市忽然變得十分安靜。
朝堂之上,卻是吵得更加厲害,主戰派與主和派爭執不休。
孫明昶堅持文人氣節,建議堅守不出,等著南邊的勤王兵馬到來。
章紀則認為應為全城百姓著想,在提出若幹條件並得到對方的保證後,不妨投降,大不了今後稱臣納貢,仍可保存實力。
主戰派大罵他這一派是賣國賊。主和派則斥責他們沽名釣譽。
淳於乾心中冰冷,對他們的話已是聽而不聞。
良久,他站起身來,沉著地道:“朕要上城以觀賊勢,再做決斷。眾位愛卿,隨朕一同上城。”
眾臣一聽,一些文人已是麵露懼色,孫明昶躬身道:“陛下,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還請陛下……”
淳於乾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牆危不危,得去看了才能知曉。”
孫明昶愣了一下,才道:“是,謹遵陛下旨意。”
淳於乾已聽到稟報,說寧覺非一直在南城門外,卻沒有下令攻城。
他乘上皇家馬車,來到南城,緩緩登上城頭,向外看去。
隻見黑壓壓的一片,全是人強馬壯的輕騎兵,陣中數麵大旗迎風招展,有的是黑鷹,有的是“寧”字,一時卻沒有看見那耀眼的紅馬,也沒有看見那個他想見到的人。
城下的北薊兵士已然看到了他,見他身穿明黃,頭帶皇冠,不由得猜測地道:“是南楚皇帝嗎?”
這時,已有人飛馬報至大帳。
寧覺非從帳中出來,遙遙一看,便知那是淳於乾,於是騎上“烈火”,緩緩地馳到陣前。
淳於乾看下去,見他消瘦了許多,肌膚卻是褐色中透著蒼白。此時他雖是仰頭上望,氣勢上卻仿佛是在居高臨下地俯視,有股淩人的威勢。
二人對視片刻,淳於乾隻覺得心潮澎湃,卻不知該從何說起。
寧覺非神色自若,既無驕矜得意之情,更無幸災樂禍之意。他從容不迫地對上拱手一禮,朗聲道:“北薊神威將軍寧覺非,見過南楚皇帝。”
淳於乾還未說話,一旁的孫明昶怒道:“住口,你一個番邦小將,參見我天朝皇帝,居然不下馬跪拜,竟爾在那裏嘵嘵於口,可知道什麽叫上下尊卑?”
寧覺非這下總算是知道什麽叫古代名士了,聽了也不生氣,隻是放下了手,微笑道:“孫大人頗有氣節,在下佩服。貴國皇帝並不是我的上,我的尊,寧某對之見禮,已是尊重。孫大人,南楚頃刻將亡,還請你節哀順變,勿再激怒於我。你身為相爺,應為城中百萬生命著想。你若想自盡殉國,寧某不阻攔,不過,你若想激我北薊鐵蹄踏平臨淄,與你陪葬,卻未免失之愚蠢,過於殘忍。”
孫明昶登時氣得目瞪口呆,半晌才道:“你……你……你……一派胡言。”
章紀看著寧覺非的笑臉,心中感慨萬千,忽而又有些不安。他一直忘不了曾經與城下這個少年度過的那些美妙夜晚,卻又怕那個人心裏也會念念不忘,會向他報複曾遭受到的屈辱。北薊一向有豺狼之性,吞並南楚之後,他章紀一族不知會不會有危險?
此時朝中那些年輕的將領已都跟著遊玄之,踴躍上了戰場,留下來的大多是迂腐文臣,精通的是明哲保身之術,相互傾軋之策,此時看著寧覺非的從容氣勢,看著城下北薊騎兵的威風赫赫,全都呆若木雞,不敢吭聲。
淳於乾目不轉睛地看著那紅馬上的少年將軍,雖然離得遠,但他似乎清清楚楚地看得見他那一雙清亮眼睛裏的笑意,有一絲譏諷,一絲輕蔑,卻也有一絲灑脫,一絲寬容。他心裏隱隱的存了一線希望,沉著地道:“寧將軍來見朕,請問有何指教?”
寧覺非笑容不減,聲音清朗:“寧某前來,乃欲相勸陛下,認清形勢,開城投降。”
城上靜了片刻,忽然像炸開了鍋一樣,一片嘈雜,那些大臣忍耐不住心裏的驚慌,紛紛大罵起來,聲音太亂,卻聽不清都說了些什麽。
淳於乾雙眉一皺,目光淩厲地掃過兩旁。
那些大臣立刻噤聲,將臉垂了下去。
淳於乾鎮定地看著城下,冷冷地道:“寧覺非,你孤軍深入,已犯兵家大忌,我臨淄城高牆堅,內有禁軍守衛,外有勤王兵馬不日即到,隻怕是我相勸於你,不若投降我國,朕保證既往不咎,還封你為王。”
他身旁的大臣聽了他這頗有氣魄的一席話,頓時讚歎不已:“陛下明見萬裏。”
寧覺非卻哈哈大笑:“你城中禁軍雖有十五萬,但我圍你三年,你卻又如何?他們能保住你淳於氏和眾位大臣全家老小一起突圍嗎?至於所謂的勤王兵馬嗎?”說到這裏,他一揮手。
跟著他轉戰南北的師爺古英立即縱馬上前,手裏握著一摞用白緞鑲金做封麵的折本。
寧覺非向上笑道:“陛下,還有各位南楚的大人,你們先聽聽,這是什麽?”
古英立刻打開最上麵的一件折本,朗聲念道:“寧大將軍頓首:昔聞大將軍英風俠骨,劍門關內退敵,燕北之外救人,實是天下傳頌,餘便不勝仰慕,隻恨未能得見尊顏,每一思及,不勝唏籲喟歎。今知將軍已入中原,餘不勝之喜,本欲飛奔前來與將軍痛飲,並願作將軍馬前卒,然治下軍民之事甚多,尚須安民守境,以待將軍前來接收。北薊與治下相隔遙遠,未能盡知,但見將軍風範,已然傾心。治下軍民願為北薊之臣,與將軍共事一君,現日日焚香遙拜,望能早日得見將軍英姿。再拜頓首。原南楚鎮南將軍李蘇。”
聽完此折,城上眾臣驚得臉色煞白。這位鎮南將軍率軍駐於西南,威鎮南夷,是他們目前惟一的希望,沒想到竟然會不戰而降。
他們正在暗自思量,古英又展開了一封折子,大聲今了起來:“下官拜上寧大將軍……”
他一口氣將所有折子讀完,已過了一個時辰。這些折子全是江南各地文官武將遞上的降表,還有一些商會表示投誠的信。古英朗讀得抑揚頓挫,聲音中全是喜悅歡樂,卻字字直刺城上眾人的心尖。
南楚國以泯江為界,現下江北已盡落北薊之手,而江南卻是無心應戰,聞風而降,臨淄已然成了一座孤城。
淳於乾眼前陣陣發黑,忽然覺得天地之大,卻已無他立足之地。他抬頭仰望蒼天,眼中終於露出一絲悲哀。他喃喃地說:“此乃天亡我也,非戰之罪。”
他身旁身後的眾臣盡皆臉色臘黃,汗如雨下,不少人已在打腹稿,準備給“寧大將軍”寫投誠的降表了。
城上城下一片寂靜,隻聽見數十麵大旗在風中“嘩啦啦”地飛舞飄揚。
寧覺非朗聲道:“淳於乾,你如今大勢已去,再無回天之力。寧某念及臨淄數百年繁華,經營不易,實不願下令攻城,令錦繡之地變成廢墟,百萬人民家破人亡。你若開城投降,我保證。”說到這裏,他停了一下。
城上所有人都貼近城堞,洗耳恭聽。
寧覺非吐氣開聲,清晰地道:“凡淳於氏子孫,一體保全。”
淳於乾一聽便聳然動容,卻似不敢相信。
寧覺非又道:“滿朝文武,不傷不辱。”
大臣們均是心中一喜,隻有孫明昶露出了懷疑的神情。
寧覺非繼續道:“滿城百姓,一個不殺。”
那些士兵麵麵相覷,已是沒了鬥誌。
寧覺非看了看他們,朗聲道:“放下武器者,一律優待。”
聽到這裏,有些士兵幾乎手中一鬆,便扔下兵器,幸而清醒得早,趕緊重新握住。
寧覺非停頓片刻,堅決地道:“若貴國皇帝主動投降,寧某言如出山,必定信守承諾,若違此言,人神共棄,教寧某死無葬身之地。”
聽他主動立誓,本來尚有懷疑的城上諸人已是再無猶疑,均都將目光投向了淳於乾。
寧覺非看向淳於乾,沉聲說:“你可以再做一日皇帝。十二個時辰後,若還未有答複,我便下令攻城,到時馬踏臨淄,玉石俱焚,便是爾等的下場。”
他這一番話重有千鈞,震得人心頭劇顫。淳於乾沉默片刻,轉身急步下城。
那些大臣再看了一眼威風凜凜的寧覺非,這才跟著離去。
寧覺非見南楚君臣全都離去,這才撥馬而回,進入大帳。
雲揚立刻迎上來想扶他:“將軍……”
寧覺非對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隨後緩緩地坐在椅子上,這才吐了一口長氣。
古英擔憂地看著他,輕聲道:“將軍,你這病不輕,實在是不能再拖了。你還是準我給陛下寫個折子,趕緊請國師來吧。”
寧覺非搖了搖頭:“陛下和國師都公務繁忙,別去打擾。如今正是關鍵時刻,必須嚴格按計劃行事,一絲一毫也不能亂。待大事定了,再說吧。我這病沒什麽,老毛病了,我自己知道,不礙事。”
古英知道他說的在理,自然是國事為重,也不再堅持,便勸道:“那就先在當地請個大夫看看。”
寧覺非又搖頭:“如果敵人知道我重病在身,隻怕會生出幻想,就不會輕易投降。我們在城中雖有內應,破城不難,但大軍入城,百姓不免驚慌失措,仍然會遇抵抗。臨淄有百萬之眾,一旦暴動起來,不易鎮壓,既要殺傷人命,取勝更費周折,我軍也不免會有大的傷亡。”
古英聽了,知他思慮周詳,說的全對,可他的病勢日漸沉重,卻讓他憂心如焚。
當日寧覺非從薊都匆匆南下,病就未曾痊愈。他一直抱病率軍作戰,每到一地,又要處理當地政務,以免除進軍時有後顧之憂,數月來竟無一日休息,病情逐漸加重。他一直不吭聲,以頑強的意誌忍耐克製,表麵上始終無人察覺。直到率軍急進,突然包圍臨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南楚君臣堵在城內,他才鬆下一口氣,頓時病來如山倒,有些支持不住了。
近日來,他體溫急升,時常頭暈,入夜後劇烈咳嗽,令他不能安睡,腸胃不適,使他食欲不振。很快,他的臉色便顯出了蒼白,整個人也迅速消瘦下去。
雲揚這才看出來,急得差點哭了。
古英略通醫道,替他一把脈便駭了一跳,立刻便要寫信給雲深,卻被寧覺非堅決地阻止了。他又想給澹台牧上折子,要他派隨行侍候的禦醫來,寧覺非卻仍是不準。古英也知道陛下此時正在魯陽城與遊玄之激戰,最好不去幹擾,並且也不敢擅自違背大將軍的命令。
雖然病得難受,但寧覺非在白天仍然會按時起身,出現在軍中,硬撐著處理軍務,發布命令,指揮作戰。幸而近些日子戰事甚少,他不但不用身先士卒,連親臨指揮也都不必,他訓練出來的中高級軍官自己便指揮部隊將對方收拾了,若遇散兵遊勇或零星抵抗,下級軍官便足以應付。
看著自己帶出來的這支隊伍,寧覺非頗感欣慰,就算以後自己不在了,澹台牧也會放心,雲深也不必擔心他的國家了吧?
城上城下的談話之後,寧覺非立下的保證幾乎在瞬間便傳遍了全城,頓時引起了轟動。
大檀琛早已安排下人手接應,孫庭臨行前也在軍中留下了心腹,這些人都已經準備好,在北薊大軍攻城時同時在東南西北打開城門,迎接寧將軍入城。
這時看寧覺非的所作所為,似是欲逼淳於乾投降,自然極力配合。大檀琛代表藥行商會,聯絡了其他幾家商會,最先鬧將起來,要求朝廷念及百姓安危,接受寧大將軍的條件,開城投降。他們登高一呼,自然萬民響應,滿城都響起了“投降”之聲。
擔任保衛臨淄之責的禁軍之中也是暗潮洶湧,已有不少中下級軍官和士兵在聚集商議,如果朝廷不投降,他們便即嘩變,出城投敵,以保自己和家人的平安。
隻有在皇宮內守衛的禦前驍騎衛對皇帝十分忠心,尚未有何異動,但他們人數甚少,僅有一萬人,無論如何不可能護著皇家諸人殺出重圍。
淳於乾坐在空蕩蕩的大殿上,臉上露出幾分苦笑。
他的那些大臣都沒有跟進宮來,已經四散回家了,隻怕現在都在打疊起精神,準備待北薊大軍一到,便即投降。
如今,軍無鬥誌,臣無忠心,他已注定了要當此亡國之君。將來史筆如鐵,不知會怎樣書寫他這個人功過是非。難道就因為他虐待了一個戲子,沒有認出另一個靈魂,就要逼他至此嗎?
所謂一飲一啄,莫非前定,難道在前世,他與寧覺非有什麽仇怨不成?
他呆呆地坐在那裏,胡思亂想著,渾不知日已西斜。
待一陣嘈雜的聲音在大殿門口響起時,他才清醒過來,卻見大殿上已燃起明亮的燭火,看看門外,天就要黑了。
他的父親淳於宏走了進來。這位太上皇須發全白,神情憔悴,顯然已知道了所有的事情。
淳於乾站起身來,與父親對視著,久久不發一言。
終於,淳於宏沉痛地說:“皇兒,你雄才大略,本就是一代明君,可惜,天不假年……時也命也,夫複何言?北薊勢大,你若執意不降,他們也會攻入,不過遲早而已,與事無補。皇兒,事已至此,便是列祖列宗也不會怪你,為了皇家全族,為了朝中百官,為了臨淄城的百姓,你就……降了吧。”
淳於乾聽著,一直高昂著的頭這才緩緩地垂下,半晌,點了點頭。
在高高在上,與人遠遠相隔的禦座上,他悄然落下淚來。
次日黎明時分,臨淄開城投降。
南楚至此亡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