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第二部 北薊篇 第七十二章
當日,南楚倚仗深溝、蒺藜,以及用沙袋壘起來的障礙,以為可以阻擋北薊鐵騎。誰知澹台牧一聲令下,號角響處,早已悄然迂回到了南楚軍側後的兩隊鷹軍突然出現,策馬飛躍過壕溝,自兩翼馳入,隨即分成幾隊,各自撲向敵陣樞鈕。
南楚軍陣腳大亂,重甲鐵騎後麵忽然有雁騎衝上,每人手中都夾著一塊長長的木板,到達深溝後,立刻跳下馬來,將木板搭在溝的兩岸。
一見沒有盔甲的雁騎出現,荊無雙便大喝:“放箭。”
北薊的重甲騎兵不等命令,已拉開強弓,箭發如雨,迎頭堵截對麵射過來的箭矢,以掩護雁騎搭橋。
很快,本來又深又長的塹壕便有十丈被鋪平。雁騎立刻上馬,在重甲騎兵放箭掩護下搶先馳過,隨即箭發如雨,掩護重騎緩步過“橋”。
荊無雙全力推動大陣,並與鷹軍展開激戰,阻止他們接近陣眼,無暇顧及這邊。
遊玄之立刻命令十隊帶甲兵軍衝上前去接敵近戰。
每個雁騎的箭鞘中都帶著數百支長箭,這時更不稍退,縱馬來去,手中不停,千萬支箭在空中飛過,似流星萬點,又如暴雨傾盆。南楚步軍雖穿有短革甲,卻仍然擋不住強勁的箭矢,紛紛中箭倒地,餘者畏縮退後,不敢再衝。
這些軍隊除了中軍的十餘萬人之外,部署在外圍的都不是荊遊兩家訓練出來的士兵,沒有堅強的鬥誌,戰力也弱,遇敵即潰。全仗遊玄之率軍督戰,這才能夠**著不逃走。
北薊的重甲騎兵陸續過橋,隨即迅速列成隊形。
他們的鎧甲和武器在陽光下閃著冷冽的光芒,鐵蹄踏地的沉悶聲響令人膽寒。南楚眾兵勇雖仍在不停放箭,卻已有人四處張望,打算覓路逃遁。
發銳陣衝擊時,統帥皆立於陣後,以免阻礙陣形的運動,澹台牧仍然在壕溝的彼岸,凝目看著整個戰場的局勢,臉上露出了笑容。
荊無雙縱馬來去,挺槍連挑數十名鷹軍,身上也是血跡斑斑。
鷹軍此時也已經殺紅了眼,紛紛向他圍去。
就在這時,重甲騎兵的銳陣發動了。一排一排的人馬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南楚步軍陣中衝來。
就在這時,遊玄之忽然下令:“開。”
擋在陣前的十隊步軍這時已死傷大半,幸存者一聽將令,馬上向兩旁飛跑。
重甲騎兵沒去管他們,筆直地向前衝去。
忽然,隻聽零亂的馬嘶聲響起,本來平整的地麵被馬蹄沉重地踏上,立即塌陷下去。第一排上千名騎兵一起摔了下去。裏麵還安置了尖樁,立時便將人與馬的身體戳穿。頓時,馬的悲鳴聲此起彼伏。北薊的漢子盡皆剛勇,除了當即斃命的外,傷者全都一聲不吭。
第二排騎兵一見變故陡收,立即勒馬。不少向前急奔的馬匹一時刹不住,紛紛人立而起。
就在這時,一排排箭矢破空飛至,直射馬匹未有鎧甲保護的腹部。
立刻,有不少馬中箭倒下。北薊騎兵身穿重甲,落地後頓時行動不便。
南楚步軍旋即殺上,或出槍疾挑,或揮刀猛砍。
北薊士兵使力掙起身來,與他們在地上相鬥,一時激戰不休。
與此同時,雁騎也已飛奔過來,援救被圍攻的戰友。
澹台牧見到自己的千餘鐵騎頃刻間折於敵手,又痛又怒,立即下令鳴金收兵。
鷹軍一聽退兵的信號,沒有絲毫遲疑,立刻飛速地退出了戰場。
重甲騎兵和雁騎救回了還活著的戰友後,也互相掩護著,返身馳過壕溝,退後十餘丈列陣。
南楚軍更不敢出陣追擊,遊玄之便也下令收兵,並打掃戰場。
當夜,北薊軍隊就地宿營,南楚士兵也不敢稍離陣形,彼此都監視著動靜,輪換休息。
一夜無話,當朝陽升起時,西南方向忽然出現了大隊兵馬,迎著霞光往這邊急行。
哨兵仔細打量後,立刻飛報遊玄之:“元帥,是孫將軍率人來了。”
“什麽?”遊玄之十分疑惑,連忙出帳察看。
這一彪人馬全部是南楚禁軍裝束,軍容整齊,鬥誌昂揚。再看為首的將領,穿著遊玄之熟知的銀衣銀甲,騎著眼熟的雪青馬,腰懸重劍,身後的軍旗上大書著“孫”字,果然是討虜將軍孫庭率領著他的禁軍趕來了。
遊玄之大喜,看著迅速走近的隊伍,不由露出了笑容。
這時,荊無雙也走了過來,有些不解地問道:“孫統領怎麽會來的?還帶來了禁軍,難道臨淄無憂了麽?”
遊玄之搖了搖頭:“不知,可能是皇上派他來增援我們的吧?”
說著,孫庭已看到了他們,立刻策馬飛奔過來,隨即滾鞍下馬,對遊玄之抱拳施禮:“遊元帥,末將特率十五萬禁軍,前來增援。”
“好好好。”遊玄之喜形於色,竟失了平日的老成持重,伸手拍了拍他的肩。“來得正好,是皇上派你來的嗎?”
“是啊。”孫庭恭敬地答道,隨後對荊無雙一拱手。“荊將軍。”
“孫將軍。”荊無雙連忙還禮,卻對他的到來仍感疑惑。“前日看到上諭,孫將軍不是率軍赴西線迎戰敵軍嗎?怎麽會來這裏?”
孫庭笑道:“是啊,本來是如此。不過,那寧覺非推進得太快,直奔泯江邊,被當地水軍纏上,一時脫不得身,北上勤王保駕的鎮南將軍剛好趕到,立刻與之展開激戰,等我趕去時,寧覺非已是支持不住,率殘兵向西北潰退。鎮南將軍立即率軍追擊,末將便星夜兼程,趕來增援你們。”
遊玄之聽了,頓時大笑:“好啊,太好了,本想到那寧覺非也有今天。孫將軍,有你這支生力軍加入,我們可是如虎添翼啊。”
“不敢,不敢,末將自是唯遊元帥馬首是矚。”孫庭謙遜地笑道。“遊元帥盡管差遣末將便是。”
他們走進帥帳中,詳細地進行了商討,重新部署了兵力,將孫庭帶來的人馬分配到了極其重要的幾個區域,主要是護住陣勢樞紐,並占住生門,將陷陣敵軍驅往死門。
孫庭本為人謙和,對戰陣卻並不生疏,很快便與荊無雙溝通無礙,談笑風生。隨後,二人一齊出帳,將人馬重新分派,占好位置。
這時,遊玄之才仿佛看到了幾分勝利的曙光,心中湧起殷切的期望和一絲安慰。
直到午時,北薊那邊都沒有什麽動靜,似乎並沒有進攻的打算。遊玄之他們頗為不解,頗頗至陣前察看,卻是一無所獲。
午後,北邊忽然沙塵滾滾,急劇升騰,頓時遮住了半個天空,顯然又有大批人馬趕來。
遊玄之、荊無雙和孫庭立刻出帳上馬,奔至壕邊查探。
漸漸的,那支隊伍便清晰地出現在眾人麵前。前麵一人騎著白馬,身穿白袍,麵如冠玉,意態嫻雅,不像是來打仗,倒像是踏春郊遊。南楚的三位大將都認得他,正是北薊國師雲深。
在他身後,有十萬北薊兵馬組成了放牧一般的隊形,押送著二十萬南楚降卒,緩緩走來。
轟的,南楚陣營中頓時一陣**,人人挺身踮足,凝目觀看,神情鄭重。
荊無雙的神情登時黯了下來。
遊玄之也是臉色一沉,氣得差點破口大罵。
孫庭自言自語:“難道他們想用我們的人來擋箭?”
遊玄之哼道:“這些北地蠻子,隻會這種鬼域伎倆。”
荊無雙卻搖了搖頭:“從最近他們的作為來看,不太可能。他們隻怕是要用這些人來亂我軍心。”
孫庭沉默了一會兒,忽然笑道:“荊將軍,你還真是了解他們,倒像是北薊人的知己。”
荊無雙斜睨了他一眼,沉聲道:“孫將軍,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是啊。”孫庭連忙對他微一躬身。“抱歉,荊將軍,我別無他意,請勿誤會。”
荊無雙微有些窘,立刻笑道:“是我氣量淺窄,還望孫將軍海涵。”
他二人客氣之間,大群南楚降卒已經走近。
忽然,這邊的南楚軍營中有人大叫:“爹,爹,你還活著,你還活著啊。”隨即有一個十來歲的少年士兵奔出陣來。
走在降卒隊伍前麵的一個中年人立刻激動起來:“三兒,三兒,你怎麽在這裏?”
雲深微微側頭,對身旁的北薊軍官示意。
那位將領便笑道:“去吧,去跟你兒子團聚。”
那中年人一聽,拔腿便向前飛奔,邊跑邊喊:“三兒,你娘還好嗎?你奶奶還好嗎?”
那孩子已是熱淚盈眶,哽咽道:“爹,娘和奶奶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奶奶把眼睛都哭瞎了,娘也一直生病,家裏……隻有小妹,爹,娘說要賣了妹妹……爹,我們趕快回家,妹妹就可以不賣了……”
那中年人聽了,也是熱淚長流,哭道:“好……三兒……我們一起……回家……回家……”
二人在陣前漸漸靠近,戰場上頓時一片寂靜。兩邊的南楚兵卒都聽得眼淚汪汪,不少人焦急地注視著降卒隊伍,想發現自己的親友是否也在。
陣前的三位南楚大將看著這一幕,又驚又怒。荊無雙微微歎氣,心道雲深此計甚毒,令他們殺也不是,不殺更不妥。孫庭無動於衷,似是與己無關。遊玄之神情複雜,電光石光間已是心思轉了幾轉,逼不得已,隻得大喝道:“退回去,擅離職守者斬。”
然而那少年人哪裏還聽得見這話,滿身滿心都是看見父親生還的狂喜。
就在兩人漸漸接近的時候,南楚陣中有人高叫:“元帥有令,擅離職守者斬,放箭。”
南楚軍中大部分人都麵麵相覷,沒有動彈。遊玄之的親兵卻十分忠誠,立刻張弓搭箭,射了過去。
這時,那父子兩人已經擁抱在一起。就在這一刻,數支長箭穿透了二人的身體。他們慘叫一聲,相擁著,倒了下去。
南楚軍中靜了片刻,立即出現了細細的嗡嗡聲。數萬道憤怒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射向了放箭的兵勇。
雲深在那邊朗聲道:“遊玄之,你真是殘忍好殺,心裏全無半分人情天理。我北薊寬大為懷,自他們被俘後,數月來從未虐待他們,現在還千裏迢迢,送他們返鄉與家人團聚,你竟在他們父子團圓時將之射殺。你有無想過,這父子家中,還有白發老母倚門盼望?還有**幼子無依無靠?你真是天性涼薄,有何德何能讓如此多的好兒郎為你拚命?”
聽著他的話,南楚軍中已有不少士兵潸然淚下,降卒隊伍裏更是有哭聲響起,漸漸的,有罵聲傳來:“遊玄之,我們為你拚命,你自己跑了,丟下我們不管,現在人家送我們回來,你還要殺我們。娘的,我們跟你拚了。”
此言一出,二十萬降卒群情激憤,紛紛高叫:“對,跟他拚了。”
“衝過去,叫他把我們全都殺了。”
“對,咱們一起過去,讓他殺。”
他們在那裏七嘴八舌地說著,北薊鐵騎早已向兩旁閃開,遠遠退到一側。
降卒隊伍中立刻便有幾隊人向前衝去。在他們的帶領下,二十萬人盡皆拔腿向前飛跑。
這時的壕溝上仍有昨日北薊雁騎鋪上的木板。南楚軍曾度圖過來掀掉,但隻要一接近塹壕,北薊士兵便放箭阻止,因此到現在仍有不少留存。
南楚降卒毫不猶豫地衝過木板,向南楚陣中衝去。
北薊大軍卻並未尾隨,仍是騎馬列陣,遙遙地看著。
雲深與澹台牧並肩而立,臉上滿是笑容。
那些搶先出言煽動的人自然是已被他收買了,事先安排好的。難得遊玄之這麽配合,居然真的下令射殺自己人,立刻便激起了眾怒。
不過,如果他不下令殺人,也挽回不了什麽。
近兩年來,南楚大肆征兵,這二十萬降卒裏有不少人的親友同在軍中,如果遊玄之不管,那他們便會讓更多的降卒在陣前“與家人親友團聚”,使南楚軍心渙散,不戰自潰。
遊玄之一見降卒出現便已料到,亦知此計毒辣,急切間卻苦無良策應付,隻得出言恫嚇,卻沒想到他的親兵會令出即行,終於釀成了大禍。
隻見二十萬人如潮水般向這邊湧來,對遊玄之來講,這真不亞於洪水猛獸,但他已無法下令放箭射殺。
不一會兒,已聽到南楚軍中響起驚喜的叫聲。
“叔叔。”
“大哥。”
“爹。”
“二伯。”
“小方。”
……
隨即有少人奔出陣來,向降卒的人潮中迎去。
南楚陣式頓時大亂,奔出來的人越來越多,將官們再也約束不住。
當兩邊的隊伍混在一起,哭著、笑著、叫著、跳著,亂成一團時,澹台牧朗聲道:“遊玄之,你投降吧。朕保證善待南楚百姓,令他們長享太平。”
接著,是雲深清亮誠懇的聲音響起:“遊玄之,隻要你下令投降,陛下絕不折辱於你,保證你遊家仍是富貴榮華。”
遊玄之聽了,心裏一動,轉頭看了看荊無雙和孫庭。
孫庭處於兩人之間,遊玄之自然先看到他。他一接觸遊玄之的視線,便立即拱手道:“全憑元帥作主,小將願從。”
在他身旁的荊無雙卻是雙眉一擰,沉聲道:“末將誓死不降。”
遊玄之猶豫了一下,沒有吭聲。
雲深策馬緩緩上前,高聲叫道:“南楚眾兵將聽了,隻要你們棄械投降,一律優待。願從軍者,與我北薊將士一視同仁。想回家者,我們贈銀相送。待戰事結束,大家皆為陛下子民,陛下定減賦免役,與民同休,讓天下百姓都能過上國泰民安的好日子。”
他這一番描述,句句說到了南楚士兵的心坎上。
遊玄之已無法砌詞反駁,幹脆張弓搭箭,準備向他射去。
說時遲那時快,孫庭忽然拔出腰間的護身長劍,斜斜一挑,便將他手中的弓箭劈飛。與此同時,他飛腿橫踢,將猝不及防的荊無雙一腳踹下馬去。
孫庭帶來的幾位禁軍將領早已悄悄移至三人身側,這時飛身搶上,三人按住了地上的荊無雙,兩人一把將遊玄之拖下馬去,牢牢抓住。
孫庭朗聲道:“願降。”
他那十五萬禁軍分布在陣中各處,這時齊聲叫道:“願降。”
頓時,其他的南楚將士也都再無絲毫猶豫,全都大聲道:“願降。”
隻有遊玄之的親兵向這邊衝來,欲救主帥。孫庭的部下立刻擁上圍攻,不多時便將之斬盡殺絕。周圍的南楚士兵均冷眼旁觀,無人肯伸手救援。
遊玄之掙紮著抬起頭來,看著馬上的孫庭,顯得又驚又怒:“孫庭,你這個無恥的叛徒。”
孫庭看著縱馬向他奔來的澹台牧,臉上帶著勝利的微笑,輕聲說道:“我真正的名字,叫澹台子庭。”
此時的荊無雙卻麵無表情,也沒有再做徒勞的努力。在四隻大手有力的鉗製下,他靜靜地倒在地上,看著藍天上悠閑飄浮的白雲,心裏忽然變得特別冷,特別空。